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5 籌劃
“喲,雲姐姐,你今天怎麽也這麽晚?”淑瑛親熱的摟上雲瀾手臂,一起跨上門廳的臺階,“我是因為看黃太太她們在海灘上放風筝,又實在口渴,等不了她們,特別請了鄭先生先送我回來呢。”她嘻嘻笑着,又說“悶了一整天,好容易出個門,她們竟然只帶了白葡萄酒去,我怎麽喝呢,連瓶橘子水也沒有,我只好打道回府,不然還要玩一會兒呢,特地命人在海灘上加了燈。”她繪聲繪色。
“哦,”雲瀾未置可否,晚風吹來,她恍惚覺得,淑瑛面頰上染着潮紅,是風筝放得太興奮麽?她不知道……
淑瑛擡手打了個哈欠,“我可是沙地上走累了,雲姐姐,我先回去歪一歪。”她說着回房去了。
雲瀾抿着唇沒有回應,伍姐從後門裏走進來,看見雲瀾,趕上來彙報:“聶小姐,懷承少爺回來了,在樓上房裏呢。”
她聽了馬上要上樓去,又回頭問伍姐:“幾時回來的?”
“過了正午,就回來了,一直在樓上。”
雲瀾便快步地上樓去,還沒走到頭,先看見懷承站在樓梯口扶手處等她。算起來,他們有五天沒有見過面了。懷承聽到樓下的動靜,知道是她回來,他想見她,也想告訴她:他剛殺了一個人,殺人時的力度和感覺,還歷歷在目,是迅捷而清醒的;他認真分辨過,是複仇的快感。
他伸手拉她回房,什麽也沒說。
雲瀾有許多話想問,也有許多話想說給他聽。他們這時都還不知道,想互相告訴,想說給對方聽,是相愛的最好時候,相愛而能愛,并不是時時都能有的,當珍惜。
“一切都好麽?”雲瀾只能這樣問,她微微擡着頭,眼睛裏滿是關切的光。
“好。”他點頭,不能多言,只能如此。同時忍不住目光落下來,停在她領口。他伸手撫她頸邊那處傷痕,平滑細膩的溫熱感,順勢解開她領口上的衣扣,他細細的摸過去,像從前無數次幫她檢查傷口那樣,摸不出異樣,已經愈合了,可她心裏是不是也愈合了呢?他忽然低頭親下去,尋索着什麽,吻她粉色傷痕的位置,逼得她不得不偏過頭來,由着他吻進衣領深處去。
“雲瀾,”他喃喃的叫她名字,語聲遲滞,像被呼吸聲阻隔住,“都好了…….我說過,我來解決,我解決好了。”他說。她聽着,不完全明白他的意思,可從他郁郁的語氣裏,囫囵地猜到一點。她一手覆在他後背上,輕輕拍了拍,回應他。
他流連在她頸間,吻到她耳後,又吻她冰涼的耳廓,溫熱裏的一點寒冰,附着她領口裏的香氣,他吻下來,停在她耳垂,像夏日冰激淩上的那個尖兒,他含進嘴裏,情不自禁的吮了吮。把懷裏的人迫得立刻縮成一團,一手撐在他胸前,推他。
“你這麽怕癢,”他松開她些,仍貼在她耳邊,皺眉道:“我們以後怎麽……”
他溫熱的呼吸掃過,讓她半邊身體的皮膚都緊了緊,從他懷裏掙出來,“也許,以後可以……”她清楚他後話,還替自己做着解釋。
“以後,是什麽時候?”他放開她前,追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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雲瀾被他問笑了,他孩子氣的時候真少,她第一次見,朝他臉上珍惜地看着,他額上那一點小花尖,此時俏皮的正好。
“笑什麽?”他放下臉來。
雲瀾踮起腳,伸長腰身特地的要去親他額上那一點地方,他不懂她的意圖,但馬上低頭來配合她。
被她親過,雖然高興卻也一臉疑問。雲瀾含笑的解釋給他:“我喜歡你這發尖,我自己沒有,聽說要生得很好的人才有的。”
“是麽?”他自己從不知道,忍不住伸手摸了摸,生得好不好,他無所謂,她喜歡的,他才有所謂。
雲瀾因為在茉莉那兒吃過了晚飯,倒是懷承一直在房裏沒下過樓,所以蔡伯端了兩碗熱湯面上來,擱在門口的茶桌上。
“我不陪你了,我在茉莉家,吃的也是面,才吃完,實在吃不下。”雲瀾搖搖頭,推他快去吃。自己轉到窗邊的小書架前去,低頭正看到他書案上攤開的書頁,空白的一章上,獨段的寫着幾行字:操吳戈兮被犀甲,車錯毂兮短兵接。旌蔽日兮敵若雲,矢交墜兮士争先。
他字跡一貫的工整,像她看過的解剖學筆記。
他寫的不再是筆記了。
香港的春天來得太快,也來得太短,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朦胧的春衫已經太熱,街頭遍是遮不住的滾圓玉臂,過馬路時擦肩而過,玻璃櫥窗前反着光,公共汽車裏緊挨着,都是這些玉臂的曼妙主人們,不用踮腳,初夏就已經來了。
雲瀾向來畏冷,入了初夏,也還是很少穿無袖的紗旗袍,倒是淑瑛,早早的換上了夏裝,新做了一批寬大的新衣裳,填充了衣櫃。也因為身子越發笨重了,出門的時候也少了,她卻心急起來,每每在大客室裏毫無目地走動,念叨:“怎麽還不生!”
