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
九郡主從小村落的農戶手裏租了輛牛車,農家進城大多靠牛車,她租了個最便宜的。
牛車後面拖着塊半仗長的大平板,足夠坐下三個人,這會剛過收割季節,平板鋪着一層幹淨的稻草,還散發着一股清新的稻苗味。
九郡主沒有将那串草螞蚱要回來,少年用無聲拒絕了與她們同坐板車的提議,冷漠地去前面與車夫一塊兒駕車,挺括的背影像極了鬧別扭的小孩。
九郡主抱着小钰靠在扶手上編稻草,搖晃着編好的一串蟋蟀,同小钰商量:“我用這串編好的換之前那串,可以嗎?”
比起從大壞蛋哥哥編的草串,小钰顯然更喜歡漂亮姐姐親手做的草蟋蟀。
九郡主趴在扶手上,在一路搖搖晃晃的颠簸中戳戳少年,少年聳了聳肩,依舊無動于衷。
九郡主幹脆将東西挂上他脖子,少年偏頭瞥她,過了那個勁就對這玩意失去興趣了,對九郡主更是“你不理我我也不理你”的孩子氣。
九郡主将臉壓在扶手上看他,笑話他:“你幾歲了?”
“七歲。”少年面不改色,将草串揪下來扔給九郡主,“別人碰過的東西不要給我。”
“你要求怎麽這麽多?之前是誰點名道姓要這個的?”九郡主瞪他,“哄不好了是吧?”
哄不好就不哄。
少年輕哼着斜她一眼,雙手後搭懶洋洋倚着扶手另一側,上半身略微後傾,垂落的黑色馬尾不經意掃過九郡主的手背,被她抓進手裏摁在扶手上。
“和不和好?”九郡主硬氣地說。
少年幹脆不理她了,閉眼假寐。
九郡主氣極,多大人了還跟小孩子搶東西?想想卻又拿他沒辦法,少年約摸來自大戶人家,獨占欲強,某些時候性格又稍顯惡劣喜歡作弄人,看得人尤其想揍他,可沒辦法,他正常的時候遠比鬧騰的時間多。
況且,他昨天一整晚都沒有睡,脾氣不太好很正常,這會兒應該也确實困了。
算了,暫時忍到他睡醒好了。
九郡主興致缺缺看了會兒手裏的柔軟黑發,忽然之間計上心來。
……
太陽落山之前他們及時趕到最近的城鎮,九郡主抱着睡着的小钰叫醒同樣在睡覺的少年。
少年打了個哈欠,瞧見九郡主皺巴巴的衣擺,順手拍掉她衣裳沾到的稻草,一覺睡醒又像個無事人。
九郡主努力憋了笑,扭過頭不讓自己看他,怕自己會繃不住:“走、走吧,先進城找點吃的。”
少年從她的磕巴中讀出一絲做賊心虛,轉身将銀子交給車夫時感覺到哪裏不對勁,在車夫若有似無的暗示下,少年撩了把馬尾。
長發中下的部位全被編成了辮子,發尾用稻草編成的星星、月亮、心心系緊,一把撩開時就像是将星星、月亮和心心全部抓進手裏。
看起來有點醜。
少年:“……”
九郡主的報複心還挺強。
少年一根根捋下系在辮子上的草編物,廉價品本可以囫囵地一把扯下丢到路邊,他慢悠悠捋下後反而将東西扔包袱裏,漫不經心算了算,恰好與他昨晚編來送她的那串草編物的數目完全一致。
車夫坐上牛車時發現,方才仍一臉倦怠的少年,轉眼間眼角眉梢便帶了笑。
……
客棧睡了一宿,隔天一早九郡主精力充沛地帶着小钰出門逛街,小钰說想給阿娘買禮物,阿娘看見禮物一定會很高興。
九郡主覺得小钰太可愛了,抱着小钰從街這頭逛到那頭,滿載而歸。
少年懶得理她倆,找了個茶樓喝茶聽書,茶樓位置極好,坐在二樓窗邊往下看,目之所及皆是忙忙碌碌的九郡主。
少年單手支起下颌,銀環束起的黑色高馬尾裏編雜的一縷辮子随之傾向肩頭,他垂着濃黑的長睫,居高臨下地瞧着樓下買糖葫蘆的九郡主。
九郡主買了兩個小鳥糖人。
九郡主買了一包蜜餞果子。
九郡主買了一只小泥人。
九郡主買了一條魚。
……
少年歪頭瞧她手裏那條活蹦亂跳的魚,漫不經心猜測着她許是打算回客棧後親手炖一鍋魚湯。
九郡主不知道師從何處,廚藝稱得上極好,少年來中原這段時間嘗過許多中原的美食,大多味道不錯,僅僅是不錯,唯獨九郡主做出來的東西最合他胃口。
九郡主說小時候去酒樓跑過腿,在酒樓待過一段時間,和那裏的廚子學了許多東西,包括做飯。
少年忽然有點餓。
樓下說書人講到興起,忽地拍起驚堂木。
“話說九郡主啊,那可是衆所周知的大魔王,在京城作威作福,拳打六郡主,腳踢小王爺,名門閨秀不屑與之為伍,才子俊男更是瞧不上她那粗魯放蕩的作風,孤寡至今……”
少年沒興趣聽書,對說書人口中的九郡主更沒興趣,垂眸掃了眼樓下似乎準備打道回府的九郡主,仿佛已經嗅到魚湯的香味。
少年眉眼染了笑,擡手拍拍壓皺了的袖擺起身下樓。
說書人仍在抑揚頓挫。
“……咱們修帝仁慈,念在好歹叔侄一場,便派人十裏紅妝送那九郡主出嫁。”
樓梯邊站滿了人。
“雖說是要送她嫁去苗疆那等地方,可不論怎麽說,九郡主已有十七,十七歲仍未婚的女子可是要被左鄰右舍嚼舌根子的,再拖下去依着那九郡主的性子,許是這輩子都嫁不出去。”
