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3 生變
電話是從一家西餐廳裏打來,麗惠在電話裏的聲音短促又焦急:“懷承,師傅家裏唱堂會,請你來聽《鳴鳳記》。”
“好,我即刻出發。”懷承心裏沉了沉,他知道出了事,出了什麽事?要立即召集大家開會呢。
“等你。”麗惠說完就挂了電話。
懷承匆匆地回房來拿衣服,雲瀾正站在他床頭的小書架旁,看到一排結構設計的書,她抽了一本拿在手裏,翻了兩頁……
“雲瀾,我要出去一趟,”他把大衣的一只袖子套在身上,邊走邊穿另一只,走到雲瀾身邊來,站定了,他伸手把她那冊書拿下來放回書架上,“如果我晚上來不及宵禁前回來,那就明天醫院見,我交代蔡伯,雇一輛車明天接送你。”
雲瀾忽然被他拿掉了手上捧的書,手還舉在半空裏,她擡頭望着他,覺察出他眉心裏藏着的憂慮,“是特別要緊的事?”她問完馬上又有了知覺,他的事……她立刻改口:“萬事小心!”
懷承知道她知道,他點了點頭,轉身前叮囑她:“記得少出門,淑瑛的事別着急,我想別的辦法。”
懷承果然說話算話,入夜前他沒能回來。雲瀾站在卧房的窗邊,看外面愈漸濃黑的夜色,簌簌的山風拂過,她閉着窗,遙遙可見,山道那邊排山倒海的樹冠,一浪疊過一浪,逐到盡頭,逐出一片虛空。
唯有風聲在山坳裏回蕩。
雲瀾第二天直到中午前後,才看到懷承從職員專用的後門裏走進來。她是不時走過去看的,從她們二樓的值班室望過去,恰好可以看到整個後門。可謝醫生這時正等她,她不得不先跟着她去,等再回來時,懷承已經去了別的科室,整個下午,她沒再碰到他。
直到下班時分,雲瀾從更衣室換了衣服出來,才看到懷承在通道門口等她。
她想,也不能問什麽,只好說:“可以回去麽?”
他搖了搖頭,伸手來拉她,低聲的在她耳邊商議:“醫院我告了假,這兩天我有別的事,也不能回去,接下來進出你只一個人,我想要不要接茉莉來陪你?”
“不用了,下午茉莉打了電話來,說邝醫生找到一位學商科的師兄,問到一個地址,有幾個馬來同學住在那裏,我想,趁着這時候,順便去看一看。”雲瀾本是想懷承可以一起去的,現在看來,他抽不出時間。趕着補充:“不要緊,邝醫生會一起去,還有茉莉。”
懷承沉吟了一會兒,有毓征一起去,他是放心的,“那這樣吧,剩下這兩天,我和毓征通個電話,把你托給他們照顧,你暫時住在茉莉那兒,不要回佟家來,進出太遠,很不方便。”他做着安排。
“好。”雲瀾點頭答應,但其實她在心裏想,也許不必這樣安排,她若是進出離不了人的人,當年也就不能遠赴香港來讀書了。可現在,世道已經到了不能随意出門的地步,她在心裏一聲嘆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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懷承送雲瀾去廣華醫院,他一路上心裏覺得內疚,本來說好要替她去找的,現在只能由她自己去了,他開着車,在想做人的難處,究竟如何才能不食言。他轉頭來看她,她在看窗外路過的法式建築,
“我可以自己去的,可以自己去廣華醫院,去找茉莉,和邝醫生一起去找師兄,幫三哥去找人。”她連頭也沒轉過來,只一句一句輕聲說着,她還沒說完,忽然恍惚,覺得哪一刻像母親,坐在小書房裏,坐在上首,乜斜着眼睛說“你們聶家……”
懷承沒說話,只點了點頭。雲瀾卻在說完後,轉身來想看他眼睛,他專注的開着車,她沒看清,但在心裏悄悄确認,他是和父親不一樣的人。
懷承因為今晚要參加營救行動的部署,他要代替受傷的宗瑞,配合麗惠負責的掩護工作,不得不把雲瀾托付給毓征,他車子開走時,從後視鏡裏看雲瀾背影,她走進醫院大門,大衣被風吹得揚起一角,她垂手按住了。他還不知道,他後來有許多次不得不抛下她,此時此刻,都不算什麽。
他是第一次參加武裝行動,也是第一次預備要殺人,他用的是宗瑞的那把手槍,連宗瑞在內,所有人都為他的第一次擔憂,他自己倒是還好,做醫生的都是見過生死的人。他見過生死,也見過刀槍。他從前覺得醫生當要救生,可經過了這些事,他忽然改了主意,向生不易,當要除惡。
