13 合理

這幾天裏,政府接連發了幾道公告,市場開始集中管控米糧,實行配給制,每家每戶按人頭,分配極少的米面及副食。街面上來回穿梭的日本軍車,提醒着衆人,這裏是淪陷區。

有天下班路上,經過彙豐銀行,雲瀾問起,聽說醫院有個自己的小圖書室,不知在哪裏?懷承走在她外側,還沒來得及回答,先看到烏油油的鐵闌幹外面,橫躺着個人,随着走近,才看清,是個死了的人,大概死前有過械鬥,滿臉上淤青血污,可胸口穿了洞、淌出血,發黑的結在他衣服上。

雲瀾轉頭來,向懷承低聲的問:“是槍傷?”

懷承點了點頭,緊蹙的眉心,沒有說話。他們走過那人之前,許多路人從旁經過,為防着靠近,都往遠處讓了讓。

是路邊,常有的事。

有一天,也是這樣走在路上,懷承忽然轉頭來問她:“上海也是這樣麽?”

他沒有經歷過淪陷區的生活,他這些年幾乎都在外讀書,很少回常州家裏去。他這問題,讓雲瀾好一陣沉思,雖然同樣是淪陷區,但總是感覺上,上海更好些,可再往深處想想,好在哪兒呢?好不到哪兒去,也許,那點太平,恰恰是特別的不好……

“差不多,也是這樣。”雲瀾說。走出去很長一段,她低聲陳述着:“沒有尊嚴,臨時被搜查,會被無緣由的毒打,被克扣食物,被任意對待,随時會死。”

停了許久,他聽見她最後說,“在自家門口。”這些話,夾在城市的聲浪裏,倏忽飄遠。

到家之前,懷承想起來,他說:“邝醫生打了電話來,說他這兩天來看我們。”

雲瀾臉上終于有了一點變化,她趕着問他:“茉莉也一起來麽?”

他笑了,“你說呢?自然是為着送茉莉來看你的,不然我們兩個人之間,有什麽可看的。”

雲瀾聽了,也露出笑容來,許久沒見她這樣笑,懷承看着她輕快的邁過藥鋪的門檻,轉身上樓去。站在她身後,依稀在心裏覺得,那天全嬸說的話,倒是真的。那天全嬸聽見說他請回家的這位女同學也姓聶時,在他身後向全叔連連感嘆,“哪有那麽多姓聶的好姑娘,自然太太相中的那位,就是這位聶小姐沒錯了。”

他心說,全嬸真是,心明眼亮。

他轉頭看見櫃臺裏站着的全叔,正背着手教導夥計分辨新來的藥材;全嬸恰出來尋兩張寫廢的藥箋,拿到後堂竈間裏去生火,黃昏時分,家家預備晚飯的時候;她打全叔面前理直氣壯的抽走幾張黃紙,掖在圍裙口袋裏,在走廊盡頭留下一道厚實的背影。

全嬸這是,大智若愚。懷承邊上樓邊感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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邝醫生和茉莉找到鋪子來那天,也是這樣一個傍晚。懷承因為仍舊有事,下了班,前腳送雲瀾回來,後腳就出了門。等再回來時,正看見邝醫生一人坐在櫃臺邊喝茶,店鋪臨近打烊,沒什麽客人。他獨個兒的翻看一本發了黃的《千金要方》,懷承從他身後走來,伸頭看了看,調侃他說:“怎麽,研究起這一科來了?”

“哎呦,二少爺回來了!”邝醫生擡起頭來,也不示弱。

“可有心得?”懷承了了一說,在他對面的圈椅裏坐下來。同時又想起什麽,趕着追問:“你妹妹沒來麽?只你一個人?”

邝醫生聽他這話,明白他是替雲瀾問的,故意笑說:“怎麽?你是專為等我妹妹來看你的?”他把手上的書本合上,特地湊近來,真誠道:“那你可該早說,茉莉男朋友的位置,我原是為你留着的,現在可有點兒來不及了!”

懷承一翹腳,往椅子深處坐了坐,“本想沏壺好茶來你喝,聽你說的這些話,還是免了吧。”

“哎,別免啊,”邝醫生伸手過來推他:“去,快去倒好茶來,你想見的人自然給你帶來了,”他故意的說:“在樓上呢,可惜人家不想見你,上樓去見想見的人去了。”

懷承點頭笑了笑,起身隔着櫃臺吩咐夥計準備好茶來。

待再坐回來,和邝醫生認真聊了聊各自目前的近況,說到後來,他問:“毓征,廣華醫院受了侵擾麽?”

“頭幾天,多少也受些影響,後來派駐了警察進來,便好多了,醫院秩序尚算平穩。”他說,同時問懷承:“聽說養和在停戰當晚出了事故的?”

“嗯,賽馬會的分院,”懷承嘆息的回應:“比斯蒂芬學院那起……好不了多少。”

邝醫生也黯然,垂首喝茶,“聽說你們院長和日軍總醫官有些交情?”

