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4 聽說
懷承這麽一大清早來敲邝醫生家的門,他們兄妹住着廣華醫院附近一處不大的公寓,是醫院的科主任薦給他們的。雲瀾因為隐隐的為懷承要去忙的事擔憂,醒得特別早,茉莉房裏拉着密實的厚窗簾,專為上了夜班回來,白天補眠用,她呼吸勻停,陷在無憂無慮的夢鄉裏。
雲瀾聽着樓下開鋪子的聲音,悄悄起床,走到外間客廳來,晨起的一點薄光,從陽臺一角射在地板上,于她,有種靜谧的生疏感。
忽然有人敲門,她驚了一跳,轉而忙走來開門,随手套了件把茉莉的雪青洋裝外衣在身上。猜測也許是邝醫生回來了,他在醫院上夜班,這時差不多是下班的時候。
等她拉開大門,門口站着的竟然是懷承,兩人同時愣住了一刻,“你怎麽來了,不是說……”她想問,不是說他這樁要緊事大概要一兩天麽?雲瀾因為臨時決定來的,沒有準備,此時裏面穿着茉莉的海棠紅睡衣,鑲着繁複考究的雲絲花邊,重重疊疊地堆在胸前,從外套裏露出來,襯得人花團錦簇,莫名的顯隆重。
把懷承看得笑了,“怎麽叫你這個客人出來應門?他們對你這樣不好,”他居高臨下的玩笑說,“還好我趕着來接你。”
這最後一句恰好被蓬着頭、趿着拖鞋走出來的茉莉聽見,她撇着嘴接口道:“那快接了去吧,我們這裏專愛薄待人,尤其像她這樣臨時投奔來的,我們都不給她飯吃,還要拿她當三等丫頭使喚呢,是不是,聶雲瀾?”她連名帶姓的叫着,彰示着不滿。
雲瀾擡手過去推她,“快去洗洗臉吧,把你會說話的。”
“哼,你護着他!”茉莉朝雲瀾皺了皺鼻子,目光如炬的進了盥洗室,一撮卷發飄在腦後,險些被夾在門縫裏。
雲瀾還在望着茉莉背影,懷承伸手來拉她,毓征這裏他也是常來的,習慣的拉雲瀾一起坐在沙發上,晨起的那一道光,映在他們腳邊。
他每回來找毓征總是為了籌措藥品的事,毓征是知道他藥品的用途的,他從來都全力支持。可能是他自己不能像懷承那樣縱身其中,特別遺憾,只好竭盡全力替他做這些背後的事。他是家裏的獨子,是唯一的男丁,身後是整個家族的興衰榮辱,從踏出家門的一刻起,他就知道,不能出差池。他只好站在宗祠的榆木門檻裏,看無數個懷承在洪流裏奮不顧身,為他們的每次沉浮擔憂不已。
懷承和雲瀾才坐下,毓征便開門走進來,“喲,你怎麽來了?”他朝懷承看着,也驚訝于他這時出現在沙發上。
“你這問題,剛剛有人問過了,你問點兒別的吧。”懷承懶得回答,自顧自的把外衣脫了,挂在陽臺門邊的衣帽架上。
“他還不是因為怕我們虐待了雲瀾,特為跑來盯着的。”茉莉正兩手扭到腦後去別頭發,從盥洗室裏走出來,嘴裏咬着一只小發卡,嗚嗚咽咽的告着狀。
“哦?”毓征徑直走到懷承面前,把他那件大衣毫不客氣從衣帽鈎上拿下來,抛回他身上,順手把自己的外衣挂上,“那正好,看來我就不用陪你女朋友跑一趟了,你既這麽有空,九龍佐敦道那一帶,你記得陪她去吧,我可不能再管這樣吃力不落好的事了。”
“怎麽?昨天沒找到人麽?”懷承知道雲瀾着急這件事的,他也牽着心。
“沒有,但恰好遇到一位新加坡的同學,說戰後見過淑瑛,就在佐敦道附近,也說起她情況很不好,似乎是借住在同學家裏。馬來半島也是染了戰火的,經商的人家多半都逃難去了,留港的馬來學生都是無依無靠,失了聯絡的人,這點和三哥信上說的一致。”雲瀾轉頭來解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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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佐敦道……倒是有點遠,今天可能去不成,我一會兒還要回醫院一趟,明天我們早一點出發,可以去找找。”懷承思忖着說。
雲瀾點了點頭。
茉莉還在卷她那把不服帖的長卷發,瞧他們三人都坐在沙發上,難得的齊整,眼睛一亮提議道:“我們去吃街口那家生滾粥吧,叫我大哥請客怎麽樣?”
