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6 侄兒
轉天還是這麽一個午後,雲瀾恰好休班,本來和茉莉約好見面,可惜茉莉臨時調了班次,錯開了時間,她只好仍舊坐在後廊上寫信,是寄出去給三哥的第三封信。
“聶小姐,聶小姐,快來,不得了,淑瑛姑娘要生了!”伍姐的高嗓門,從走廊裏沖出來,一疊聲地叫着。
“什麽?”雲瀾驚異的站起身,有些措手,“還沒到時候,怎麽會……”
“都出血了,見了紅,可不是要生了,錯不了。”伍姐說完眼神卻慌張起來,原是篤定要生了,被雲瀾正色地說沒到時候,她忽然怕了。
雲瀾扔下紙筆趕到淑瑛房間,她半仰躺在小沙發上,穿着兜頭的圓領套裙,寬敞的能灌下兩個人。
“雲姐姐,”淑瑛吸着氣,不敢大聲,擡着一只手在半空裏想要拉雲瀾,雲瀾顧不上她的手,只低頭檢查她裙擺,提起一點,垂在地板上的一條腿上,蜿蜒的流下一道觸目的血痕。
“蔡伯,去叫蔡伯,快去請車,我們馬上去最近的醫院……”雲瀾揚聲向外吩咐,這裏馬上湊手的準備絨毯大小衣服等,立刻就走。
車是前些天雲瀾吩咐蔡伯預備的,可是并沒想到這麽快派上用場,蔡伯打了電話去,恰好沒人接,又急着索性出門親自去請,哪裏來得及。雲瀾跑下門廳,她穿着軟緞的拖鞋,一路跑到大門外的山道上去,想不論什麽車,先攔一部下來,人命關天,顧不得別的。
她正焦急地望向下山的路,背後有汽車聲,一回頭,鄭介凡的黑色汽車正緩緩開下來。
“鄭先生,”雲瀾的衣袖幾乎擦着前車燈,她拍了拍車窗:“勞駕你幫忙,我妹妹淑瑛要生了,一時找不到車送她去醫院。”
“哦,那快上來。”鄭介凡從駕駛座上跳下來,親自跟着雲瀾奔進房間去,把淑瑛抱上車。
這世上的事總是難說的,預備好的常常派不上用場,沒有預備的,又剛好趕上。淑瑛一向胎相穩健,誰也沒想到她會早産。雲瀾坐在手術室外的長椅上,等得焦慮不安,三哥的孩子,不管也罷,可管了,生了不測怎麽辦呢!鄭介凡因為有事已經先走,雲瀾在等待的間隙,偶爾看對面的那張長椅,他沒走時,就坐在那兒。
懷承趕來時,孩子已經出生了,因為是早産兒,轉進醫院的專門看護室,淑瑛受了些疼痛的折磨,但沒有大礙,雲瀾守在病床邊。他走進來時,病房窗外的鳳尾竹,森森的拂動,映在雲瀾側臉上,有明滅不定的光。他看不出她在想什麽。
懷承同時帶來另一封美國的來信,其實也是兩個月前寄出的,他坐在雲瀾身邊,病房裏幽靜無聲,他拿出來遞給她。
雲瀾低頭看了看信封,母親的來信,是知道香港淪陷的情況了麽?還是沒有得到她的回信,以為她已經在某次轟炸裏,遇了難,不會再出現了?她接過來,沒有拆,拿在手裏。
“怎麽樣?”懷承欠身在她耳邊,低聲地問:“孩子和大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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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驚無險,是個男孩兒,早産要看顧一段時間,大人倒是還好,休養些時候,複原即可。”雲瀾簡短地說,沒有贅言。
懷承點了點頭,他這段時間無暇關心家裏的事,不知道雲瀾眼角眉梢的愁雲因何而起,為了新出生的侄兒麽?還是為了病床上的淑瑛?
