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8 危情(上)

他這時坐在飯桌前凝神,看見雲瀾伸手替小杏兒把面前的碎紙收攏收攏,又擡頭瞟了一眼靠牆放着一只老座鐘,時間走不準,總是慢出一刻鐘的樣子。他忽然覺得,自己也像那只老态龍鐘的舊鐘,慢了半拍。

他這麽想着,她忽然回頭來,笑了一笑。那笑容,像生了根,停在他眼睛裏,蔓延進他心底。

臨近舊歷春節,香港從來沒經歷過這樣的春節,街頭上行色匆匆的人群,每個人臉上都帶着肅殺氣,仿佛不能停留,停一下就要出事一般,狠狠的往前走。雲瀾在晚飯後,仍嘗試着和懷承商議:“你哪天能抽出空來,我還是想,想年前去看望我三哥一趟。”她想也許這樣的形勢還要持續一段時間,三哥一直住在救助站裏,也不是長久之計,也許見面可以一起想想別的辦法,甚至,她自己,也在考慮,此時此地也只能是權宜之計,不能長久的住在懷承家的鋪子裏。

“哦,”懷承聽她說完,心裏很是抱歉,他不知道她深思的這些事,只覺得自己忙着胡隊長那邊的要緊事,把她想去看一次三哥的願望撇下了。連忙補救:“那就下個禮拜二吧,我保證不出門,先陪你去看你三哥。”

“嗯,謝謝。”她含笑點了點頭,客氣道。

“謝什麽!”他不知怎麽,嘴角沉下來,問着她。

把雲瀾問得遲滞了一秒,不該謝一聲麽?外面兵荒馬亂的,能肯陪她出遠門會友看望親戚的,大概也只有他了。雲瀾眼睛裏釋放着疑惑的光,把他望着。

他湊近了質問她:“除了我,還有人能陪你走一趟麽”

他這麽問,雲瀾似乎聽出一點兒忿忿不平的聲氣兒來,她沒太明白,究竟是什麽意思,含糊的搖了搖頭,如實答道:“沒了。”

懷承見她搖頭,滿意的朝她回看了一眼,沒再說話,起身走了。

“二少爺怎麽走了?我才泡了熱茶來。”全嬸端着茶盤擱在雲瀾面前,扭頭望着懷承的背影。

雲瀾也跟着她轉頭看了看,依舊沒明白他的意思,怎麽天天神出鬼沒的,連說話也拐起彎兒來了,她一手搭在桌面聲,在心裏默默的想。

可是還沒到那個禮拜二,尚在禮拜一,懷承就告了一整天的假,沒有按時到醫院上班,只委托了一位經過藥鋪的同事接送雲瀾,當晚整夜未歸。

雲瀾那天在鋪子門口張望,等他回來的身影,她從沒這麽眼巴巴的等過誰。小時候,母親答應在她生日那天帶她去法租界的市立動物園,聽說那裏新進了一只斑斓猛虎,她好奇得很,想去看看真老虎。那天從早飯開始,她就在等母親說出發,中午前後,母親出門會客,她想也許等她回來就可以去了,她也在聶家花園的大門口張望,等母親回來的汽車聲,一直等到月上中天,阿春來催了幾回,叫她回去睡。那時也明明知道,動物園早就關門了,即使母親此時回來,也是去不成的了,可她就是不肯走,那點執拗和失望,她現在想來,也覺得頗值得同情。

她後來,就再沒有這樣執着過了。

她看着映在鋪子門板上夕陽,一點點越傾越斜,終于,換回一層蒙蒙的月光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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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應當是,有要緊的事在忙。她上樓時這樣想。

她想的沒錯,他手裏是人命關天的事,他不能停。

第三天傍晚,懷承仍舊沒回來,雲瀾下班回來,在全叔的賬桌邊看賬簿,順便聽幾個來抓藥的人閑聊,一人說:“昨晚斯蒂芬學院門口的事你聽說了麽?”

“是那路聯軍鬼子被人挨個兒幹掉,剜掉了眼珠,割掉了耳朵的事,你也聽說了,那肯定是真的了,真痛快啊!”

“當然是真的,我們那兒有人親眼看見的,這還有假。”

“哎,他們都說,是那時學院裏被燒死的女人們化成厲鬼,報仇來了,你說是不是?”

“哼哼,”頭先這個人冷笑了兩聲,沒附和,只暧昧的點頭,過了半晌才說:“也許吧。”不再細說。

雲瀾聽到“斯蒂芬學院”的字眼,特別注意的聽他們的交談。是麽?是她們來報仇了麽?她忽然眼角發熱,是誰替她們報了仇呢?

懷承是那天入了夜才回來的,雲瀾聽到上樓的腳步聲,知道是他回來了,忍不住開門出來看他。等一開門,先吃了一驚,他忽然換了一整套的黑衣裳,和她對視的眼睛裏滿是疲憊,雲瀾這些日子積累的看診經驗裏,他大概有幾個通宵沒睡了。

他先開口,抱歉道:“太晚了,吵醒你!”喑啞的嗓音佐證着雲瀾的判斷。

雲瀾望着他,尚未反應過來,懷承先想起什麽,解釋道:“對不起,我有一件要緊事不能不先去處理,陪你去看三哥的事,只好推下個禮拜二了,你看好麽?”