“我同意。”懷承爽快的站起身來,同時拉雲瀾,低聲叮囑:“去換衣服,這身衣裳真是......”他想說這身睡衣不如她常穿的那身入眼,花色繁複得叫人眼暈。
“嚇,說誰的衣裳不好看呢?”茉莉耳朵和眼睛一樣尖,揚起下巴來。
“好了好了,你少說一句罷。”雲瀾趕緊制止住懷承,不讓他發表不該發表的意見,自己起身往茉莉房裏去換衣服。
她背身聽到茉莉站在過道裏,似乎回過味兒來,故意的追問:“怎麽?你穿什麽樣式的睡衣,他都比我還清楚。你快說說,你們都到了什麽地步了?”
雲瀾“呯”的一聲,把房門關上了,算是回應她。
“你看看她這小姐脾氣!”茉莉伸手指她,丹紅的指甲在空中劃出半個圈,沖懷承瞪了瞪眼。
也是到了這天,他們四人相對坐在街邊的檔口喝粥,巷子裏吹出來清晨的微風,撲在臉上,雲瀾才發覺,是春天到了,有種從前三哥帶着往老西門一家小弄堂裏吃大餅豆腐漿的感覺。
回程的車上,雲瀾忽然感慨:“我三哥這人,從小就不着邊際,可是人心是好的。幼年裏總是帶着我玩兒,闖了禍,一起挨祖父的戒尺,他會替我擋着些,說他肉厚經打,笑我骨頭脆容易被打折。”她絮絮的說着,向懷承道:“我三哥,是個庸碌的好心人。”
“嗯。”懷承聽着,點了點頭,他愛聽她小時候的家事。
懷承其實也是不放心雲瀾住在茉莉家的,茉莉性子太跳脫了,難保不拉着雲瀾四處逛去,雲瀾出過事,他總有些驚弓之鳥。所以等喝過粥,仍舊帶她回佟家,那一帶遠離鬧市,也遠離是非。他正是眼前的是非太多,他不肯讓她也遇到。
他車子才開進花園停穩,伍姐就從臺階上一路跑下來。“聶小姐回來了,鄭家差了人來請你去呢,說中午請了什麽商會的人來吃飯。我說你還沒回來,那人就說,一會兒他們少奶奶親自打電話來。”
“好,知道了。”雲瀾下車來向伍姐點了點頭。
“是馬來商會的人?”懷承問。
“大概是。”雲瀾在心裏猶豫着,想要不要去一趟。其實就算是範圍鎖定了佐敦道,要找一個人,也還是很渺茫的。
懷承見她沉吟着不語,拉了拉她手,“去坐坐吧,萬一有什麽線索,比我們這樣漫無目的的找,要快得多。”
雲瀾跟在他身旁,點了點頭。聽見懷承接着道:“我要先出去一趟,大約過了午時回來,剛好趕得上去鄭家接你。”
“好。”雲瀾便放心多了。
宴溦倒真的很重視,近午時特地走了來找雲瀾。恰好懷承也預備要出門,他們三人一同走出門廳。他特地當着宴溦的面,叮囑雲瀾:“略坐坐就回來,打擾了人家,也許鄭先生有正事兒,礙着你們女眷不好談。”
雲瀾明白他的意思,她點頭,聽見宴溦笑說:“是肖醫生多慮了,我們就是說說笑笑吃個飯而已,沒有什麽正經事。不過,說來,倒是香港這場仗打得好,成全你們這對有情人。”
她搖着手裏的娟子,笑得一派自然。
懷承沉默着沒有答言,雲瀾只好應承她,着意的糾正:“我們不是那時定下來的,和這場仗無關。”她說,擡眼望了望外面山道邊交錯生着的幾株老柳樹,報了新芽,解釋道:“我們是家裏說定的。”
“哦,那真是……”宴溦臉上僵了僵,只笑着,沒再往下說。
鄭家的午宴擺在大餐廳裏,正對着後面的大草坪。雲瀾上次來過,這次便從容多了,她着意坐遠些,省得他們為着社交場的禮儀,總是要問她的來由。她想,還好她目的單一,只想打聽一個人罷了,如果像席上坐的這些人一樣個個心懷鬼胎,那勢必得虛以委蛇得十分辛苦。
等到飯後,男士們轉移到小客室裏抽煙閑聊兼着消食,趁着大家起身的功夫,宴溦特地帶雲瀾走來同那兩位商會的客人打聲招呼,其中一位闫先生,帶着金邊的眼睛,八字須,聽見雲瀾說想找一位同學叫做林淑英的,似乎有點印象,回憶着道:“明大的女學生,倒是好像到我們商會來過。介凡,你那裏有我們方會計的電話吧?我那時給過你一份電話號碼單的,可以去問問他,那時我們救濟過不少學校的學生。當然,也多虧了鄭會長的長期支持啊。”他笑容滿面的朝鄭介凡說着,并不看着雲瀾的臉。
反而是鄭介凡轉頭來看着雲瀾,他點頭道:“我有,電話單在我書房裏,一會兒你随我去找找,小事一樁。”他因為最近兩年到了三十歲,仍舊日夜颠倒的燈紅酒綠,這點不良習慣全寫在眼睛下面,常年的烏青一塊,像夜裏被人偷偷打了兩拳,這時那兩塊眼下的烏青跟着主人得意的抖了抖。
雲瀾感激的向他笑笑,也明白,這裏面的來往,無論大小,都是他們的情面,與她無關。
宴溦便替她說話,向她先生道:“那勞你陪我們走一趟,去你書房找一找吧。”
“好好好,夫人的話,我向來是聽的。”鄭介凡老道的表演着,笑容浮得滿臉都是,虛晃晃的像馄饨湯上飄着的熱油花兒。
雲瀾跟在他們身後走出來,往二樓的小書房去。鄭介凡走在最前面,他才入中年就發了福,半個肚子突出來,他腆着肚皮上樓,邊走邊問:“聶小姐和這位要找的同學是什麽關系?特別要好麽?”
