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7 相識

這天散席得早,也因為喬家的些許“親眷”們被擋在大門外,不得不在門廳廊下坐等,裏面正席不得不兼顧他們,盡早的撤了。

雲瀾跟着素欽回家,三哥開着車,直嚷餓,說來岳丈家,居然叫餓着回去,真是說出去沒人信。

把素欽笑得揉肚子,特地吩咐他:“等會兒繞到馬斯南路去,這個時候,那家紅聖誕樹的西餅店還沒打烊,咱們去買點好吃的,吃飽了再走,你這餓肚子的話,不準帶回家去說。”

于是他們三人趕着時間在夜色裏一陣疾馳,停在馬斯南路的梧桐樹下。這家西餅店當真的亮着燈,但也臨近打烊,店堂裏沒什麽人,四五張火車座上一個人也沒有。雲瀾記得,上次她來的時候,老板娘就坐在臨窗的第一格座位上。

她朝那個座位掃了一眼,沒有人,只有一本銅色封面的書放着。

雲瀾在吊燈下站着,等三哥和素欽挑選蛋糕,所剩無幾的幾個品種,櫃臺後面的夥計一一用夾子夾出一塊來,請他們品嘗。于是挑了兩三種,又一一包起來。三哥又多嘴,要請人家送上門去,夥計回答平常可以送,像今晚這樣太遲了,要趕着打烊來不及。所以三哥只好未雨綢缪的留了地址給他。

雲瀾在旁立等得久了,自己在店堂裏走走,走到那邊第一格座位,低頭看書封上的字,《巴黎茶花女遺事》。她随手翻開兩頁,翻開的那頁裏夾一方疊好的手帕,繡了花,題了字,一處流水的山澗,旁邊寫着“流泉得月色,化作一溪雪”。

她心頭像被什麽撞了一下,不自知的伸手去摸那幾個字,頭兩個不是她寫的,也是她熟悉的筆記,後面的字,每一個,都是她自己親手寫就。

怎麽會在這兒?她垂着頭,燈光下凝神,忽然合上書,轉身透過櫃臺後面的一扇闊窗口,看後堂裏的人,老板娘在盯着夥計清洗烤爐,她長卷發在腦後紮了一把,露出清晰的臉孔來。

我見過她!是她沒錯。有個聲音在雲瀾心裏擂着鼓,大喊着告訴她。是那夜借夾背心給她穿的人,是和懷承一起的人。

“走吧,雲瀾,你看,我給你挑了一種,杏仁味兒的小餅幹,我嘗過了,非常好吃。”素欽走來拉着雲瀾,“讓你三哥拿着,咱們上車去,夜裏下露水,更冷了。”

雲瀾被拉着往外走,寒風撲面,“嗯,更冷了。”她顫音附和。

玫瑰園的閣樓上,愈存席地坐在柚木地板,背靠着幾只陳年積灰的大箱子。他右手上的餘毒還在發作,整個人微微發着低燒,他時不時發抖。不過,不影響他左手握着鉛筆,在一本醫用記事簿上,畫着什麽。

他畫得更好了,是因為不再靠記憶裏留存的人像,他見到現在的她。她這一雙眼睛,他印象裏,總是厚厚的棉紗口罩上面,睫毛密密鋪陳的樣子,擡眸看他時,裏面有渺渺的細碎的光…….他無數個夜晚想念的眼睛。

閣樓裏沒有開燈,他手邊一只精巧的小燭臺上,亮着豆樣燈火。他畫完的一張,撕下來置在燭火上,薄紙特別容易燃盡,很快就飄飛成了灰燼。他接着再畫下一張。

思念讓人心痛欲裂,他受訓時,教官告誡他們:活着才有七情六欲,死了就什麽都不剩了。

先要活着,才有心痛欲裂的機會。愈存收整好紙筆,站起了身。

他在門口招了一輛人力車,去馬斯南路。

他低頭看了看手表,麗惠店裏應該已經打烊。白露是不會那麽早回來的,從喬家出來,她必定拉着阿聽去哪裏喝一杯,這一年一度傷情的好時候,是該要喝醉的。白露并不像他深藏不露,他有時甚至有一點羨慕她。

他趕到時,西餅店的正門已經上鎖,他繞到後巷去進門。

麗惠在亭子間裏低着頭,似乎是在看賬簿,但實際上,在看夥計留下的客人的地址簿,她在打烊前最後三位客人走時,留意到一位熟人,一位要緊的熟人。等關了店門,她特地把那本簿子拿上來細看。

愈存進來時,她如常表情,合上了地址簿,拿一本正經的賬冊疊在上面,一并推到桌角去。

“陸老板怎麽說?她是很快要回美國去麽?”他開口直言。

“誰?”麗惠故意問。

“雲瀾!”他在麗惠對面坐下來,低聲地說。

“你又遇見她了?”麗惠問着話,傾身來。

“那倒沒有,不過,她見過我了,難免不起疑心,于大家都沒有好處。最好她能盡快離開。”

