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4 相逢

那天之後,雲瀾連着好多天,只在醫院的休息間裏見到懷承,他總是閉目養神,她不忍去叫醒他,常常坐在對面陪他一會兒,在悄悄走開。

她從前有一次下班在養和醫院門口等蔡伯雇來的車夫接,車夫沒等來,先等來了鄭介凡的轎車,黑亮的車頭,“呲”的一聲,停在她面前,後座上搖下車窗玻璃來,“聶小姐,回家去麽?我新買的汽車,要不要和我順路,兜兜風?”鼓腮的男人臉,淡白的,嘴角上叼着煙,看得出,還在笑着。

雲瀾低頭從那扇車窗裏望進去,客氣的擺擺手,“不了,我等人接我的,若是先走就食言了,鄭先生先請吧。”

“奧,好的,你和你們家的肖醫生實在伉俪情深啊,日日同進同出,連一點兒縫隙也沒有!”他“吭吭”咳了兩聲,兀自說着,也朝雲瀾擺了擺手,開車走了。

雲瀾這天下班,也在醫院門口常等車的地方等人來接,遠遠聽到有人叫她:“雲姐姐、雲姐姐。”

她擡眼去張望,遠處開來的一輛轎車裏,伸出一條黃綠紗衫的手臂,搖着手裏的帕子,透出的半張臉,是淑瑛。“雲姐姐,你是下班了麽?正巧的,咱們一道回去吧。”她清脆的嗓音,讓人莫名覺出她的快樂來。

雲瀾偏着頭看見裏面後座上只坐着淑瑛一個人,原來鄭介凡親自開着車,他仍舊常用的微笑表情,從司機位上欠身過來道:“聶小姐,一道走吧,你今天還等人麽?”

“車夫不要緊的,叫蔡伯傳個話給他便是了,咱們先走吧,雲姐姐。”淑瑛熱情地推開車門,讓出位置來。

雲瀾想了想,坐進車裏去,一邊無事地問淑瑛:“你怎麽正好遇見鄭先生的,他是大忙人,倒為你當起司機來了?”

“哪裏忙,我瞧他很有時間,打牌專會贏人錢。”淑瑛說着拿眼睛橫了橫前面開車的“司機”,說得極順口。叫雲瀾微微側目。

“什麽忙不忙的,哄人罷了。還是淑瑛有慧眼,一早看出我這也是瞎應酬,聶小姐見笑。”鄭介凡了了的打着哈哈,三兩句話,扯到別的上頭去。

等車子開到佟家花園門口,淑瑛還在說話的興頭上,她邊下車邊抱着一大包衣料在臂彎裏,朝前座上笑道:“明天曹太太說她們不和你打牌了,那湊不夠人,我就也不去,我明日歇一天。”

“好,那自然是随你。”鄭介凡回了回頭,紳士地向她們擺擺手。

雲瀾半路無話,聽他們熱鬧得說着敬修堂裏擺冷餐會的事,說是為了給孤兒們籌款,聽起來更像是社交游戲,究竟募到了多少款,募集的錢款作何使用,就無從知道了 。

“你最近是常跟着鄭家人進出的麽?”雲瀾伸手來替淑瑛抱着那包東西,還真不少,有些重。

“嗯,”淑瑛還在興頭上,“不打牌的時候,就有些小聚會,其實也還是打牌那圈人,這家裏吃茶點,又到那家去看花,湊湊熱鬧的。”她嘻嘻笑着回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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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哦……”雲瀾沉吟着,有些什麽疑惑,但還沒想到盡頭,影影綽綽的,只覺得她似乎和鄭介凡特別相熟,熟得哪裏不正常,又說不清哪裏。她沉默着走在情緒高漲的淑瑛身邊,聽她講今天綢緞莊裏買料子的趣事。

“雲姐姐,這塊海藍底子小白花的你肯定喜歡,我特為你挑的,做連身長裙,最時興了。”淑瑛觑着眼睛從紙包裏摸出一卷綢緞來,扯給雲瀾看。

“多謝你,”雲瀾低頭掃了一眼,似是無心,問道:“這也是贏來的錢麽?”