懷承也喝茶,低頭講述:“梁院長早年間在日本留學,和那位總醫官同過窗。也是停戰當晚,他特為日軍作亂的事,和他通過電話,所以總院這邊才能得以始終平靜無虞。”

唉……兩人同時嘆息着,沉默了良久。

直到全嬸窸窸窣窣的從後堂走出來,替他們在櫃臺上點起一支蠟燭,邝醫生才想起,太遲了街面上走動不太平,起身道:“我們上去提醒她們一聲,這種時候,不宜太晚。”

懷承也覺有理,兩人一同上樓去敲雲瀾的房門。

裏面茉莉才換上雲瀾從裁縫鋪子裏新取回來的一套男裝,她們兩人原就身量差不多,從前學校宿舍裏住着,便常常交換衣服穿。此時茉莉套在身上,雲瀾替她舉着一面梳頭用小鏡子,正照後面的腰身。

“太松了些,不是量體裁的麽?”茉莉回頭來掃了掃雲瀾身上,不解道:“你又沒長胖,尺寸放得這樣寬做什麽?”

“是有意放寬些的,”雲瀾彎腰來替她拉了拉後襟,解釋:“收出腰線來,怕人不知道你是女的麽?”

換穿男裝,本就是減少矚目的意思。茉莉想想也對,自己反手伸到背後,扯了扯衣角。

外頭響起敲門聲,雲瀾放下鏡子去開門,看到懷承和邝醫生立在門外,想起懷承一回來就出門去了,便順口問他:“你回來了!全嬸給你留了飯,在後堂飯廳裏。”一邊退開請他們進來。

懷承含笑點了點頭,“我知道。”

引得邝醫生回頭來狠狠瞧了瞧懷承的臉,懷承看見了,伸手推他一把。

“倒是你穿男裝,比我好看。”邝醫生繞到茉莉面前來,點頭贊嘆。

“我本就比你生得好!”茉莉驕矜的挑着眉,“你除了身量比我高些,哪裏也沒我好看。”

“嗬,一誇你,你就上頭上臉了,”邝醫生抱起手臂,“那從今起,你就是我弟弟了。”說罷,拍拍她肩頭,作勢道:“這位弟弟,入夜了可不安全,早點走吧?”

“好的,大哥。”茉莉不羁的裝腔。

逗得雲瀾伸手要去捏她鼻子,被她一偏頭,躲了。

茉莉不客氣的朝雲瀾道:“你也瞧見了,我如今要做人弟弟,這身衣裳我可就穿走了。”

“不做人弟弟,你也不會還我的,我知道。”雲瀾白她一眼,瞧她多此一舉的。

他們四人笑嘻嘻的下樓去,懷承和雲瀾并肩站在路邊,送他們離去,臨上車,茉莉回頭來,拉了拉雲瀾的手,“放心,你三哥那邊,我這兩天經過那裏,替你上去看他,有了确切的消息,過天再來找你。”

“好,不犯着專為跑一趟,進出千萬注意安全。”雲瀾叮囑她。

茉莉點點頭,坐在她哥哥身邊。轉瞬消失在夜色裏。

雲瀾和茉莉挨着路邊說的悄悄話,懷承沒在意,他走了一會兒神兒,在想今晚去照看的那位病人,好幾處槍傷,雖然沒打在要害,但失血過多,不知今晚能否挺得過去。

他們兩人同時從街口退回來,跨進鋪子時,懷承想起問她:“茉莉帶了什麽東西給你?”

雲瀾眼睛裏露出一點不好意思來,回說:“帶了一包核桃糖給我。”說完知道要被他嘲笑,自己先笑了笑。

果然,他邊走邊說:“一包核桃糖,就換走一套新衣裳,你倒好算籌!”

說得雲瀾擡眼看他,發現他似乎想到什麽,駐足接着道:“不對啊,你這些衣裳都是我付的錢,你這是慷他人之慨。”

“不是你說跟那家裁縫鋪子相熟的麽?”雲瀾想起當時确是謙讓過的,不想駁了他的面子,才沒有堅持,怎麽這時換了話鋒了?她也沒客氣,直辣辣的問他。

懷承本是看她今晚見到好友,難得高興,着意想同她多說幾句話,省得見她總悶在房裏。便故意道:“有人說她正寄人籬下,既是這麽說了,自然是我付錢。”

雲瀾也難得的有态度,睜圓了眼睛看他,同他在櫃臺前面對面站着,又恍惚從他眼神裏分辨出一點戲谑的光。燭臺上的光迎風跳了跳,映在他眼裏,更顯得他是努力撐着不笑出來的神情。

“那也沒什麽,再過幾日就是發薪日了,”雲瀾已知他是故意的,她于是也故意這麽說:“肖師兄,等我薪水發下來便還你,你看如何?”

懷承在心裏哼了哼,“肖師兄!”還改了稱呼,真是有薪水的女人惹不得。

他們兩人這裏“相談甚歡”,後堂的幾個人正貼着板壁偷聽,全叔焦慮道:“怎麽吵起來了?剛才還好好的呢?”全嬸擠在全叔肩頭上,也不解:“這天天同進同出的,好得一個人似的,怎麽還為了錢吵嘴了呢?二少爺向來不是這樣的人啊……”

“你別說話,我都聽不見了!”全叔把頭向外伸了伸,全嬸也順勢擠出去些。

聽見他們家二少爺一點兒沒示弱,他說:“那我忘了告訴你,你是臨時調來的,醫院不會為你單獨造冊,你的薪水會和我的并在一起,”他眼裏放出得意的光,還補充:“由我一并代領。”

“啊?!”雲瀾剛剛的氣勢瞬時落了地,“怎麽這樣不合理!”

懷承忍着笑,悲痛的看了看她。

板壁後面,全嬸一攥拳,“嗐,我就知道,定是二少爺的不是,聶小姐這樣輕輕柔柔的人,怎麽好白占人家薪水。”她說着拉開門縫走出來,後面全叔想扯住她的手,僵在半空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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