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8 看戲

小田太太的偏頭痛是經常犯的,畏光,卧室裏遮着厚窗簾,密不透風。另開了一盞床頭燈,映出暧昧的黃光,更像是要做見不得人的事。愈存坐在她床邊,偏身伸長了手臂為她按摩肩頸,緩解頭痛。她仰靠在高枕上,目不轉睛地盯着他側臉看,帶着憐憫的神情。

她按住他手腕,從後頸上拉下來,拉到她胸前,隆起的絲綢睡衣,她引他伸進去摸,“幫我按一按這裏。”她要求他。

他順着她的意思,從領口摸進去。她微微合上眼,享受這段心滿意足又無限缺憾的按摩。

“我帶了止痛藥來,一會兒喂你吃下去,別的辦法都不見好,還是得用藥。”他仍是醫生交代病人的語氣,提醒她。

“嗯,我還要一會兒,你再按一按。”她說,意亂情迷。

他漫不經心地瞟她一眼,目光裏也是看病人的眼神。

等愈存從小田家出來,已經過了午時,他因為來前服過藥的原因,疲憊得很,索性不回醫院,直接回家去,打算睡一覺,等到晚上,白露在黃金大戲院有演出,也是他不得不去的。

臨近新年,大街小巷都沾染了紅彤彤的春節顏色,大小燈籠和鞭炮聲提醒着他,是舊歷年的最後幾天了。

他自己也沒在意,何時換了一條路回家,開車拐到靜安寺來。路過聶家花園,忍不住去看他們的大門,沒有挂紅燈籠,是因為才辦了喪事的緣故,看不出過年的氣氛。

他在心裏感慨,又過了一年。前路還有多遠,何時能到終點?他偶爾也在心裏這樣問自己。

雲瀾這時也在看月份牌,三哥在大伯父的七七辦完時,曾來問過她,後面如何打算的?要回美國去麽?幾時動身?

她那時心裏已有一點猶豫,但還是想回去的,甚至想借道香港,抱着依稀的期望,想見一見懷承。

可到今天,她站在二月的月份牌前,看美麗牌香煙的廣告女郎,回眸一笑的模樣,總像是哪裏見過……像那位走在他身旁的白露小姐。

她想,也許不必再回美國去了。

“雲姑娘,”樓梯口,二房裏的小丫頭巧兒伸着頭叫她:“孫管家說,有一通電話等着你去接,在我們那邊大客室裏。”

“哦,來了。”雲瀾一邊疑惑着,有什麽人打電話來,一邊下樓走去接。她常年不在上海,誰會打來家裏找她呢。

“雲瀾,”電話那頭是個年輕快樂的聲音:“聽出我是誰了麽?”

“是素欣麽?”這聲音,從電話線裏傳來,和她姐姐素欽一模一樣,雲瀾一猜即中。

那邊傳來哈哈的笑聲,“猜得真準,我想咱們兩個這麽熟悉了,就不必總是通過別人傳話,我直接打給你。想請你晚上一起去黃金大戲院看戲,是新年加場,演《新編霓裳曲》,你愛聽伐?”

“哦,”雲瀾因為精神不濟,又兼着怕冷,晚上不愛出門,“我聽不大懂,所以很少去的,如果看電影,更喜歡一些。還是請別人吧,回頭我掃了興就不好了。我想你在上海,朋友也很多的。”

“喏,你看,我說我的面子不夠大,只怕請不動吧!”素欣電話裏傳來抱怨聲,像是對着另一個人說的,馬上有個男人的聲音接進來:“一起去吧,大侄女,我也難得在上海,就素欣一個小丫頭,無趣得很,你不來,我們就都不去了。”

“是六叔?”

“嗯,你耳力很好啊,大侄女。”聽見她叫他,非寅爽朗地笑了。

素欣在電話裏幫腔:“你看看,你不來,我就也去不成了,快答應吧,咱們只當是陪陪老年人!”

“哦,是啊,我這個老年人,帶你們兩個小輩去玩,雲瀾,我們開車來接你。”

“那好,”雲瀾是好說話的人,點頭道:“我在家裏等着。”

素欣挂了電話,擡頭來問着非寅:“六叔,那我這個任務可是交給你了,我先時和她提過,如今再提顯得太啰嗦些,就勞你幫我說一說。”

非寅立在她面前,仍舊笑着,伸手敲了素欣頭頂一記,“喬小姐,哪有你這樣邀人的,你是被你那未婚夫逼急了,腦袋不靈光了?”

“怎麽?”