雲瀾還沒結婚,沒生過孩子,但先經歷了一回生孩子的過程。醫院裏的各項檢查,通宵達旦的陪護照看,一個産婦和一個新生兒,本應該是三哥的專屬責任,此時換了她來承擔。孩子太小,眉毛都沒長出來,抱在手裏像個小怪物,看不出像誰,連人都不怎麽像。抱給孩子的母親看,淑瑛斜着眼睛,溜了一眼,嫌棄地推開了,搖搖頭,表示太累,不想看。護士又把孩子抱回給雲瀾,一直到出院,他母親都沒碰過他,這小嬰兒不幾天就認了人,喜歡姑姑抱着,有時連奶媽也哄不住,專等着雲瀾回來。
月子裏,孩子睡不安穩,雲瀾只好在淑瑛房裏臨時搭了張小床,和奶媽兩個輪流的起來哄睡。孩子的母親倒是沒事人似的,無論吵得怎麽樣,都能睡着。許多個晚上,雲瀾看着淩晨時院子裏的美人蕉、紫茉莉,青灰的影子,一點點開花,一點點迎着晨光着上顏色。先時怕吵醒了淑瑛,總是特意抱到客室裏去哄,後來發現,無礙的,孩子哭啞了她也不會醒,就索性不挪地方了。
懷承有個幾晚上半夜回來,走過客室,裏面總是亮着幽光,雲瀾抱着孩子在落地窗邊走動,人影給拉成細長的一條,映在地板上。他悄悄走進去,“雲瀾”在她耳邊低聲叫她。
她抱得太久,走得自己都有點迷糊了,被他一叫,忽然清醒過來,回頭望着他,反應了片刻,才回過神來,“懷承……”疲憊的聲音。
“我來抱,你坐一會兒。”他馬上伸手來。
雲瀾一邊把孩子托給他,一邊嘆息:“恐怕你抱不住他,這個小東西,難纏得很,不肯讓別人抱。”
“是麽?”懷承也不太會抱一個軟頭軟腦的嬰兒,小心翼翼,“只認姑姑一個人麽?那我也不算別人,我是你姑父啊。”他低頭看着襁褓裏的睡臉,說給雲瀾聽。
雲瀾正扶着沙發扶手要坐下,被他的話逗笑了。“但願他聽得懂你的話。”她坐下來,自顧自的揉着僵住的手腕。
果然姑父是沒什麽用的,孩子扭了扭,仿佛立刻知道換了人,哼哼起來。雲瀾和懷承對視着,露出無奈的光。
懷承堅持抱着,“這孩子的媽媽,真能睡得着麽?”他朝走廊看了一眼,那邊什麽動靜也沒有。
“能啊,”雲瀾低着頭,臉上淡漠起來:“我們家,這點不愛孩子的傳統,看來是不會失傳了。”她如是說,有時望着淑瑛站在幾步開外,了了瞟一眼這孩子的厭棄眼神,會忽然想起她自己的母親,也許那時也是這樣吧。
懷承知道她話裏說的是她自己,替她戚戚,騰出一只手來撫了撫她頭發,開解她:“不會的,将來我們的孩子一定招人喜歡。”他是有感而發,越到這時候,他越多的在心裏設想他們今後的事情,恨不能一步跨到那時去。
雲瀾笑着看他,他不好好說話的時候,也着實可愛可氣。他說将來,将來究竟是什麽樣呢?
這時奶媽窸窸窣窣的從走廊一頭出來,原來已經快天亮了,姜媽起來接雲瀾的班,她趕着從懷承手裏把孩子抱走喂奶去,忙着進食,孩子止住了哭聲。
懷承得以坐下來,他們前兩天,珍妮第二封時,已經商議定的,雲瀾送淑瑛母子回上海,然後依照她母親的安排,乘船去美國。懷承說,等她讀完學位,也許那時時局已經轉好,他親自去找她,接她回來。雲瀾其實那時想問,如果時局沒有好轉呢?她遲疑了好一會兒,終于沒有問出口。就當是一定會好轉的吧!
“要買幾時的船票,你要提前告訴我。”懷承展開她手指,一根根和她鑲嵌在一起。“另外,淑瑛那裏,你跟她說好了麽?”