“嗯,可不是嘛!”她爽利的答道。

雲瀾沒有再追問什麽,只叮囑她,注意休息,不要太熱心這些活動。

淑瑛毫不介意道:“無妨的,離生産還有兩個多月呢,他們都說,這時候胎兒最穩當,已經長好了的。”

“不能這樣大意,月份越大,越該處處當心,防着早産才是。”

“雲姐姐真是當醫生的樣子,哪裏那麽容易早産的,我就是跳也跳不下來他呢!”淑瑛摸了摸隆起的肚腹,撇着嘴快步地回房去了。

雲瀾眼睛裏徒留下她甩頭的背影。

因為這是懷承沒有回家的第三個晚上,雲瀾總是不自覺的在夜深時,凝神的聽外面車子的聲音,偶爾門前山道上有車子開過,“呼”的一聲,不是他回來的動靜。

她這天也不知為何,實在睡不着,披了件晨依悄悄的下樓來,樓上樓下都是入睡的人,只有一樓客房門前的廊道裏亮着一點幽黃的燈,專為淑瑛進出照亮用的,怕她黑暗裏看不清路,倘或絆到什麽。

雲瀾只走到樓梯一半,停住了,那黃燈的走廊裏,有人在說話,她在暗處,看那兩個人,正是清楚。

淑瑛拿着兩卷緞子,塞在伍姐手裏,嘁嘁喳喳的說話聲:“都是上好的料子,專為伍姐挑的,暗花還挑金,你摸摸,輕易買不到的,年下做兩套新衣裳,下剩的料子還夠給你孫子孫女們裁幾件小袍子呢。”

“哎呀,當然是好的,又輕又軟……”伍姐的聲音,“可是,唉,讓姑娘破費了!”

“伍姐別這麽說,伍姐對我照顧,人又好又聰明,該當的,我明兒得了好東西,自然都想着伍姐的。”淑瑛勾着頭,幾乎湊到伍姐耳朵邊去。

“哎哎哎。”伍姐連聲答應着。

雲瀾立在樓梯上,聽她們說完,各自回房去。那發黃的廊道裏,回蕩着窸窸窣窣的人語聲。

大概也是這個時刻,懷承坐在一間極小的居酒屋裏,背對着門口。不知哪個角落,唱機在放日語的蒼老音樂,靡靡像昏蒙的山霧,彌散在每個人身邊。浴在裏面的人也是昏糊的,慢悠悠個個似在船上。等過了午夜 12 點,又閉掉了兩盞燈,更顯出刻意的情愫搖曳來。樓上的雅間是木質的推拉門,門縫裏傳出暧昧莫測的男女聲,低沉的說不清的聲音隐在唱機背後,偶爾幾聲類似貓叫聲高起,爾後有消沉下去。絲毫不影響樓下的人,兩三步寬的楠木舞臺上,始終有舞妓表演,也負責陪酒,說是日本女人,其實不知從哪裏找來的。

這麽個銷魂蝕骨的好地方,隆木也不常來,一整個禮拜只來了今晚這一次,喝酒取樂,再挑個肥美的舞姬上來表演他家鄉的扇舞,演到一半,他撲上去把人狠狠壓在榻榻米上,惡意的專在某些地方下了死勁兒,好聽身下女人不斷發出的貓叫聲……

雅間裏垂着竹簾窗障,男人呼出的濁氣和女人身上廉價的香水味雜交在一起,熏得人犯惡心。隆木直起身來,撿地上一件外袍裹在身上,裸着腿要往外頭去透透氣,臨走瞥了眼地上的女人,泛黃的皮膚平攤着,也讓人反胃,他拿腳沒頭沒腦的踢了踢她,低吼了一聲,讓她快滾。