“雲瀾這樣留美回來的,你認為她是沒有出路,在家裏坐着的人麽?你不先問問人家自己的打算,只一門心思要拉她進宏恩,豈不叫人反感?等人生了厭,你家那爿醫院再好,人家也不肯了!那時你怎麽辦?”非寅循循善誘的反問着。

“那……”素欣是向君達點了頭,答應把雲瀾邀進宏恩的,她着急了些,被六叔問住,“那依你的意思,該怎麽辦?我是怕雲瀾過了年,就要回美國去,那時再提就遲了。”

非寅自顧自地繞到橡木櫃子前,看他自己收集的幾樣古硯,微微勾着頭,似笑非笑的模樣,語重心長:“傻姑娘,想留住一個人,得先留住一顆心啊。”

素欣在電話機旁坐着,撇了撇嘴,說的什麽,聽不懂。

雲瀾極少晚間出門,不過,依着珍妮的經驗教訓,既接受了人的邀請,也不好太失了體面。自己略妝扮了一下,在祖母留下的鑲金首飾箱子裏揀了一只燒藍壓寶石的領扣,用在旗袍領口上,微微折射着光。

非寅是親自開車來接的,後座上素欣湊近前來問他:“六叔,你這樣自己開車,一會兒接到雲瀾,你猜她是坐前面還是坐後面?”

“我猜,”非寅仍是笑談的表情,“她會坐前面。”

“我猜她坐後面,她和我坐,好說話啊。”

非寅笑笑,沒說話。

他們車子開到聶家門口,非寅看了看手表,其實是早到的。他請了人,一向會提早一點。

然而,也只等了兩分鐘,雲瀾從門裏走了出來,穿着長大衣,厚圍巾幾乎遮住整張臉。她是應了邀,極守時的人。

非寅亮着車燈,響了兩聲喇叭,提醒她,看着她盈盈走來,向後車門走去。他馬上欠身,提前地推開副駕駛的車門,“大侄女,坐前面來。”

“嗯?”雲瀾錯愕的,“六叔,你自己開車?”

“怎麽?不讓老年人開車?”他偏着頭反問她。

把雲瀾問笑了,拉後車門的手也僵着,非寅拍了拍身旁的車座,叫她:“來。”

雲瀾只好客随主便,坐到前座去。

車子發動,向黃金大戲院開去。素欣在後座上撇嘴,“六叔,你耍賴,你不讓雲瀾自己選,把她定在前面坐,人家本來要坐在後面陪我說話的。”

雲瀾轉頭來,看素欣,也順便看了看非寅。

非寅嘴角含着笑,不緊不慢:“你讓雲瀾坐後面,那是讓她失禮,你想過麽?”

“什麽失禮?”

“我開着車,你叫雲瀾坐在後座上,那是讓她把我當成司機的意思。我可是個小心眼兒,肯定在心裏怪她沒禮貌,”非寅朝身旁掃來一眼,目光滑過雲瀾領口,他接着說:“還好我及時叫住她,你想想,是不是險些讓她為難,你是該謝我呢!”

“嗬,六叔,你真會說。”素欣朝非寅拱拱手,敗下陣來。

非寅自己哈哈笑起來。

黃金大戲院,非寅和這家戲院大名鼎鼎的老板,也有些交情,并沒有真的買票,只打了個電話去,被安排在頭一等的貴賓席位。二樓上單獨一處,坐着,看得到一覽無餘的大舞臺,景象如在眼前。

雲瀾跟着才落座,素欣就在和非寅商量,喝橘子水,不要喝菊花茶,也不要咖啡。身後絲絨簾幕被拉開,兩個日本軍官走進來,戴着的軍銜,雲瀾看不懂。

“喬先生,真巧,如此有雅興帶家眷來看戲!”其中一個中文說得非常好,似乎還帶着點上海本地口音。

他們說着話,走近了兩步,彬彬有禮的向女士躬身致意。按理,這時,女士們要起身回禮。非寅迎着他們的目光也走近來,和他們一步之遙,站在雲瀾椅背後,伸手按住她肩頭。她們便坐着沒有動。