“好。”雲瀾點了點頭,她不知道他說的“要緊事”到底是什麽,可憑直覺覺得,是同她母親失約完全不一樣的事情,是她自己的那點小事不能比的事情,是一定得同意的事情。

她早起時輕手輕腳的下樓,依着他昨晚的情況,猜測他大概不能早起上班,做好了幫他告假的準備。可走到飯廳,迎面便看見他正站在窗邊,注視着外面街道上的行人。

“聶小姐來了,快來吃飯。”全嬸如常張羅着,招呼雲瀾坐下。

懷承回頭來,他走近也如常坐在雲瀾對面。

“你精神還好麽?”雲瀾低聲的問他。

他微微點了點頭,“好的,沒什麽。”等回答過,又擡頭來看她。他忽然反思,這是在關心他的話!嗯,是從沒聽過的好聽的話。

他們這天出門前,全嬸追出來叮囑:“二少爺,馬上過年了,晚上回來,請二少爺寫春聯,別忘了。”

“好,晚上我不出去。”懷承回頭來,答應着。

他邊走邊問雲瀾:“你字寫得好麽?你若寫得好,便你來寫。”

雲瀾想起,她們自己家裏每年都是大伯父親自寫,是當家人獨一份的體面,別人不能逾越了去的。所以搖頭道:“我寫得不好,難登大雅之堂。”

“沒有什麽大雅之堂,不過是家裏的鋪子而已。”他含笑的說。

雲瀾跟着笑了笑,沒說話,她其實在家時,小輩裏數她寫字最好。

傍晚回來時,他們特地拐去了一趟清風齋,本來想買一點金墨,可惜短缺得什麽都沒有,只買到兩支粗毫回來。

所以兩人走路回來,經過街口,看到一輛日本軍車停在路邊,也是常有的事,這附近有家從前不大知名的酒社,淪陷後,搖身一變,成了日本軍人鐘愛的小酒館,不分晝夜的亮着燈,連門臉也換成了日式的,整條街的生意,合在一起都沒有這一家的好,可街坊們從沒人眼羨它。

雲瀾跟在懷承身旁,兩人并肩跨進藥鋪的門檻。他們一進去,就發現了櫃臺前站着的一名日本軍官,雲瀾其實看不懂日本軍服上的軍銜,只因為這人腰間挎着一把不短的軍刀,右手始終握在上面。是身份的象征麽,她警覺的想。

他們本想轉身上樓去,懷承着意的退在雲瀾身後,他一直擔心,她雖然換了男裝,也還是脫不掉的女孩兒氣。他的擔憂真的很必要。

“聶小姐!”小杏兒忽然從櫃臺裏鑽出來,放聲的叫她:“我娘給我找了紅紙來,你看。”她揚手,拿着一疊大紅的粗紙,朝雲瀾跑來。

懷承不知為何,心裏猛地一驚,馬上拿眼神制止住她,小杏兒也似乎接收到什麽,停在半途,離雲瀾一步遠的地方,疑惑的朝她望着。

空氣凝住了一秒,一同看向雲瀾的還有鋪子裏零星的幾位客人,并那位日本軍官,他扭過身來,朝門邊站着的雲瀾用力的掃描了一番,走了過來,身旁跟着個身量同他一樣短小的中年男人,瘦而精幹的樣子,兩只眼睛飄忽不定的轉着圈。

“女人?!”這日本軍官,會說簡單的蹩腳的中文,他伸着脖頸,像覓食的某種動物,發現了目标。

“喬裝的,漂亮女人!”那短小的中年男人附和着跟來,眼睛裏閃過興味的光,接着用日語說了什麽。

看來,他是個翻譯。雲瀾不自覺地朝懷承背後挪了一點,懷承伸手自背後攥住她手腕。

他第一次覺得,她手腕這麽細,他滿手的用力的握着,卻覺得怎麽也握不緊。

日本軍官三兩步,走到懷承面前,向他厲聲說了一句什麽,懷承沒動,“讓你滾開!”翻譯狐假虎威道。

雲瀾看不到懷承的眼睛,只覺得他抓着她的手越收越緊,他手心裏出了汗。

“呼”的一聲,那人抽出了軍刀,雲瀾本能的靠到懷承背後去,另一只手握上懷承背後的這只手。

“讓開!”翻譯擡起下巴斷喝,伸手從腰間摸出一把烏亮的手槍來。

懷承仍舊沒動,那軍刀的尖刃抵在他胸前。

店裏的人驟然靜止,呆愣的望着他們這裏。忽然全叔走了出來,“長官,長官,好說好說,先進來喝茶,喝茶。”他弓着腰,幹澀的招呼着,近前來。想站在日本人面前,卻被那翻譯推了一把,倒退了一步。

“爹!”小杏兒以為他要摔倒,伸手要扶他。

衆人同時朝他們看了一眼。那日本軍官向翻譯歪頭說了什麽,他跟着揚聲道:“隆木先生說,請小姐自己走出來,他請你到前面的居酒屋喝一杯。”

仍舊靜谧的,滿店堂裏毫無聲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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