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7 有意
好容易吃完這頓面紅耳赤的早飯,他們從鋪子正門出去。懷承邊走邊餘光裏追随着雲瀾的表情,她不說話,眉心也如常開闊,不像是在惱人的樣子。
“茉莉托人帶了信來,說去看過我三哥了,可惜沒遇上他,”雲瀾還是在惦記這件事,她轉頭來和他商量:“過兩天再休班的時候,我想去看看他,出了這麽多事,我一直沒見到過他。”
懷承點了點頭,趁勢朝她眉目深看了一眼,沒看出什麽異樣。嗯,不錯,她不是個小心眼的人。
他想得很對,雲瀾不在意這些旁逸斜出的細枝末節,她從小長大的家裏,人多眼雜,各色各樣,橫生出來的故事,多得大伯母房裏的牌桌上幾個通宵說不完。她要是心窄的人,早就活成林黛玉了。她心寬,像全嬸說的。
醫院裏還是如常忙碌,世界再颠三倒四,做人的,生老病死誰也擋不住。
雲瀾過了正午,看見有小隊日軍士兵列隊的從樓梯上走上來,為首的蓄須,長筒軍靴踏過走廊的地板,發出整齊劃一的“噠噠”聲。她們躲在辦公室裏,謝醫生透過門縫去看,“往樓上去了。”她報告說。
便有人猜測,是去院長室了。雲瀾也有耳聞,聽說梁院長與這批日軍的總醫官曾經是同窗。最初淪陷那幾天裏,日軍士兵狂歡般的喪心病狂的暴行,養和醫院總能把進犯作亂的一撥撥士兵拒之門外,便也是因為這個關系。
快到下班時,雲瀾收整好器械,她習慣的站在二樓走廊裏,看街道那頭的人家,放眼能看到拐角處有一個不大的門臉,聽謝醫生她們說,從前是家賣花的鋪子。每常過年前後,那家生意是出了名的好,賣極好的迎春花。可這時候,它關着門,門頭上有兩只白紙燈籠,在冷風裏陰寒的打着轉。就在停戰協定簽訂的當晚,這家裏闖進一群舉槍的日本兵,當着店老板的面,把老板娘和他們十五歲的女兒拖上樓,一群牲畜挨個兒進去,又挨個兒下來。并沒熬到第二天,當天淩晨,披頭散發的母女倆先後從樓頂上跳了下來。花店老板親自去斂了屍,亂世裏,諸事儉省,街坊們也去看望他。只錯眼不見的功夫,他在停靈的後堂裏上了吊,一起去了。
謝醫生說,那靈堂裏還堆着沒來得及撤去的迎春花,開得如火如荼,卻終究再等不來新春了。
雲瀾望着那裏發呆,想世道真艱難,活着真不易。戰争真是萬惡之源,可她站了許久,終于在心裏不能遏制的想,也許戰敗才是萬惡之源。
“雲瀾,”懷承知道她的習慣,特地走來這裏找她,他有要緊事,向她問道:“你的工作證借我用一用。”
“哦,”雲瀾沒問他要做什麽,低頭從口袋裏拿了工作證給他。
懷承接過來,并沒拿走,同她商議:“你跟我去一趟藥房,我有一些藥品要買,但我的配額用完了,得用你的,你随我去簽字個字。”
他們醫院裏的規定,內部的工作人員每月有十分優惠的藥品配給,只要是內部藥品名錄裏有的,盡可以購買,但數量定額,用完為止。
看來懷承要買的數量不少。雲瀾點了點頭:“好。”跟他一同往藥房去,懷承邊走邊遞來一張便箋,上面寫了要買的藥品名目及數量。
雲瀾忍不住多掃了一眼,以止血鎮痛的藥物為主。她沒有多問,但在心裏猜想,是給那位國際人士用的麽?如果是,這個量是不是太多了些?或者,還有別的人要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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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天懷承仍是先送雲瀾回鋪子裏,然後便要出門。雲瀾已經料想他今晚有事要忙,趕着伸手拉住他衣袖,“你等一等我,那件衣服,你一同帶走,呃嗯……”她本想說,幫忙還回去,轉念一想,覺得還是不說為好,他們處處要保密的,臨時住了口。
懷承點頭會意,“好,你上去拿。”
雲瀾快步的走上樓去,又匆匆下來把東西交給懷承,看他轉身消失在人群裏。等她再回身上樓時,聽見全嬸向全叔嘀咕:“二少爺怎麽又出去了?怎麽沒同着聶小姐一起?”
