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6 坦然

雲瀾登車時,懷承被麗惠叫住說什麽,她獨個兒坐在車上等他,有人走來,他站着望了望那邊站着說話的兩個人,似乎沒拿準主意。

雲瀾低頭看了看他,是個平頭的男青年,身量不及懷承,也是瘦瘦的,此時手裏托着條黑粗布,正躊躇,左右為難的樣子。雲瀾便想替他解個圍,俯身道:“這個是給我用的吧?”她伸手指了指那條黑布。

宗瑞被她一問,更顯局促了,磕絆着:“是,是啊,那個……”

“那給我吧。”雲瀾主動伸手接過來。

宗瑞應聲擡起手來,正要遞給雲瀾,又遲疑,轉頭去讨懷承的示下:“肖大哥?”

懷承和麗惠說完了話,正轉身,便點點頭。他看着雲瀾從宗瑞手裏接過黑布來,低頭理了理,自己給自己蒙在眼睛上,細長手臂繞到腦後,順手,給自己系了個連身裙上常用的蝴蝶結。

懷承含笑的一步跨上車,坐在雲瀾身旁,故意地傾身過去看她綁得如何,雲瀾雖然蒙着眼,但感覺還是靈敏的,開口問他:“是要檢查麽?”

“是。”他坦然地點頭,同時伸手把她幾縷壓在裏面的發絲,挑出來。

“好了?”

“嗯。”

懷承轉頭向宗瑞和麗惠分別道了別,他們車子遠去,隐進淩晨的薄煙裏。雲瀾安然坐着,被車輪颠得有些震顫,心裏卻在悄悄地想,看不見倒是有看不見的好處,不用寒暄客氣迎來送往,十分省力。

懷承在想麗惠剛剛提到的新計劃,接下來還要想辦法,送卡琳女士離開香港,等她身體一複原就動身,風聲這麽緊的時候,想來必然是個十分冒險的行動,他有些替胡隊長擔心,眉頭緊鎖。

一路無話,仍舊原途返回。雲瀾看不見,等換了汽車,車廂裏的氣息,她依稀判斷,還是原來那位司機。

懷承扶她上車,在她耳邊問她:“明早醫院裏告假吧,你在家裏休息一天?”

雲瀾想了想,搖頭,“還是不用了,”她嘗試着轉過臉來,“告假會影響薪俸,收入多少且不論,回頭還不上欠你的那份錢就不好了。”

把他聽得一愣,看她輕巧的欠身向裏面坐了坐,讓出位置來給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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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挨着她大衣坐下,感嘆道:“你這記性倒是真長久!”

“嗯,我記性向來是好的。”她鄭重的點了點頭。

車子仍舊停在後巷裏,懷承引雲瀾下車,伸手握住她手指,略有溫和。他替她解開敷在眼上的黑布,一邊閑話:“借你的這件絨衣倒是很有作用,不枉你套在裏面。”

雲瀾的眼睛盯着後門口的半扇柴門,正在暗适應,點頭無心道:“嗯,真的特別的暖和。”

懷承沒再說別的,從口袋裏掏出鑰匙來開門,他手腳放慢。雲瀾在旁等着,自然的明白了,要輕手輕腳些,防着弄出聲響,吵醒了鋪子裏的人。她同時也深思,也許還是因為他行事機密的原因。

雲瀾站在暗影裏,悄悄斜看了他一眼,他們究竟在做什麽呢?她在心裏想。

“偷看什麽?”他仿佛太陽穴上生了眼睛,突然的問。

“……”雲瀾被他問住,一時語塞,見他小心的關上後門,轉身來認真強調:“不是壞事,這點請你相信我!”

雲瀾跟在他身旁上樓,只聽,沒有回應,目光裏與他篤定的眼神交彙了一刻。

“哎呦,二少爺回來了!”全叔手裏提着半瓶藥酒,從樓梯後面走出來,頭一眼先看見懷承,等站定看見一旁的雲瀾,驚愕得遲疑了,“.…..聶,聶小姐,你,也回來了……”全叔潦草含糊着。

聽得雲瀾想笑,見懷承一本正經地點了點頭,腳步沒停,仍舊上樓去,雲瀾于是也照着他的樣子點了點頭,沒說話。她暗自思忖,是不能多言吧!

隔天,照例在鋪子後堂裏吃晚飯,雲瀾坐在飯桌邊,眼睛盯着藥鋪大門來回的看了好幾輪。

全嬸端了飯菜來擱在她面前,朝着她看的方向也瞄了瞄,轉身要走,不知怎麽,又轉回來,語重心長道:“咱們先吃,二少爺許是被什麽事絆住了,咱們不等他,”她維持着笑臉,“是吧,男人嘛,總有事是要在外頭辦的,不然只顧縮在家裏也是不成器。”

雲瀾聽着,一時進退兩難,點頭像是承認了什麽,不點頭又像是不贊同全嬸的肺腑之言,她只好傻着臉笑了笑。

其實是懷承今天出門前答應了會晚飯前後回來的,他們今天休班,雲瀾午後收到茉莉托人帶來的小信,說前幾天路過彌敦道的收容站,特地進去找聶叔潮,但不巧得很,叔潮恰好外出了,并不在站裏。但請雲瀾放心,已經給他留了口信,把這邊的情況傳達給他了。等過幾天,路面上太平些,雲瀾再去看他。

雲瀾于是很想和懷承商議一下,看看下次休班時,能否抽出空來去一趟。平常沒什麽要緊事等他,他倒是很守諾的,說了幾時幾刻回來,一般都能準時;偏偏今天着急找他,他就遲了!