阿九。
身穿黑底紅邊短衫的少年緩緩停下腳步,波瀾不驚地擡起眼,靜靜地看着砧板上那條聒噪的魚。
說書人渾然未覺,再次拍下驚堂木,眉飛色舞道:“修帝心腸仁慈,即便九郡主丢光了皇家的面子,可也願為九郡主着想。誰知那九郡主竟不領情,表面答應,暗中卻要挑戰咱們大慶的威嚴,方到邊關那一夜便與一神秘男子私奔……”
滿座嘩然。
比起九郡主“放蕩不羁”的無聊故事,人們更喜歡聽“郡主與神秘男子私奔”的八卦。
說書人借着喝水的動作将杯子擋在唇邊,遮住一絲得意的笑。
人們追問那男子是何人,九郡主與那男子又是何種故事。
說書人按着話本子裏的故事胡謅一通,将九郡主描述得如何如何不知羞恥,将那男子描述得如何如何掙紮矛盾。
故事的高潮戛然而止于一句意味深長的“九郡主便使鞭子将那男子捆住,迫使他與自己夜夜笙歌”。
滿座聽客正聽得臉色泛紅,這說書人最擅長講述一些欲語還休的情節,說暴露罷,遠不如話本子裏描述的那樣驚心動魄,說平淡罷,又委屈了這位說書人的才華。
聽客們大多是本地人,都了解說書人講書的本事,一聽他停在這裏就知道他在暗示打賞,噓聲過後一大群人心甘情願送上打賞。
說書人這才滿意地繼續。
今兒這一場戲說書人賺得盆滿缽滿,收了場子後數數銀子,發現這次竟是近期賺得最多的,可想而知,九郡主和那神秘男子的續集将成為他的財富密匙。
說書人那叫一個高興,路上買了壇酒,拎了只燒雞,罵罵咧咧踹開一個蹲在路邊的小乞丐,哼着淫詞編出的豔曲拐了個彎,美滋滋走進自家小院,走了兩步忽然想起來忘關門,欲轉身去帶上門。
吱嘎。
身後傳來幽幽的關門聲,落栓的沉聲敲上說書人心頭。
說書人莫名顫了顫,警惕地回過頭,只見一名眉眼幹淨俊秀的小少年正站在屋檐下的那半塊陰影裏。
正是黃昏,微微泛紅的夕陽餘晖将生了青苔的臺階一分為二,少年踩着一雙黑色短靴踱步而下,靴邊墜着兩條銀月亮形狀的銀色鏈子。
說書人質問他是何人,誰知嘴巴方張開,舌頭猛然襲上一陣洶湧的冷意,像刀,像灑了鹽的冰刀。
少年施施然站在臺階上,修長雙腿籠在即将逝去的餘晖中,上半身隐入屋檐下的陰影,濃黑的眼映出一點夕陽的紅。
“來自神秘男子的好心提醒,”少年微微一笑,“最好不要說話。”
說書人壓根未将這種小毛孩子放進眼裏:“你誰——啊!”
僅僅只是說出兩個字,說書人頓時滿嘴鮮血,一瞬的茫然過後便是鑽心的痛。
說書人痛得弓起腰,捂着嘴,冷汗直流,渾身疼到細微顫抖。
少年似笑非笑:“不是提醒過你了嗎?最好不要說話。”
說書人滿眼驚恐,仿佛見到了鬼。
少年不緊不慢地屈起食指,一只拇指大小的蠱出現在他指背,小蠱乖巧地蹭蹭他手指,帶着明顯的讨好意味。
“它叫食人蠱,最為挑食,極不好養,因為它只愛吃人,而它最喜歡的部位偏偏又是舌頭。說來也巧,它已經很久沒有吃飯了,今日倒是能讓它飽餐一頓。對了,你想知道它是如何進食的嗎?”
說書人顯然不想知道。
少年對他的恐懼視若無睹,擡起一只手,隔着幾步的距離,指尖輕點那說書人,仿佛将對方當做一塊沒有腌到味的臘肉。
“你說一句話,它就啃你一塊舌頭,從你的舌尖到你的舌根,等到舌頭全部都吃完,它便會順着你的嗓子向下爬,一點點吃掉你的喉嚨進入你的身體,屆時就會将你的身體當做溫床,等下次餓了便緊着視野所及之處慢慢地将你從裏吃到外。
“放心,它會将你的腦子留到最後再吃,讓你能夠清醒地感受着被一口一口吃掉的絕望。”
少年說得輕松,聽在說書人耳朵裏簡直就閻王爺親切的呼喚。
他不想死。
他不想死!
說書人跌跌撞撞撲到臺階前,想要抱住少年的短靴求他放過自己,喉嚨不停地吞咽混着唾沫的血,唔唔唔地發出恐懼而含混的聲音。
他甚至感覺不到舌頭的疼痛,從身到心的恐懼已經足夠殺死他好幾次。
在他撲過去的那一剎那,少年輕輕側身,衣裳上的銀飾叮叮當當地響。
少年滿臉嫌棄,好似沒有瞧見說書人的痛苦,抽開門栓,轉過身的同時歲月靜好般自言自語着。
“沾到血的話,阿九會懷疑吧?”頓了頓,少年皺了皺眉,自顧自地提醒自己,“下次還得小心些,不能随便見血。”
身後的說書人眼睜睜看着那扇木門慢慢合上,被蟲子啃食的舌頭已經失去知覺,喉嚨處傳來冷冰冰的觸感,滑膩又惡心。
說書人渾身狠狠一顫,猛地吐出一地混雜碎肉的血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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