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6 六叔
雲瀾從常州回來,就到了臘月底,因為家裏接連辦白事,今年的年節年賞都一切從簡。
年底的最後幾天,照例是親眷們之間走動送節禮的時候。二太太在前廳裏忙着迎來送往,臉皮笑出一波波的新褶子。
雲瀾自回來起,就沒去見過二伯父的面,他們家族裏從前的請安規矩,雲瀾這裏都省了。二伯父和二伯母心裏有鬼,也不敢言聲,說起雲瀾總是點頭含笑的,唯恐惹惱了她。倒把他們分家時貪沒了三房裏財産的謠言坐實了。家裏下人之間竊竊私語,說他們欺負三房裏沒有人,五姑娘吃了虧。
雲瀾是吃了虧,只是不吃在這上頭。素欽不知情,看公婆對雲瀾的态度,也覺得是虧欠了人家的樣子,每每疑心流言是真,所以私下裏特別關照雲瀾,加上性情相投些,冬月裏無事總在雲瀾院裏坐着。
這日她帶着悌兒跨進院門來,雲瀾正看着阿春在曬臺上晾衣裳,難得的冬日暖陽,她凝神在日頭下面想事情。
“雲瀾,我們悌兒來瞧瞧小姑,在忙什麽?”她仿着孩子的口氣,挺着大肚子上樓來。
雲瀾趕忙出來扶她,“你現在可是金貴人,眼看着快生了,少帶着悌兒,他不知事,哪裏碰撞了你,就不好了。”
“還沒呢,橫豎要過了春節,大概二月底。這孩子我從小帶着的,最聽我的話。”她說完,有着意補充:“我好好教養他,你放心。”
雲瀾聽了在心裏一笑,“我放心。”她說。
素欽因為總被人看着,在自己房裏坐久了,也累得慌,特地來雲瀾這裏走走。在曬臺上眯着眼睛看挂在日光裏出風的大小衣裳,張望着問:“前頭咱們一塊兒做的那幾套禮服呢?怎麽沒見你拿出來晾晾,幾時要穿了,豈不是方便!”
“幾時能穿,我并沒什麽要緊的場合,那時答應做,也是為了陪你。”雲瀾對着素欽,坦誠得很。
素欽回瞪她一眼,“怎麽沒有,我這不是來給你來捎信兒了麽?場合多着呢,只怕你不去!”她怕日頭太曬,往後挪了挪,“年二十二,是我六叔生辰,素欣昨天打電話來說,同你說好的,不把你當外人,請您來坐坐,喝一杯壽酒。而且特地叮囑我,她已經向六叔報告過了,你可不準不去。”
“壽酒!”雲瀾聽着要笑,“你們家這位六叔,多大年紀了?是和二伯父差不多年歲的人麽?”
“什麽?哈哈哈……”素欽只聽着,就笑得伸手扶着大肚子,肩頭直抖,“素欣說去常州的路上,和你講了一路的六叔,原來她沒說明白啊,我們六叔今年才是第三輪的本命年,還沒到四十,離我公公的歲數可還遠着呢!”
“奧……”雲瀾聽着,自己也笑了,原來喬家這位赫赫有名的六叔,其實這樣年輕,倒是總聽素欽姐妹倆人尊稱他,以為他一把年紀了。
“喏,笑也讓你笑過了,話我就算傳到了,明天晚上一道去,不準推脫,什麽怕冷不會喝酒的話就別說了。”素欽不客氣道。
“好。”雲瀾爽快地點頭。
是夜,壽宴擺在喬家二樓一間小廳裏,當真沒請什麽外人,兩張圓桌,幾乎都是姓喬的。不知是他們家裏向來寬松新奇,還是這壽宴主人特別別出心裁,撂下規矩在前,這場家宴只準了喬姓的至親到場,外姓的恕不接待。
就連叔潮陪着素欽同來,因為先時沒有通報,被攔在門廳上好一通解釋。
“姑爺也不讓進麽?”雲瀾上樓時悄悄問素欽。
素欽只管抿着嘴笑,“我六叔的規矩多,他今日是壽星公,自然得聽他的。”
“這麽說,我實在太榮幸了,是不是?”雲瀾頭次見人這樣請客,着實有趣。
“是啊,你看看你,多大的臉面,也許是我們這席上唯一一位不姓喬的。”素欽搖着頭感嘆。
“那可不一定,”雲瀾扶着素欽手臂進到廳裏,小聲道:“你肚子裏這位,也不姓喬。”
說得素欽停住嗔她一眼,“你這麽能說會道,等會兒叫我六叔聽見,小心被他趕出去。”
“呵呵,這麽個有趣的人,我等見過了再走。”雲瀾難得的升起一點興趣來,同素欽說笑着,找位置,沒在意,走廊裏跟進來的喬非寅就走在她們身後。
他臂彎裏抱着一瓶酒窖裏取來的新酒,伸手朝素欽頭頂敲了一記,“喬二小姐,在背後嚼人舌根啊,小心生出來的孩子愛說謊!”