飯桌上能吃的飯菜越來越少,全嬸一頓飯吃下來,一半時間在抱怨政府的層層克扣和市價的瘋漲。雲瀾最近不大看報了,報紙上除了粉飾太平,沒什麽可看的內容。有時更願意坐在櫃前的賬桌邊,替全叔謄錄細賬,順便聽聽來往客人們的閑談。他們說日本兵沖進村子裏的暴行,說得嘆息搖頭,淌下熱淚來;也說入夜,有讓日本人聞風喪膽的民間抵抗隊伍,炸毀了日軍的倉庫,火光熊熊,他們親見守衛的日本兵連滾帶爬四散逃竄,簡直大快人心。

這天一直到深夜,雲瀾都沒聽到懷承回來上樓梯的腳步聲。她斷斷續續,時醒時睡,關心着外面的動靜,始終沒有。他一整夜沒有回來。

她清早下樓去,茉莉請人替她帶來的一雙金縷梅的軟緞拖鞋,她穿在腳上,踩過樓梯的聲音,像蘆花貓墊着腳走路,沒什麽聲響。

才走下來,恰看見懷承穿着深色大衣從過道那頭走近,大概是剛從後面回來。雲瀾便快走一步,想同他說什麽,還沒開口,被他站定一擡手,制止住。他眼神朝竈房方向望着,人悄悄貼近竈房的門框去。雲瀾不自覺的也屏住了呼吸,是要聽壁腳麽?她會意的、小心翼翼的跟着貼上去。只要是安全的偷聽,她幼年在家時和三哥一起常幹,略有經驗,最好是能趴在門板上,若用銅管的話,效果最佳。

“就說二少爺上徐老板那兒商量來貨去了,趕上封鎖,耽擱了嘛,現在不是常有的事兒?聶小姐像是個心寬的人,不追究就算遮過去了。”全嬸的聲音,她弓着腰,在火上燒開水。

全叔聽了直搖頭,“你知道什麽?我那天腰痛得睡不穩,出來找藥酒,正好碰上二少爺半夜回來,還帶着一個人,你猜猜是誰?”

“誰?二少爺帶野女人回家來了?”全嬸扔下手裏的水瓢,一臉肅穆的緊張,滿臉上的五官都擠到一處。

“什麽野女人!別胡說,二少爺哪能啊,”全叔嘴裏叼着煙頭,嗚嗚咽咽的低聲斷喝,狠狠吸了兩口煙,滿眼疑惑:“和二少爺一同回來的,還有聶小姐,而且,潦草得很,身上套着件大衣,上樓梯,我擡眼正看見她寝衣褲子的花邊。你說,這是幹什麽去了?”

全嬸聽見沒有野女人,似乎放心了不少,轉回身去仍舊燒水,也沉思着,念叨:“把聶小姐也帶出去了,連衣裳都沒來得及穿好,能是什麽好事!”她回頭來,朝全叔憂心道:“家裏好好的,出去做什麽,外頭到處都是日本兵,撞上一兩個可怎麽好!你趁早跟二少爺說白了吧,我們裝作不知道就是了,也好過他們出去犯險。”

“唉……”全叔一聲長嘆,為難的嘀咕着:“這,這怎麽好開口?”

雲瀾沒想到聽的這出閑話,竟是自己的閑話,還是這麽不可說的一套閑話。聽到後面,耳垂都紅透了。她沒想到,旁人好意的關心和猜測,會釀出這麽一段不着邊際的故事來,該從哪裏解釋呢?她擡頭來看向懷承,卻見他正忍不住,“噗嗤”一聲笑出了聲。

她本是商量的眼神,轉瞬換了惱恨的目光,把他牢牢盯着,意思便是質問:這時候,你怎麽笑得出來?

他居然從容的在雲瀾目光裏,擡手敲了敲竈房的門板,一切如常道:“全嬸,早上吃什麽?”像無數個過往的晨起一樣。

雲瀾靠在門邊死命的瞪他兩眼,回身想悄悄逃走,等過了這一陣再出現,解不解釋的話,再說吧,她想。

“雲瀾!”他猝不及防的回頭揚聲叫她,“全嬸煮了面,來一起吃。”說着,向她的位置特地的招了招手,唯恐別人看不見她。

“哎呀,二少爺回……”全嬸正端出面碗來,看見雲瀾慢慢走進來,馬上機敏的改了口:“二少爺來了,快!聶小姐一起來,剛出鍋的清湯面,趁熱吃。”

雲瀾只好低垂着眼簾,坐到飯桌邊上來,滿臉的沉默躲在面碗騰起的白煙後面。聽見對面的懷承故意問她:“怎麽,不大開心的樣子?是一早聽見什麽了嗎?”

……你!雲瀾擡頭拿圓亮的眼睛望着他,看他一派坦然。第一次覺得,他使起壞來,一點兒不比三哥差!此時她暗自想想,又搖頭,三哥的手段拙劣,不及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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