要營救的是縱隊裏一位小組長,胡隊長總是叫他小周。他們昨天收到內線消息,得知周兆祥被捕,他另一個身份是南報的記者,是老胡隊伍裏蠻重要的一個人,清楚幾家聯絡點和聯絡人的情況。可他究竟是因為什麽被捕,目前還沒有可靠的消息傳來。所以今晚便召集人員,既要商議眼下形式,也要商議如何營救的問題。
周記者,懷承只見過一次,不是在村社,是在一家馄饨面店裏,他是臨時路過跟着老胡去的。面店不大,堂屋裏擠滿了排隊的人,熱氣蓬蓬。老胡讓他門口等等,他便沒進去,站在半扇門臉後頭,看得到店堂裏衆人的面孔。“小周。”老胡叫着,被叫面等菜的聲音淹沒了,那人轉頭來,四方國字臉,狹長的眼睛,像平原上開的一道渠,帶着黑框眼睛,讓人懷疑是小學生才學美畫課,徒手畫不來人像,拿算學課的标尺比着來,畫成的人臉上全是工具的痕跡。
懷承對這個人只有這一點記憶,此時,老胡緊皺着眉頭,坐在長桌的對面。田師傅的意見是再等等看,若只是因為他南報記者的身份,言論不當的問題,那便是小問題,此時就出動營救,反而成了大問題,還會連帶組織暴露,平添危險。
可眼下局勢不明朗,他們的內線遲遲沒有消息傳出,似乎也意味着周兆祥被捕不只是新聞言論的問題這麽簡單,再等下去,會不會等出什麽,無人敢想。
長桌中央點着一只極粗壯的發黃的蠟燭,燭芯燃久了焦了頭,火焰竄跳着,照得滿屋子蕩漾的光,仿佛人心。
老胡最後決定做兩手準備,既要再等等消息,營救計劃也同時準備起來。前半夜,他們在燭火搖曳裏準備全盤行動,武裝營救是做好傷亡準備的,老胡器重懷承,愛才,如果不是宗瑞的腿傷,是不肯讓他參與的。他部署完畢,特地找了空,出來悄悄叮囑麗惠,還沒講完,麗惠就點頭,“我知道,不用說了。”
他們都替他有些莫名的緊張,他們不知道,他自己并沒有。
懷承在後堂和田師傅就着一盞殘燈,繼續研究路線圖。撤退的距離遠近,接應人員的隐蔽位置,掩護開槍的角度,懷承在旁一一做着計算,思路和進度一切如常。田師傅看了他推演的結論,拈着長須點了點頭,借着燭火伸長手來拍拍他肩頭。
他們這裏長夜從來不漫長,要做的事情太多,争分奪秒的。淩晨時分,外面傳進消息來,原來周組長只是因為參與報道了學生集會的事,受了牽連,這時還只關押在警察署,并未定罪轉送。如此看來,不出意外,等事件平息,自然就能随着相關人員一起,無罪釋放。
老胡這裏松了一口氣,他在後屋檻上敲了敲銅煙鍋子,“吭吭”的咳嗽着,走到堂屋裏來。“行了,行動取消,大家先各自回去,注意進出路線,分散開。”他自己也披上外衣,要趕去會見一位廣東來的重要朋友。
懷承是索性等天亮了再走,他借着天光大亮前的一點時間,走到後院設在山坳裏的射擊場,站着聽一會兒風聲。
麗惠不知何時走來,站在他身後,她踩過枯枝的腳步聲,懷承下意識的在心裏計算她相隔的距離,沒有回頭。她恰好停在他預估的位置。
“你現在已經很準了,比宗瑞的準頭好。”麗惠說。
“嗯,我知道。”懷承是特別清楚自己的人,知曉別人容易,清楚自己難。他答完回頭來,笑了笑,難得客氣:“是師傅教的好。”
麗惠是他學射擊的第一師傅,她望着他,滿意的點點頭,她想,其實是徒弟太聰明,上手太快,她都沒來得及好好陪他練習,他就青出于藍又勝于藍了。她在心裏連連遺憾,要是像宗瑞,那時他們一起初學時,總是要她手把手的教他,宗瑞身量比她高出一截,她只好站在小竹板凳上,手臂伸過他肩頭,貼着他耳朵教他看準心……
她遺憾,她這些教學經驗,在懷承這兒,都沒能用上,她只示範了幾遍,他就找到了關竅,快得超出她的預期。她那天想教他動态射擊,她說,“我先打給你看,然後你來打,我幫你瞄準,你試試感覺。”她準備好了墊腳的竹凳,站在他身後,可他轉頭來搖了搖手,說,“不用,這個角度我可以。”
勻速移動保持相對靜止。在懷承眼裏,不難。
她只好在旁看着,看他一次就命中。
她在心裏嘆服,胡大哥愛才,确實愛的沒錯,像他這樣的人,值得被愛。
天邊遠遠亮出一點蟹青色,懷承轉身要走,麗惠追上來一步問他:“等天亮了,打完這一輪再走吧。”
“今天不了,我還有事,要先回去。”懷承腳步匆匆,他記挂着雲瀾去找人的事,不知她找得順利麽?
麗惠站在一叢馬尾松旁,看他走遠的背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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