“陸老板說,會想辦法的,你再等等。”麗惠回應,其實她前日去凱旋路時,并沒有見到延聲的面,他當天不在店裏。

他坐着,許久沒有再說話。

麗惠從手邊的抽屜裏,取了兩頁紙出來,“這是上次從陸老板那裏拿到的資料,她的背景關系很清楚,沒有親日傾向。”麗惠解釋說。

他接過來,飛快的看過,其實大部分內容,他是清楚的,可是關于她的任何一個字,他都想看一看。

“據你推測,她會留在上海麽?”麗惠問。

他沉默着,視線停在那頁紙上。窗外傳來呼呼的風聲,似乎隐隐的還有落雪聲。上海這年的冬天,下雪特別多。“她是因為父親病重臨時回來的,現下她父親已經身故,應該不會久留。”他臨走時這樣說,他心裏也是這樣期盼的。

“你手上的傷怎麽樣了?”麗惠送他下樓,在身後問他,關切的語氣。

他提起右手來看了看,又放下了,“不要緊。”他簡短回答,左手拉開後門,隐進漆黑的風雪裏。

愈存到家沒多久,阿聽攙着白露回來了,白露流着眼淚鼻涕一大把,東倒西歪地上樓去。

和站在樓梯口的愈存臉對臉,她沒好氣地朝他叫嚷:“看什麽看!老娘喝醉了也是最美!”說着拿手背抹了抹鼻子,這一抹,一發不可收拾,她索性拿旁邊阿聽的衣袖,扯過來擤了擤鼻涕,“噗嗤”一聲。

“把“最美”扶上去。”愈存沉聲吩咐阿聽,自己側身下樓,沒有多餘的話。

他隔了幾天,等右手上消了腫,難得的按着規定時間去宏恩上班,剛在辦公室坐下沒多久,就接到小田家裏的電話,中國阿媽在電話裏請他盡快上門,她們太太的偏頭痛犯了,急等着醫治。

他聽到這個名字,就有些頭疼,整理藥箱時,太陽穴突突地跳。擡頭看了看牆上的挂鐘,掐着時間,自己在玻璃櫥櫃前,配了一劑粉末的藥劑,拿開水服下才出門。

小田太太的卧室在二樓最東頭,阿媽替他拿着藥箱,他走在前面。

小田隆正是憲兵隊本部的軍需官,從東北調任過來的,駐滬之後也仍舊常常在北平一帶活動,上海反而不大回來,只他家眷遷過來,太太和三個孩子住在卡德路的法式花園裏。小田太太是極早跟着丈夫來到中國的日軍高官家眷之一,和諸多軍官太太都十分熟稔,連小田不認識的,她都能認得。可惜為人有些沒來由的清高,日軍太太圈子裏尋歡逗樂子的事,她瞧不上。直到搬到上海後,她認識了一些新朋友,尤其是一位才貌出衆的宏恩醫院的醫生,她嘗到了做官太太的樂趣。

幾次宴請聚會上見過面,她忽然多病多災起來,常常把他叫到家裏,叫到她卧室,叫到她床榻前。醫生話不多,但說話的聲音特別動聽,替她看診時的細致,對她的言聽計從;他微微低頭的側臉,撫在她身上的溫暖掌心,掠過她心口的修長手指,無一不讓她愛不釋手。可惜這點樂趣,總是不遂人願,帶着苦澀的缺陷。她終于要把他叫到床上,才知道,他從前在轟炸事故裏受過傷,辦不了事,如不了她的願。

她不信,索性脫了衣服貼在他身上,用盡平生的手段對付他,和男人上床的這點學問,她清楚得很,溫柔似水也用,狂野似獸也用,他只淡淡迎合,卻始終沒有動靜。她要親自看,他不肯,做什麽都行,只這條不準逾越。她隔着褲子去摸他,真是令人失望,她好容易看上的人,是這樣不能成人的人。

可他燈下垂眸無聲地站着,挺拔背影又讓她生出無限憐惜。沒了那一層的欲望,顯出大雨過後的清爽來,她還是喜歡他,比先時更喜歡。

她不知道,他一點兒也不喜歡她。他是做好了準備來的,這圈子裏的女人,在他眼裏,都是圈養起來的妖魔鬼怪,面目可憎。仿佛來來去去,只剩下男人和女人之間的事兒,回歸到動物的需求層面。被暗示得多了,他不得不出此下策。他沒法像白露那樣随遇而安,還自尋樂趣,什麽樣的任務他都能執行,只這點上,他自己想了辦法。也借小田太太的嘴,說給別人聽,好斷了那些人的念想。

小田太太的宣傳很到位,不久,連白露也信了這件事,常常拿來取笑。他覺得很好,是正中下懷的好事,省了許多麻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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