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1 匆匆

雲瀾去宏恩醫院找一位姓戴的醫生,是她父親的主治醫師,詢問病情和治療方案。戴醫生聽說她是美國醫科修完回來的,熱絡地把她父親的病例和資料都拿出來,推在她面前,“聶小姐自己看吧,也許比我解釋得更明白。”

她于是坐在戴醫生這間不大的診室裏,專心查看父親的病例診療情況。戴醫生是新近日本留學回來,極少見到女醫科生,所以同雲瀾間或的說兩句話。上海的秋天幹燥,雲瀾見他在一只玻璃杯裏泡兩粒胖大海。

雲瀾了解完父親的病情,交還了資料,道謝要走,戴醫生難得的從辦公桌後面轉出來,親自送她。走廊恰好走過一個人,瘦高的身形,比對面的戴醫生高出一個頭,帶着厚厚的棉紗口罩只露出兩只眼睛,又微微低着頭,叫人看不清他面孔。

“何醫生!”雲瀾身旁的戴醫生向他客氣地招呼,特別尊重似的。他只點頭回應,沒有說話,匆匆而過,幾乎擦着雲瀾的衣袖。

他走過的一瞬,雲瀾視線被他吸引着追去,像是哪裏見過他,他走路的姿勢、背影……

“聶小姐有什麽疑問,可随時再來,不過你父親的病,恐怕……”戴醫生沒有把話說盡,說話間擡手替雲瀾指引下樓的方向,她只好點了點頭,不得不走了。

她從宏恩出來,站在外面等家裏的車夫來接,轉頭看這一座恢弘的醫院大樓,工字型建築,西式風格,是仿着歐美醫院建造的,裏面的回廊、病房、護士間都是雲瀾在美讀大學時常見的。聽說建成之初,專為在華的外國人服務,到今年,44 年才開始對國人開外,連裏面就職的醫生也俱是留洋背景,處處透着優越和神秘感。

秋陽下,她望向那些成排的窗口,一一敞開着,不知哪一扇窗後,站着一個什麽樣的人也在看她。

這天晚上,三哥特地走來和雲瀾商議,明日去虹口區看望大伯父的事。比三哥先來的是他太太,雲瀾的三嫂素欽,她從頭次在綿岫姑媽院裏見到雲瀾,就特別喜歡她,大概人的同情心總是能催生出些別的情感來,當事人常常不自知,久了,同情心退去,只剩下滿心滿意的喜歡,不拘性別,女人對男人是這樣,女人對女人也是。

素欽來看雲瀾,也是把小悌帶來和她親近的意思,她先時怕雲瀾不自在,來了兩趟,覺得她絲毫沒有別扭的意思,更在心裏喜歡她的坦蕩灑脫起來。于是,只要雲瀾在,她幾乎日日都要來走一遭。

叔潮來時,她們正相對坐着談一本英國小說,素欽從前在女中讀書時,外文小說讀得很多,後來也計劃過讀大學,不巧趕上戰亂,随着在政府任職的父親南北遷徙,把好好的學業中斷了。現在每每想起來,都覺得遺憾,見到雲瀾,不禁覺得還是她主意拿得準,有魄力,不像她,當年一猶豫,家裏也沒有很支持,就荒廢下來。

“雲瀾,明日一早,咱們往虹口區二哥家去看看大伯父吧,你回來這些天,我還沒帶你去走動過。”叔潮坐下來說:“雖然大伯父的狀況也不好,已經不認人了,和咱們三叔的情況差不多,但不能不去一去。”

雲瀾聽完點了點頭,是該去探望的,什麽仇什麽怨,在生死面前也就算了罷。

素欽臨走,回身來和雲瀾說悄悄話:“明兒你去二哥家,二嫂子的脾氣想必你也知道,她說出什麽,你只不理就罷了,她閑人閑話,咱們住得遠,不理她也是無礙的,不必非得應付她。”她是怕那邊二嫂子調侃雲瀾,孩子的事。