雲瀾因為淑瑛要生産的緣故,特地從醫院借了幾本産科的教學用書回來,全是外文的,有時也有圖解。有次被伍姐偶然看見,大驚,念着佛逃出雲瀾房間,“怎麽有這樣的西洋畫,真是駭死人,不把女人當人,不穿褲子還張着腿……”
雲瀾在後廊上聽檐角上的風鈴聲,風聲婉轉,也聽到一點伍姐的哀嚎,下一次就記住了,看好了書,都要及時收起來,不是人人都能經得起的。她總坐在後廊上,是在等三哥的信,不知是不是郵路的問題,總也沒有收到回信,也拍了幾回電報回去,但他們家裏的電報,雲瀾是知道的,總是會先報告給大伯父,她也不敢詳說什麽,只報報平安罷了。
懷承忙的時候越來越多,大部分時候都不在家。他有一次連續十幾天不在家,忽然回來時,正是午後時分,滿家裏靜阒無聲。他知道雲瀾沒有午睡的習慣,兀自繞到後花園來,見她半伏在柚木闌幹上,看杉樹下一片蔡伯新移植過來的晚香玉,《國富論》放在旁邊的藤椅上。
他想,她這是看第幾遍了,這本書他記得已經陪她看完過的。
“雲瀾,”他叫她,看見她轉頭,望着他的眼睛亮起一簇光點。她這點神采的光,把他今天想好要說的話,看得褪了色,他重新在心裏斟酌起來。
懷承知道雲瀾在等淑瑛生産,等孩子生下來,也許不得不送她們母子回上海,等這些事情辦完,她其實并不必須留在香港等明大複學,像她母親在來信裏提到的,可以選擇別的國家,把她心愛的課程讀完。而他自己,承擔了老胡手裏越來越多的工作,會忙上很長一陣子。他擡頭看向遠處的青山,山河浩浩,何時久安……
他舍不得讓她走,有她在,他趕着想回來,哪怕只是上樓前,仰頭望一眼她窗邊的那一點燈光。
她見他從碎石小徑上走來,含笑的背對着日光,有半個月沒有見到他,他仿佛哪裏添了些淩厲的氣息,她說不清。
“你回來了。”雲瀾遠遠的便問他。
他沒有回答,只加快了兩步,走到她面前來,伸手抱了抱她,“瘦了些,”他鑒定完了,說:“聽說醫院裏最近很忙,是累的麽?”
“你回過醫院了,威爾先生那天來,還問起你的。”雲瀾被他抱起,又放下,尚沒站穩,一手攀着他肩頭。
“嗯,”他順勢拉她一起坐在旁邊寬大的藤椅上,“我可能要有一陣子不能繼續在醫院了,”他把她一只手攏在掌心裏,看着她裙子上暗綠的枝葉底子,上面開着淡黃的小花。
“哦。”雲瀾只點了點頭,仿佛一直知道他會離開醫院,去忙要要緊事的可能性,沒有再問別的話。她想,輕重緩急,沒有什麽好問的。
“雲瀾,等淑瑛的孩子生下來,你勢必得護送他們母子回上海去,”他低沉的聲音,替她做着打算:“趁着這趟回去,你可以和家裏商議,看是否有可能,轉道去美國讀書,不必在香港蹉跎下去,明大複學不是一朝一夕的事。”
他說出國讀書的事,雲瀾不是沒想過,自從母親那封寄來,她想了無數個夜晚,總在入睡前拿出來考慮一遍,可到如今,她終于有一點明白母親了,珍妮,她陷在不愛的婚姻家族裏,養了一個愛不起來的女兒,羁絆牽扯着,困在深潭。她們這血緣并沒有讓人更親近,卻是讓人更遙遠。
她沉默了良久,再擡頭時,山風拂過,風鈴聲“零零”作響,她和懷承同時擡頭望了望。“我從前和你說過,我母親和我父親并不和睦,他們不僅不和睦也不争吵,在家時就常常是兩個互不相幹的人。”
懷承用力握了握她的手,“我知道。”
她卻在心裏嘆了口氣,覺得他不知道。“所以我母親,也從來不在意我。這世上有些做父母的,是不愛自己的親生孩子的,這你大概沒聽說過吧!”
她這段話,說得懷承沉默了,他确是沒有想過,有不愛孩子的父母,他自己家裏,皆是為了子女能肝腸寸斷的爹娘。他看着她低垂的眼簾,遲疑道:“你是擔心,你母親并不會真心為你預備讀書的事麽?”他想說,如果是那樣,也不要緊,他家裏可以籌劃,但可能就不是去美利堅了。
“那倒不是,我母親既然開口說了,就一定是能做到的,她為人不熱心,但也不虛言。只是我不願意去麻煩她,讓她覺得,我總是她裹足不前的障礙。”雲瀾向他說着心裏話,是許多年裏,她藏在心裏,沒法和人提起的話,誰能理解她們這樣的一對母女呢!她們和那對夫妻一樣,互不幹擾就是最好的相處。
懷承聽了一會兒,忽然笑了,撐開手臂攬着她肩頭,“所以你寧願麻煩我,也不願意跟着你母親去,是不是?”他這句話,光自己說,就已經高興進心裏去。被雲瀾一甩肩頭,瞪着,也還是高興。
“我說正經事呢!”她強調。
“我這也是正經事,”他重又攬住她,用力扣進懷裏,認真道:“你要是不想去你母親那兒,我們再做別的設想,或者可以去法國?”
雲瀾搖了搖頭,“同是出去,自然去母親那裏更好。我不過是,是想告訴你而已。”她實心地解釋着。她想,從今後,所有不能說給別人聽的話,都是可以說給他聽的。
“嗯,”他停着卻微微嘆了口氣,也是實心話:“我其實,總想留你在身邊,可我接下來也許會很忙,照顧不了你,我……”他停着,沒說下去。
雲瀾看着他,點了點頭。他便不用說下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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