“嗐!你懂什麽?哪有白日裏帶着小姐出門的,自然是等夜深了才好帶出門去。”全叔垂着頭看賬目,眼皮都沒擡一下。
“哎呦,這個世道,出去多不方便,索性在家裏,難道不好!你還是勸勸二少爺吧,這有什麽的,就說徐家那個流裏流氣的大公子,女朋友交了多少個都數不清,弄大肚子的事兒不也不只一件。二少爺不必這麽遮遮掩掩的,更何況,還是……”
雲瀾聽着,心裏一聲嘆息,人言啊……她腳步沒停的上樓回房去,全嬸後面的話,她全沒聽清。全嬸後面在說:“更何況,還是太太相準了的,這是再好也沒有的事兒,早些晚些誰會計較呢!”
接着的幾日裏,雲瀾看着懷承這樣連番的忙碌,有時在上班的路上,悄悄看他眼睛,他忽然一轉頭,她看得到他眼角的紅血絲。
休班那天,懷承一早便出了門,雲瀾想去看一趟三哥,她坐在店堂裏瞧着外面間或路過的日軍小隊,獨自嘆了口氣,也許再等一等吧,等懷承不那麽忙的時候。她一邊在心裏這樣做着打算,一邊不知為何,覺得十分渺茫,看如今的形勢,他只會越來越忙吧,她只是猜測,她同自己強調,她沒有深究他到底在忙什麽的意思。
好在過了晌午,沒有等來懷承,倒是等來了茉莉的信,她托一位住在這附近的醫生同僚帶來,同時還帶了一罐花生醬給雲瀾。雲瀾捧着信箋,才發現,裏面有一張便條,是三哥寫來的。原來茉莉又專程去了救助站一趟,見到了叔潮,把雲瀾托她帶去的一些錢轉交給他。叔潮感動得很,這時候,唯有這個不是親妹妹的妹妹,還想着他,怕他缺錢,雖然現在物價飛漲得厲害,但這些錢當真的禮輕情意重。他立刻的找了紙筆來,寫了幾句肺腑的話,請茉莉代為轉交。
三哥說:為兄一切都好,不必惦念,時局混亂,吾妹千萬注意安全。既有本港同學願意提供庇護,實在再好沒有,進出務必與人同行,不可落單。待時局好轉,為兄定會設法,來看望妹妹。珍重珍重。
雲瀾捏着三哥這張便條,仿佛聽得到三哥說話的語調,難得這樣一本正經的講話,像二伯父每年春節年夜飯前的那段祝詞,硬要引經據典,待說出來又顯生疏。即便這樣,卻特別親切。她低着頭,露出一點笑容來。
晚飯前,雲瀾在飯廳的南牆邊坐着,教小杏兒學加減法,全嬸托了她好幾回,她這天開始正式教她算學。先生倒是個認真的先生,學生卻是無心向學的一只皮猴子。雲瀾才教了兩組數字,小杏兒便說累了,變戲法似的左手與右手之間,變幻出一條五彩的花繩來。
“我們來翻花繩吧,我前日學了新花樣。”小杏兒仰着臉,滿眼的期待。
“額……花繩,”雲瀾遲疑着,鑒于上一回被翻花了眼的經歷,謹慎道:“還是,下次再翻吧,咱們先把這個數字學會,好不好?”
“我會數數,能從一數到一百呢,”小杏兒撇了撇嘴,朝雲瀾面前的記事簿上掃了兩眼,“可是這種換來換去的,算來有什麽意思,不如拿羊拐骨堆的有趣。”
“算術是很有意思的,等你學會了,将來可以幫忙看賬簿。”雲瀾循循善誘。
“我娘說,将來我是要嫁人的,嫁人之後照顧小娃娃,不用看賬簿。”小杏兒言之鑿鑿。
“嫁人也是要嫁的,但讀書識數,才能……”雲瀾想說,才能醒事明理。
“我爹說,讀書是為了做官,我又不想做官,我很會照顧小娃娃,對過小山東家才生的小妹妹,我都去看過好多次了,還讀書做什麽!”小杏兒一張伶俐的小嘴,把一心想教她算學課的先生,搶白得無言以對。
所以懷承回來時,桌上剛擺上晚飯。他走進來,正看見雲瀾在看小杏兒剪紙,星星月亮,零散的鋪了一桌子,最下面,似乎壓着雲瀾的一本記事簿,是醫院裏統一發的那種。
他想,她是教學又失敗了吧!這麽想着,他嘴角也不自覺地彎了彎。本來今天發生的事,叫他有點不大痛快的。
他經過雲瀾和小杏兒的矮幾,徑直坐在飯桌邊,微微偏頭,專心的看她們。心裏還在想着下午宗瑞專程跑到後堂裏來找他,說的那件事。他吞吞吐吐又小心翼翼的坐在他面前:“懷承哥,你忙不忙?”