說起淑瑛,雲瀾眼中空了空,許久沒有回應。
大概還是因為年輕的緣故,生過孩子的淑瑛迅速恢複過來,像她窗外的晚杏樹,灼灼地熱烈地開出滿樹的花。不只是鄭家的汽車停在佟家花園的大門口等着接她,張家的、李家的,幾日裏更替地來。
鄭家的後院裏,鄭太太新做了寶石藍的一套長裙,釘着小珍珠的花邊在裙擺上,她坐在陽傘下只管低頭擺弄着,旁邊的鄭介凡站着抽煙,眯縫着眼睛,不知看着遠處的什麽。
“我說你玩玩也就罷了,嘗嘗鮮就收手,萬一弄出事來,雖說抹得平,不過多花幾個錢,只是名聲上不好聽。”鄭太太閑談着,像說着昨天輸了一把錢的事,“如今還好,沒鬧出什麽,她也生了孩子了,趕緊脫手吧,送給老闫那起子人,正好,她不是想回去嘛,叫老闫送她回馬來去。”
“我是沒要緊,玩什麽樣的都是過過手,”鄭介凡順風彈了彈煙灰,“倒是媽,你不想着這個小馬來是個能生孩子的嚒?”他戲谑地挑着眉。
“算了算了,雜種的孩子我們家也不稀罕,你正經的,多花點精力在你那位正頭太太身上吧,有沒有的,靠她的肚子,好多着呢!”
“她!”鄭介凡搖着頭,在腦子裏轉了轉宴溦平白呆氣的臉,回味起來像灌了一口刷鍋水。“媽,我還想着,那邊那位聶小姐呢?說不得我能弄上手!”
“雲瀾,”鄭太太仰頭翻了個白眼,“我還是那句話,別浪費你那二兩力氣,她那樣家裏長出來的,你聽聽她說話裏帶出的話鋒,是輕易能左右得住的麽?趁早的,玩玩別的去吧。”
天旋的大風從山頂俯沖下來,“呼呼”的聲響,把他們的話刮得随風而去。
這陣風大,刮到雲瀾那兒,連帶的,把淑瑛也刮得随風而去了。
伍姐大清早,來敲雲瀾的房門,“咚咚咚咚”,搖門撼窗。“聶小姐,”雲瀾來開了門,伍姐一頭沖進來,指着樓下淑瑛的房間,緊張道:“淑瑛姑娘昨晚沒回來,房裏被子都沒動過,櫃門箱籠也開着,衣裳掏騰空了一半,像是,像是……”她沒敢往下說。
雲瀾在門裏站着,只象征性的向樓下瞟了一眼,“像是走了?不會再回來的樣子。”她淡淡接口,像風平的湖面。又回頭望了一眼房裏的姜媽,正坐在沙發上,給孩子喂奶,孩子已經許久不在他母親房裏了,有沒有母親,也不那麽要緊了吧。
伍姐垂着手,癔症地看着她,說不出話來,她在心裏暗自揣測,聶小姐究竟知不知道呢?淑瑛和鄭家大少爺的事……
她等孩子吃飽睡了,才下樓去查看淑瑛的房間。蔡伯跟在後面,斟酌着問:“要派人去找找麽?”
“不必找了!”雲瀾站在地心,聲幽而氣定。
是不用找的,也是找不到的,找到了也是回不來的,那還是不必找了……
她轉到她床邊來,枕巾上留着一個信封,是寫給叔潮的。雲瀾把信箋拿出來看,上面寫着極簡短的一段話,不像是書信,只像是一段留言。
“叔潮,我知道你不肯要這個孩子,所以我把這個孩子交給雲姐姐照料,我信不過你,我只信得過她。她救過我的命,震傷了耳朵,我感激她。希望孩子長大後替我報答她罷。我要走了,永遠不要找我,也永遠不要告訴這孩子,他母親是誰。我們就當從來沒相識過,相見過,永遠別提起。”
懷承後來在她要動身離港前,問她:“只帶孩子回去,你三哥那邊……?”
雲瀾聽着窗外雨打芭蕉,解釋:“他自己知道,我已盡力了。人心捉不住,也不可留,他明白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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