雲瀾點頭笑了,伸手來拉了拉素欽的手。“閑了多走動,不然再往後,腿腳容易浮腫。”她溫言叮囑素欽,懷胎不易,希望她好。

她們約好,等明日雲瀾去過二哥家回來,再接着談那部小說。

雲瀾送他們一家三口下樓,目光随着他們走遠。再收回來時,無端地想起今天在宏恩醫院走廊裏匆匆一面的人,她一邊回房,一邊在心裏嘆息,是太久沒有見到他了,有足足兩年,但卻好像過了二十年,連路人她都覺得同他相似……

這時候是馬斯南路上秋海棠開得最好的時候,空氣裏除了木樨香還有隐隐的甜香味兒,是一家西餅店的後院裏飄出來的,今天最後一批奶油蛋糕正要出爐。麗惠站在爐子邊看着師傅打開爐門,抽出爐屜來。

前面店堂裏極小的玻璃門臉,挂着一串聖誕節才挂的銅鈴铛,有人推門進來,伴随着“霍啷啷”的鈴聲。

“要一條紅豆面包。”來客穿着長風衣,帶進一陣冷風,他低着頭,像是常來的,并不看櫃臺裏其他西點,點名要這一種,只露出額頭上一點隐約的發尖。

“怎麽?白小姐今天要換口味麽?”麗惠含笑地站回玻璃櫃臺後面,閑談的口吻。

“嗯,遇到一點小事,心情不大好,所以換紅豆的。”他低聲說着,沒有心情不好的表情。

麗惠點了點頭,沒再說什麽,只包好了面包,遞出去。他付了錢,她目送他推開玻璃門走遠。

第二天雲瀾的虹口之行,進行得不甚順利。二哥家裏,二嫂當家做主,他們看望大伯父出來,雲瀾和叔潮一起站在後院廊檐下,聽她說了一車子話,臨走,二嫂還陰陽怪氣的囑咐雲瀾,“這趟回來,是略住住就走的吧?既是這樣,多在家裏走動,外面各樣場合還是別去露面了,是吧,雲妹妹!”

雲瀾只笑笑不說話,把旁邊的三哥氣得直瞪眼睛,他這兩年在公職上歷練得圓融許多,還是禁不住火大。回頭來道:“不勞二嫂費心,你們家這一攤子事兒就夠你忙的了,那點兒餘力就別往家去使;雲瀾住在我那裏,她愛去哪兒就去哪兒,我頂支持,她願意一直住着,我也不短她一碗飯吃。”說完也不等二嫂回話,拉着雲瀾上車走了。

等回了自家,叔潮照原樣學給素欽聽,素欽立時憤憤不平地站起來,“二嫂子一張嘴,真是多事,與她什麽相幹。”她扶着桌角,朝雲瀾傾身道:“別聽她的,咱們非得出去走走,怎麽就叫她說中了!下個禮拜五晚上,我娘家小妹的訂婚宴,沒有請多少外人,你陪我同去吧。咱們好好的,有什麽出不去的,別叫這些人得逞。”

雲瀾不熱衷社交,更不會為了和誰置氣,去做一件自己不喜歡的事;但素欽一片赤誠之心,當真不好回絕,她含糊着,沒答應也沒搖頭。

等到了禮拜四晚上,素欽挺着肚子來找雲瀾,叫丫頭抱着一捧的各色禮服,“我料着你沒帶場面衣服回來,我從前身量和你差不多,你略比我高一點,應當也看不太出來。你挑一挑,這幾套禮服,中意哪一身,明晚咱們一道去。”

雲瀾想說,不必當真,閑人閑話,何時也沒個休止,由着她們說去吧。

還沒開口,三哥從後面跟進來,邊走邊念叨:“你們姑嫂同去,雲瀾!我也放心些,我那天恰好有別的事要忙,走不脫,素欽獨個兒去赴宴,我還在想,找哪個相陪,有你去,了了我這樁心事。”

雲瀾被素欽圍着,拿丫頭手裏的衣裳在她身上比着,把回絕的話咽進肚裏。

素欽的娘家,原本是滬上有名的商賈世家,從曾祖父起就在蘇州河畔建廠經商,如今産業甚廣,橫跨幾個行業,有做食品的糖廠、面粉廠,也有就近做棉紗布的印染廠和缫絲廠。最有名的還屬素欽的六叔和他經營的三北公司,是經營船舶和水道航運的,當年與民生公司的盧次長一起,共襄助力長江大撤退,也同盧先生一樣,傾盡半數家財,确保工業命脈在西南部的延續。因此特別受到尊重,雖然素欽的父親與家裏從商的衆人略有差異,出仕做官,官職也不算很大,但卻因為為人清正,不依傍家財,更受人敬佩。

