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2 喪父
一整晚的聲色歌舞,人影幢幢,雲瀾來不及細想和珍妮舉辦的諸多舞會有什麽不同。她被人下了咒,眼神總在人群裏找那個熟悉的身影。幾分鐘前,潘君達特地帶着他來引見給她認識,介紹說:“這是我們宏恩醫院十分重要的青年醫生,何愈存,……”後頭還說了什麽,她只聽見了這個名字,就再沒聽清了,他姓何!她覺得不可思議,腦子裏理智的一半跟着不理智的一半一起在質疑,他明明是懷承,是懷承的眼睛、懷承的鼻子、懷承的下颚,他怎麽能說他是別人!這世上真有兩個人能生得一模一樣麽?
她幾乎扔下了社交場上的所有禮貌,直直盯着他的臉,目光凝結在他身上,他額上那一點點發尖……
“你好,聶小姐。”他舉着酒杯,從容地同她寒暄,像是第一次打招呼,又像不是。确是這樣場面裏最得體的暧昧态度。
他直視着她眼睛裏盈盈的光,像站在深淵邊上,他想他得堅持住!
“何醫生還是這麽彬彬有禮,上次上門來替我母親看診,我還沒來得及謝你呢!”素欽見雲瀾愣住了,只顧盯着人看不說話,怕她失态,馬上近前來替她岔開話題。
“小事一樁,不必客氣。”他向素欽擡了擡酒杯,自顧自地喝下一口,往旁邊讓了讓,馬上就有別的賓客上前來寒暄。
素欽也順勢悄悄拉雲瀾衣袖,往一旁退開去,“怎麽?你是哪裏不舒服麽?怎麽怔住了?”她悄聲問。
雲瀾本想再回頭看一眼,被素欽這樣問着,猶豫着終于沒有回頭,“這位何醫生,你們是舊相識麽?”她聲音澀滞,邊走邊問。
“有兩年了,”素欽回憶着,“這位何醫生,別看年輕,極善千金一科,女人家的病,不管多煩難,治得又快又好,既能用西醫的法子看,拍片子推靜脈針,也能用中醫的辦法調理,清心養氣,針灸按摩,真是不可多得的好醫生。”
雲瀾聽她滿口的美溢之詞,沒有答言。懷承,是中醫世家,他常州家裏是祖傳的中醫手藝。
“不過啊,這樣好的人物,也總有許多蜚短流長的故事,特別是,他和白露的訂婚故事,被傳得啊……”素欽有孕這段日子,多出許多空閑時間,常在太太們的客室裏坐坐,各種故事都聽了個遍,此時說起,頻頻搖頭。
“訂婚故事”,他訂婚了!雲瀾旗袍袖口裏戴着的玉石榴,硌在手腕內側,灼灼的升起燃痛來。
“什麽樣的傳言?”她追問,關于何愈存,或是關于肖懷承,她亂了。
“哎呀,那些流言,沒有好話,不聽也罷,我總是不相信的,這人群裏的閑話,有幾句真幾句假。”素欽帶着雲瀾往三樓上去,她從前未出嫁時住的房間,還一應都在,說好領雲瀾來看看的。
不是好話,那是什麽話?雲瀾思忖着上前扶着素欽手臂,怕她上樓梯有閃失,她們快上到三樓時,跟素欽的丫頭端着盤果碟子才追上來。“二小姐看,這個芋心餡兒的小蛋糕,太太說特地為你往馬斯南路那家西餅店裏排隊買來的。”
素欽點頭笑了,拉着雲瀾道:“走,回我房裏去坐坐,我看你也不慣應酬,咱們歇着去,等快散席了再下來應個景兒,我們自己家,不要緊的。”
才進了素欽房裏,尚未坐下,樓下傳來歌聲,素欽把拿在手裏的一件短外套随手抛在窗邊的小沙發上,笑說:“瞧瞧,底下白露小姐已經開唱了。我們家這小妹妹還是外頭帶回來的習慣,愛熱鬧,樣樣都是自己做主。”
雲瀾有些話聽見了,有些話當真的沒聽見,她還在想着何醫生的事,她反複在腦子裏回放他站在面前的片段,他含笑說:“你好,聶小姐。”是他的聲音,是他的神态……
“我六叔,就在我這間樓下有個小書房,從前常回來的。他書房外頭的走廊,擺着幾件他心愛的古董,說是給我們放着鎮宅的,”素欽不知怎麽說到她六叔,自己先笑了,“你要是悶了,很值得下去走走看看,我六叔門口的走廊,簡直就是一個小型的博物館。”
“哦,是麽?”雲瀾被樓下不斷傳來的歌聲攫取了注意力,了了回答着,人不自覺地站到窗邊去。
“欽兒怎麽上來了,是鬧累了麽?”房門本就沒關上,素欽的母親喬二太太穿着平金緞面的一身長旗袍走進來,踩在剪絨的厚地毯上,一點聲音也沒有。
“沒有啊,我精神好得很,特地帶雲瀾上我房裏來坐坐。她才從國外回來,不慣咱們這兒的應酬,我倒是怕她累着。”素欽和自家母親說話,慵懶地仍舊仰躺在沙發上。