他在看田師傅備下的一份藥品名錄總表,缺什麽、缺多少,他一一做着備注。擡頭來,看見宗瑞敦厚的臉,他是田師傅的關門弟子,生得腼腆、話不多,其實和他是同年生的,但也沒認真論過誰大誰小,反正他先開口稱呼他“哥”,他就也點頭答應着。
這時,他特地停下來,“不忙,你有什麽事?說吧,是胡隊長走前有什麽交代麽?”
“不是,不是胡大哥的事兒,”宗瑞搖着頭,眼神也缥缈着,“是,是我自己的事。”
自己的事?懷承擱下手裏的筆,看他有點兒扭捏的不肯直說,只好鼓勵他:“同我還有不好說的?是想跟師傅告假不好開口麽?”
宗瑞左右看了看,臉頰上先染上一層薄薄的紅暈,向懷承問道:“你那晚請來的女醫生,還記得麽?叫什麽名字?”
他半個身子伏到桌面上來,神情緊張。
“女醫生?”他忽然在心裏拐了個彎兒,“是說聶醫生麽?怎麽,有什麽問題?”
“懷承哥,聽說她是你同學,我想問問,她,她那個,”宗瑞又開始支吾,“她有沒有男朋友?”
“什麽?”懷承以為自己沒聽清,追問了一句,其實他聽清了,宗瑞是問雲瀾有沒有男朋友,他問這個幹什麽?
他這一句追問,把宗瑞的勇氣吓退了一半,他一手攥緊了另一手的食指,用力撚了撚,堅韌道:“就是,如果她沒有男朋友,我想正式認識她。懷承哥,我覺得,我喜歡她。”
“什麽?”懷承真懷疑自己的耳朵,也懷疑自己的眼睛,這還是那個面色總是蒼白的宗瑞麽?此時他漲紅了臉,看起來前所未有的生動。他忍不住反問他:“你只見過雲瀾一次吧,你怎麽确定就喜歡上她了?”他甚至想說:宗瑞,喜歡一個人是很慎重的事,豈是掃過一眼,就能混說的!
“不是,我是認真的,我上次和她說過話,”宗瑞急得一手撐在桌面上,“況且,她還穿過我的衣服,穿完了,還洗得又香又幹淨的還給我,這不是……不是相互喜歡的意思麽?”
“什麽衣服?什麽時候?”懷承馬上嚴密的盯住宗瑞眼睛,他想,這是根本沒有的事,雲瀾進出他一清二楚。
“就是請她來的那天晚上,回程時,她大衣裏面穿的,不就是我那件絨背心嚒,後來你還幫忙帶回來,放在麗惠桌子上,洗幹淨了,疊得整整齊齊。”宗瑞分條縷析的說着:“倘使她并沒有男朋友,我們同穿過一件衣裳,我很想正式……”
“宗瑞!”懷承終于鬧明白了這裏面的緣故,他嚴肅的打斷他:“衣裳的事,是個誤會,我們都以為,那件衣裳是麗惠的,并不知道是你的,我想,如果雲瀾,”他脫口說出來,說完又改口:“我是說聶醫生,如果知道,她是不會随意借陌生男人的衣服來穿的。所以這件事,也是你想多了。”
“怎麽能說是誤會?”宗瑞不贊同,“這總也是緣分,師傅說,有緣千裏來……”
“沒有緣分的事,只是拿錯了而已。”懷承沒了耐心,不肯聽宗瑞說完。
宗瑞被搶了話,一時接不上頭緒,停了一會兒,倔強道:“她是不是沒有男朋友?”
懷承沒想到,宗瑞對着只見過一面的姑娘,如此執着。他朝椅子深處坐了坐,嚴謹道:“宗瑞,當時為了找女醫生,是專們挑定了,要在香港背景簡單無複雜人際關系的人,你忘了是因為什麽了嗎?”
宗瑞遲疑了片刻,“為了組織安全。”
“既是如此,為了組織安全,你還是把這份心思放一放吧,減少暴露的可能性。”他斷然的說。
宗瑞不屈不撓:“那你當時不是和我師傅保證,聶醫生是十分安全的麽?”
懷承一時疏忽,話說得漏了縫兒,叫宗瑞鑽了空子,他語塞了片刻,自己調開視線轉圜了一會兒,接着道:“我就直說了吧,聶醫生有男朋友,你不用多想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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