當晚喬家的訂婚宴擺在大餐室裏,雲瀾陪着素欽,走在素欽身邊。素欽特地把雲瀾一一介紹給廳裏的女眷,還是替她抱不平的意思,偏要把她推薦出去。這晚的女主角,是素欽的小妹素欣,她是前兩年從法國讀了商科回來的,聽說雲瀾的經歷,也并不知曉關于雲瀾的傳言,整晚的和她站在一起,聊回國的感受。連訂婚對象,也晾在一邊。

說了半天話,素欣才想起,對雲瀾道:“哎呀,我都給混忘了,君達家裏的營造廠,是最早負責宏恩醫院建造的,也是醫院的股東之一。我來給你們介紹,像你這樣的背景,去宏恩最合适的。”說着,拉了他的未婚夫來,殷勤地推薦,潘君達笑吟吟地聽着,對雲瀾這樣的留洋歸來女醫生頗有贊賞,“可惜在素欣家裏這場宴請,我們并沒有邀請宏恩的同仁來,不然上個禮拜,在我們家裏,是特地請了宏恩的院長、副院長們的,你們見一見,不知能不能留住聶小姐這樣的人才啊。”

“怎麽沒有,我邀了白露小姐來高歌一曲,她一會兒就到。她來,自然你們宏恩的何醫生也是會來的,陪同她來!”素欣歪着頭說,不知這裏面有什麽有趣的部分,自己說着忍不住笑了。

“哦,”君達舉着酒杯,也跟着付之一笑,點頭:“那倒是,愈存也會來,不過他的位置太特別了些,認識認識就罷了。”他若有所指的淡漠說着,低頭抿了一口酒。

雲瀾不明就裏,他們話裏的這個人真是個神秘人,聽他們的語氣,同他們的關系若近似遠,難以捉摸似的。

這裏正說着話,廳外走廊裏傳進脆朗的聲音來,“可是我來遲了,你們也不等一等我。”白露一邊脫了外頭猩紅的雪花呢大衣,露出裏面墨綠底子上點白鳳仙花樣的圖案來,密密的漫天漫地,一邊快步迎着人群的目光走進來。雖然外頭秋涼已深,她這身喬其紗的旗袍卻是夏日光景,衣袖更是薄透得露出白糯米般兩只手臂,比她領口的鑲鑽別針更引人注目。

“都在等你呢,你不來,我們都冷清得無人說話。”素欣還是國外社交場的習慣,但凡請客聚會,愛看人表演才藝,特地請了上海灘上這兩年新晉的甜歌女星來熱場。

白露借撩頭發的功夫,橫掃一眼在場的來客,他們這次來是帶着任務來的,想結識一位新到任的市政廳幕僚,聽說他和喬家交情頗深,這樣的場合最容易上手。

愈存走在她身後,他向來是從容倜傥的步子,看向衆人的眼神,似笑非笑,也像衆人看他一樣。他有時替白露抱着成束的紅玫瑰,有時為她拿着臨時脫下來的白手套,看她在舞臺上獻唱或在舞池中跳舞。他是她人盡皆知的男朋友,坊間傳說他們訂過婚,但白露小姐這樣另衆生迷倒,這婚究竟結不結得成,就不一定了。當然,還有一些別的流言,說得更是香豔得趣,是專為茶餘飯後竊竊私語用的,大庭廣衆之下不可說。

雲瀾站在人群外,被高大的素欣遮住了全身,随着素欣走去拉着白露的手,她露出在白亮的水晶燈下,人是婷婷立着的,望向他的眼神裏全是驚異的光,像玻璃珠子裏包着水,伴着他一步步走近,一顆顆爆開,潑了他一身。

他也沒想到,這麽快就又見面,明明麗惠的調查裏,說她深居簡出,幾乎不出門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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