雲瀾只好客氣地走回來站在素欽身邊,同二太太原是在宴廳裏相見過的,此時難免再熱絡兩句。考慮她們母女見面說兩句體己話,她趁勢的讓開,下到二樓去參觀素欽六叔的走廊。
她從樓梯走下來,喬家的每層木階都鋪了厚厚的地毯,一直綿延到走廊裏。她踏在上面,無聲無息,像走在另一時空,時空的盡頭,那個人就站在玻璃鏡櫃前,看裏面的古董。
廊壁上還挂着一副稀有的趙孟頫的字,她原是想下來看這幅字的,可她沒在意,已經走過了。
愈存站在廊底,背對着樓梯口,看鏡櫃裏一尊銅鼎,聽說是商周時期的,上面镌着未明的暗紋。那玻璃板背光,映得出整條廊道的景象。他看着她,一步步走近,莫名地心跳在胸腔裏加快起來,他在受訓時被槍口抵在太陽穴也不曾這樣緊張過。
她停住了,在他身後兩丈遠的地方,凝神望着他,望着他背影。
他脊背挺直,一動不動地盯着她在玻璃上的影像,其實看不清她表情,但他心裏知道,她蹙着眉頭的樣子,鼻尖上聚着一點光。他們這樣相距站着,他仿佛聽得到她淺弱的呼吸聲,一起一伏,一起一伏……像她臨走前一晚依偎在他臂彎裏睡着時一樣。
他不能回頭。
雲瀾後來如何坐車回家去的,她有點兒不記得了。只記得素欽帶着一盒西點回來,那只奶油色的紙盒,始終散發着甜香味,一車廂的甜香,萦繞在她心頭,眼前、唇邊、手指間,揮之不去。
她回房坐在窗邊,外面淅淅瀝瀝下起夜雨,寒涼氣透過窗口侵進來,她捏着信紙的手,冰涼蝕骨。她看了無數遍的,有字的信紙,無字的信紙……這一頁頁的空箋!
“五姑娘,”房門被人敲得“咚咚”作響,“五姑娘。”竹笙的聲音。
雲瀾馬上起身去開門,是父親不好了。“小姐,快下去看看。”竹笙神色慌張,知道他們姑娘是醫生,不敢妄言,只趕着上來報信。
雲瀾身上衣裳整齊,匆匆下樓,為了父親延醫請藥便利,早就把卧房挪到一樓來。雲瀾進去時,俯身去查看,父親的瘦削的面孔,顏色已經變了,呼吸尚存,但已很不均勻。
“要不要請戴醫生來?咱們老爺……”竹笙是從小跟着雲瀾父親的,這家裏,沒有比他更盡心的。
雲瀾搖了搖頭,“不必了。”她嘆息着坐在床榻邊,做了主,不必再請人來看了,不知能不能延挨到天亮。“竹笙,差人去請孫伯來,到外間候着。你去二房裏一趟,不必細說,只管請二老爺來,這個時候,他們都清楚的。”
雲瀾吩咐完,垂眸不語。這間客房從前也是父親最常來的,這裏朝着後花園,窗口請人改過,開得特別大,方便他清晨時吊嗓子。他再不能站在窗前唱昆曲了,他的一出戲,終于要曲終人散了。
雲瀾獨個兒坐着,她是這房裏的獨生女,從小,她沒覺出過這身份的好處,到了這時候,她才終于體會到,她真的是一個人。外面窸窸窣窣的人來人往,她想,他們已經開始準備了。早些天預備好的東西,是時候派上用場了。
淩晨五點整,父親仿佛掐着時刻走的,從前他總是這個鐘點起來練功,此時他這個時刻無聲無息咽了氣。
雲瀾換了重孝,跪在床榻邊。眼前的人前所未有的多,許多事情要請她的示下,她來不及哀戚,樁樁件件的一一聽過,不多時,挪到外面孝棚裏,事情更多了。
諸事的空檔,她擡頭望向棚外一隙的灰天,腦子裏僵着不知在想什麽,像早已跪麻了的小腿,木夫夫的,沒有知覺。
她想,她沒了父親,其實從前也相當于沒有,不過現在,終于名正言順起來。
訃告一發出去,來吊唁舉哀的人絡繹不絕。多是雲瀾不認識的面孔,也沒錯,父親生前熟識的人大多登不上臺面,這些來人裏除了一些家裏的舊交,俱是二伯父和三哥的人脈。她配合地不斷起身,致謝,完成這幾日幾夜的虛禮。
出殡那天,又下起了秋雨,還好時斷時續,并未下大。雲瀾捧着父親的遺像出門,連日的守靈,讓她眼下泛不盡的青灰氣,雨滴打在臉上,覺不出滋味來,像是滿臉淚水,哀哀欲絕的表情。
送靈的隊伍經過的路邊,停着成排的隔夜車。雲瀾沒能留意,其中一輛車裏有人,她走過時,他透過車窗,牢牢望着她背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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