“哎呦!”素欽揉着頭轉過身來,雲瀾也跟着回身看他。“六叔!偷聽當罰,你還敢打我,我如今今非昔比,母憑子貴,一跺腳,可是有人要來找你拼命的。”
雲瀾在旁聽着,果然不是一家人不進一家門。
非寅瞅了瞅素欽身邊的雲瀾,哼了哼,“靠你帶來的這位女保镖麽?我看她大風吹吹就能刮走,你還是自求多福吧!”
“靠我樓下門廳裏候着的那位!”素欽一本正經的糾正他。
“他啊!”非寅更不屑了,“他先得上得來才行。”說着話,繞過她們,往主桌去了。
素欽帶着雲瀾在小輩們的一桌上落座,悄悄問她:“怎麽樣?這位就是我六叔了。”
“嗯,看行事說話,倒像個年輕人。”雲瀾含蓄的評價。
“看樣子也不老啊,你看他大冷天裏,照常穿着單襯衫,是不是離老态龍鐘還遠着呢。”
雲瀾笑着點了點頭。
喬家的子弟都很活躍,同雲瀾家裏一絲不茍的家風大不相同。雲瀾坐在素欽姐妹倆中間,看她們和對面坐着的三弟、四弟對罵,一個髒字兒也不帶,看滑稽戲一般。
開席前,非寅專程下樓去接了一個人上來。雲瀾專心在看戲,沒在意,他把人領上來,安排在素欽的另一邊就坐。
她們這桌沒什麽,依舊說笑。素欽姐妹和新入席的人說話,“你今日穿得這樣,差點兒沒認出來。”
白露梳直了頭發,臉上的顏色也淡了許多,是特地收斂了嬌媚的意思。坐在桌邊,挑眉看人時,還是藏不住的眼鋒,只好盡量不看人,盯着眼前的茶杯,點頭道:“嗯,聽說是家宴,我也随意些兒。”
那邊桌上傳來不悅的聲音,“老六!”素欽的父親沉聲示意不滿,“說好的,不請外人。”
非寅臉上神情如常,“二哥,說好的,規矩我來定。”他沒有笑,語聲溫和篤定,也是說給在場所有人聽的,衆人都聽懂他的意思。
于是主桌上就沒了聲音,照舊開席。
白露雖在小輩桌上坐着,眼神卻時時飄到非寅那邊去。她出門時,向愈存報告去向,愈存坐在書房的窗臺上,兩條長腿撐着地,擡頭看看她,面無表情地問:“喬家的這頓飯,你還願意跑一趟?喬司長那張臉……”
“我不看他的臉便是了,怕什麽,是非寅請的我,又不是他。”白露揚着下巴,自己給自己鼓勁兒。
“喬非寅你還是少來往,他身上的關系複雜,當心有什麽牽連。”愈存垂下眼皮,提醒她。
“陳老板沒說話,我愛跟誰來往就跟誰來往,你管不着!”白露翻了個白眼,扭身要走,又回頭來:“非寅和那位丁處長是同學關系哦,你不去聯絡聯絡感情,将來萬一落在姓丁的手裏,好求他來讨個情兒!”她說完,修長的眉角,射出一道風情來。
愈存被她這話,逗笑了,他們這樣的人,到了那一天,只剩個死,誰讨情也沒用。他沒擡頭,朝她擺了擺手,讓她快走。
她這時規規矩矩坐在桌邊,等着人來和她說話,難得一見的安靜。
素欽起身去找她母親要一樣她喜歡的甜菜,把座位空出來。雲瀾只好禮貌地向白露點了點頭,她們相互笑了笑,雲瀾也不熱絡,沒有多言,白露是故意的少語。她們沒再說話,只是白露看向雲瀾時,有一刻覺得眼熟,哪裏見過似的,不是那種碰過面的熟臉孔,而是一幀畫、一張照片那樣的感覺,她說不清。