雲瀾隔着宴溦,點頭:“嗯,是特別要好的朋友,知道她落了難,怕她過不去,才想着要快些找到她。”
“看不出,你們小姐妹之間,情誼這麽深,難得難得。”他帶着點戲谑的口吻,轉頭來深看了宴溦一眼。
他們說着話,到了那間書房,裏面一色朱紅的厚重家具。雲瀾和宴溦站在寬大的寫字桌前等鄭介凡拉開抽屜翻找。
“有了,”他抽出一張紙頁來,又躬身拿手指在上面一路點着,找到一組號碼,自顧自的念叨:“我替你打個電話過去,若是有,你們再專程去一趟,一準就能找到了。”他懷着送佛送到西的心情,撥起電話。
雲瀾向宴溦伸出手來,無論如何,要謝她這番幫忙。
那邊電話接通了,鄭介凡打着官腔,問着話,想來那邊是畢恭畢敬的語調,他說:“那你查一查,是明大的女學生,叫做,叫做……”
“林淑英。”雲瀾馬上說明,傾過身去。
“林淑瑛,對,要緊得很,後來住在哪裏,查!即刻就查,我這裏等着。”他舉着聽筒,昂着頭。
這時門口走來一位垂手的仆人:“少奶奶,太太着急請你去,那邊正擺牌桌。”
“哦,來了。”宴溦揮了揮手裏的帕子,答應着,回頭來向雲瀾道:“那邊湊角等不得,晚了又落埋怨,我先下去,你這裏聽好了信兒,就下來找我。”她說着指了指樓下那家專為打牌準備的房間。
“好,你去吧。”雲瀾點頭,知道她推脫不掉,鄭太太慣常挂在嘴邊的,三缺一傷陰鸷,去晚了她随時光火。
宴溦一走,雲瀾專心豎着耳朵聽鄭介凡打這通電話。他昂揚着頭頸,舉着聽筒正等着,那邊報了一個地址出來,他換了只手,揀了支筆來記錄。雲瀾忍不住隔着桌面湊過去看。
他果然寫了一個佐敦道的地址,雲瀾心裏作準這個地方。鄭介凡挂下了聽筒,後面他加了一串電話號碼,低頭正寫着,電話鈴聲“零零”的響起來。他轉頭看着一愣,停了片刻才想起來接電話。
“喂,嗯,是我,接進來。”
雲瀾看着他又恢複了昂揚的聽電話姿态,心急的盯着他桌面上那張紙,想他能不能快點寫完,她無心聽他在這裏展示權力和地位的優勢。
“是麽?姓周的招了?供出什麽?花園街……老谷的手段不行啊,忙乎一晚上,才搞出這麽點東西,就這一丁點兒,能值幾個錢?”他激動的罵起來。
雲瀾仍低着頭,看起來像是專心盯着那張地址。
“呃,聶小姐,我這裏有點公事,呵呵,你看,”他電話裏的驚悚表情沒來得及收回,又覆上一層寒暄,重疊得深不可測。
雲瀾馬上通情達理的指指桌面上的地址,自己伸手抽走了,體面的笑了笑轉身回避出去,極懂道理的掩上了書房門,“磕”的一聲。
裏面馬上傳出聲音來,“放屁!誰不知道他是游擊隊,用得着你說。現在怎麽樣了?”
她走得慢,這鄭家實在太大了,容易迷路,她斟酌着往哪邊走。逡巡在書房門前,還接着聽到:“對,不要打草驚蛇,既然已經招了,就讓他吐幹淨,把他們接頭的地點都問出來。放心,叫老谷賣賣力,這筆消息,小池大佐絕對有興趣,價錢自然随我們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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