“成川部長的中文越說越好了,簡直像個中國人。”非寅仍是含笑的神情,如常語調。

“喬先生真愛說笑,你知道我一向十分喜歡中國文化。”成川站得筆直,一本正經。

“希望你能一直喜歡下去。”非寅從雲瀾座位後面繞過來,正站在她身前,雲瀾眼前被他遮住,再看不見對面的人。

非寅站得太靠前,空氣裏隐隐升起一些不明的意味。成川向非寅笑了笑,他們又鞠了一躬,退了出去。

“真是讨厭,倒胃口的日本人。”素欣斜眼瞪了那簾幕一眼。

非寅跟過去,走到簾幕處。雲瀾第一次見他說話時不笑,非常嚴肅的表情,眼角似乎還藏着點狠戾的意味,向侍應聲低聲吩咐着什麽。

等他再走回來,對着雲瀾和素欣,仍是笑臉模樣。

“叫人去買夾心蛋糕了,你們還想要什麽?”他自己拉開椅子,自動坐在女士們中間。

“雲瀾,你要不要嘗嘗隔壁弄堂口賣的小馄饨,特別好吃,簡直一絕,我叫他們買進來。”素欣罵完了人,恢複了興致。

“在這裏吃小馄饨?”雲瀾吃了一驚,她們家裏從祖父起就管得嚴,沒有看戲時大吃大喝的傳統。

“怎麽不能?出來享樂嘛,不拘什麽,想怎麽吃就怎麽吃。”素欣揚着笑臉,向非寅道:“是吧,六叔!”

“是!”非寅點點頭,擡手叫人來。

“再買兩份糟鵝掌來,我頂愛吃的。”素欣趕忙補充。

真是大開眼界,雲瀾看他們叔侄兩人有商有量讨論着吃食,想這喬家縱情恣意的好作風,真是不可多得。

等馄饨的功夫,舞臺上開演了,觀衆席上燈光暗下來。雲瀾領口的寶石折射着一點光,吸引了素欣的注意力。她隔着桌面伸頭來問:“你這只領扣樣子真別致,哪裏買的?”

雲瀾正坐在暗影裏想,等這兩天過年的事忙過了,要再去一趟馬斯南路。忽然被素欣一問,自己擡手摸了摸,想說不是哪裏買的,是祖母手裏傳下來的。

“她這只領扣恐怕不是哪裏能買到的,是個老物件兒了,家裏長輩給的吧?”非寅先開口,替她答了。

雲瀾想他果然是個愛古物的人,看得這樣準,點頭道:“六叔說的沒錯,是我祖母傳下來的。”

“哦,怪道的,樣式特別又雅致。”素欣稱贊道,轉頭向非寅:“六叔,咱們家裏怎麽沒有這麽好看的首飾傳下來給我?”

非寅橫了她一眼,一臉正氣地看向下面的舞臺,回道:“咱們這種窮家小戶,哪有這樣好東西,縱是有,養活你們這些無底洞,也早就花光了。”

素欣翻着白眼,哼哼着不說話。

非寅說完,大概怕雲瀾聽着不悅,特地轉臉來向她笑了笑,示意他是玩笑話,別往心裏去。

他真是做人周全慣了,多想了雲瀾,她這顆心啊,寬大得很,歹話進不來。

雲瀾跟着付之一笑,把視線放回舞臺上去。

中途,非寅傾身來低身問雲瀾:“聽說你也不大回來,現在上海的戲院還有幾家很大的,可有興趣去看看?”

雲瀾誠實地搖了搖頭,“我在這些事上大概沒開竅,欣賞不出好壞來,還是不必去浪費時間了。況且,這種時候,上海的戲院繁盛,真是一聲嘆息……”她坐在無光的一面,淡淡說。

非寅眼裏動了動,視線轉到她臉上來,故意要問她:“嘆息什麽?”

雲瀾被他追問着,才意識到多言了,搖着頭,只笑了笑,沒有回答。

非寅回她一個同樣的笑容,也沒再說話。他們各自浸在琴聲戲詞裏,何時唱到了頭,都沒太在意。這出戲,轉眼就盡了。後面安排了些其他表演,倒是一碗大雜燴。白露的新歌就被排在這一段,等她上臺。

素欣興奮地站起來,貼在闌幹上,招手叫非寅:“六叔,快來,到白小姐的節目了。”

非寅聽着,含笑點了點頭,沒動。

等快唱完時,素欣又轉頭來提醒:“六叔,你預備花籃了麽?我瞧已經有人送上去了,咱們的呢?”

“咱們也有。”他坐着說,仍舊沒動。

雲瀾被素欣的情緒影響着,也走到闌幹前去,燈光亮起來,白露正高揚着了修長手臂像觀衆致謝,舞臺邊上一整排大大小小的花籃,花團錦簇。有個人影,側身站在候場口的帷幕前,低頭點煙,在等白露下場。

雲瀾傾身貼上闌幹去,看他站在光影裏,擡手熄掉打火機的火,側臉一亮,就熄滅了。

二樓上的燈沒有開啓,他看不見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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