他摸下樓去,經過樓梯轉角,膝蓋碰在木欄杆上,他一手揉着一邊推開後門往窄巷裏去。

他半顆腦子還在盡興後的癫狂裏,有人在窄巷等着他,竟沒察覺。他撩袍提襟,對着一處陰濕的牆角。被後面伸上來的一雙手掩住口鼻,“噗嗤”一聲,尖刀紮進左胸裏,位置之準,簡直分毫不差;迅敏的速度讓巷子口埋伏的宗瑞沒能看清。

懷承這一刀,下去又迅速拔出來,他摁住他頭顱,拉開半寸,刀刃劃開他頸動脈。他臂彎裏控制的人頭悶哼了一聲,原以為會掙紮,其實并沒有,很快軟下去,他把他俯面趴在一堆箱籠上,似乎是喝醉盹着了,發黃的後頸裸露着,也像平攤着的一堆臭肉。

懷承手上黏濕的血水,在死人的後背上抹了抹,轉身消失在黑夜裏。

宗瑞在巷口接應他,他是帶了槍來的。老胡怕有變數,若一刀下去不行,他再上去補一槍,然而他的槍沒能用上。

懷承在回去的路上,獨坐着,兩手支在膝頭,不自覺地動了動手腕,原來殺人和救人是差不多的……

按計劃他先回村社,等聽過了風聲,第二天過午才回家。

他到家時,雲瀾還在醫院,尚未下班,伍姐在花園裏找了個向陽的角落,晾曬一排的小衣裳,是為将要出生的孩子準備的,但是,是雲瀾預備的,不是淑瑛。淑瑛此時也不在家,她乘鄭介凡的汽車,下山去海邊看退潮去了。

懷承沒有問起,伍姐也就沒有說。

雲瀾恰好這天回來的尤其晚些,因為轉道去了廣華醫院一趟,香港已經悄無聲息的開了航,有船可以回內地去,許多人去重慶,也有人去上海,茉莉說,他們想回廣州,可廣州的情況也是一樣的不好。

他們商議了一陣,沒有結果,雲瀾趕在日落前回去,進入山道時,也已經天黑,沉沉從山頂壓下來,這種黑暗像是會傳染,片刻便傳到了山腳下,通黑一片。

雲瀾到家時,在大門口碰到下車的淑瑛,她從鄭介凡的車上下來,穿一件墨綠色的長裙,腰腹滾圓,拿寬松的圓領春衫遮着,反倒顯出俏皮的生動來,像十幾歲的小姑娘,本性裏活潑外頭又裝老成。鄭介凡喜歡這樣的,他前兩日在老闫那兒喝酒,微醺時吹牛吹順了嘴,得意道:“最近上手了一個新玩意兒,我敢說,你們都沒玩過。”

“什麽稀罕物?說說。”幾個油光滿面的男人圍攏來,像一群要覓食的鬣狗們。

鄭大少吐着煙圈,一只腳搖了搖,“玩了一個小孕婦,大肚婆,有趣的很,你們誰玩過?”

“真的大肚麽?多是假的,自己說是,其實根本沒那回事兒。”其中一個極有經驗的鑒別道,直搖頭。

“哼,”鄭介凡朝他斜了斜眼,不屑道:“七個月了,你說是真是假?”

“七個月!那……肚子得有這麽大了吧?”有經驗的那人在身前比了比,露出羨慕的神色來。

“什麽滋味?”另一個湊近,把雪茄夾在手上。

“滋味嘛……也就是,該大的地方,大;該小的地方,小。”他說,他自己起的話頭,這時又故意的吞吐起來。那幾顆男人的頭散發着頭油味,越攏越近,幾乎挨在一起,中間不斷升起煙圈,像墳頭上冒出的燒紙錢的白煙,只是氣氛不肅穆,忽然的,響起一陣放浪的笑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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