非寅端着酒杯來和小輩們鬥酒,笑聲頻頻。輪到素欣雲瀾這邊,他和素欣碰過一杯,轉身向雲瀾介紹道:“你是她們姐妹倆的特邀嘉賓吧,你好,我是那個有趣的人。”
他在說雲瀾和素欽剛走進來時的悄悄話,雲瀾只好回應他:“那,我不是那個大風吹吹就能刮走的人。”
哈哈哈,他爽朗地笑了,特地的倒滿了一杯,和雲瀾對飲。雲瀾其實酒量不錯,從小和三哥偷偷喝江米酒鍛煉出來的,一杯飲盡,并不扭捏。
素欣在旁拍着手說笑:“雲瀾你這樣喝,我六叔可不是你的對手。”
“哦,我只能來這一杯,多了可不行。”雲瀾坦誠:“喬先生不必當真。”
她顯見的不是社交場上來往的人,句句都是實誠話。把非寅聽笑了,他想了想,湊近來說:“你不用叫我喬先生,顯得太生分……”他本來下面想說他們之間好歹算親戚,但一細想,連遠親也不是,自己卡住,沒往下說。
他這一停頓,把雲瀾難住了,像是專等着她回話,她思忖着問他:“那……我随着素欽叫你六叔?”
她這一聲六叔,驚着他,但轉而,馬上又笑了,伸手拍了拍她肩頭,點頭道:“也好,大侄女!”
他之後便坐在素欽的位置上,側身和白露說話,雲瀾覺得在旁豎着耳朵聽,實在不雅,就脫空,下樓去找人,離了席。
等再回來時,發現他還在坐在那兒。她只好再找個借口,又出去一趟。
本想去他們家後院走走,可惜外頭北風刮得正緊,忽然穿了大衣出去也太突兀了。雲瀾自己也怕冷,想想算了,轉腳在走廊盡頭,去看那邊陳列的幾幅字畫。
她也想起,上次在這廊道盡頭遇見的人,熟悉又陌生的那個人。她嘗試着,站在那只銅鼎的玻璃櫃前去,想象他站在這兒時的樣子。他究竟是誰……
她站在那兒,恍惚在那塊玻璃櫃門上看到人影兒來,他越走越近,看不清面孔。
她惶惑地想:人心真矛盾。這一刻,她既希望他是,也希望他不是!
“大侄女!”非寅在她身後站了一刻,不知她在潛心看什麽,她目光似乎并未落在那只銅鼎上。
雲瀾被他忽然一聲,驚得回過頭來,望着他說不出話。
她看見什麽了?吃驚得眼睛睜得明亮如星矢,怔住了。他又走近一步,“在看上面的镌紋麽?”他故意問。
“哦,是啊。”她倉皇地點了點頭,順着他的話題。
他嘴角含着笑,也點了點頭,心說,你看不懂吧!“走吧,要切蛋糕了,我訂了一只極大的蛋糕,帶你去看看。”
雲瀾便跟着他回了客室。可她明顯的,心思跑到了別處。她在想,原來那扇玻璃櫃門是會反光的,能看到身後的人影。她那天,在他身後站了那麽久,他卻始終沒有回過頭!
仆人推了蛋糕進來,滿屋子升起奶油香氣。
“我這蛋糕,造型好看麽?”非寅氣宇軒昂的站在雲瀾身邊,饒有興味地問她。
“嗯,很好看,花團錦簇。”雲瀾不知所謂地說,眼神飄在半空中,還在想:是他堅持不回頭!
非寅偏着頭望在她臉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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