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1

小钰說她在山上偷聽到阿爹與人說話時提起阿娘,阿娘在南風寨。

九郡主問她阿娘叫什麽名字,小钰睜着大眼睛天真道:“阿娘就是阿娘呀。”

九郡主放棄詢問她阿娘的姓名,知道小钰阿娘在南風寨已經好辦許多。

在城鎮那兩天她去外面打聽過,西北大漠馬匪無數,“封狼居胥”者唯二,西風寨與南風寨。

西風寨主不必多說,子承父業罷了。

而這南風寨主卻是個人物,數年前以女子之身率衆迅雷不及掩耳端下整個西邊的馬匪窩,雷厲風行斬旗立寨,不服者皆斬于馬下,西風寨就此巋然屹立于大漠。

九郡主帶着瓜子擱茶樓聽了一下午的書,聽說西風寨主與南風寨主曾是夫妻,因西風寨主風流債過多,南風寨主不堪其擾,遂脫離西風寨,攜一柄長刀自立南風寨。

南風寨與西風寨是水火不容的死對頭,偶爾撞上搶同一批貨的情況,兩方人馬寧願不要那批貨也要把對方狠狠削一頓,大多時候是南風寨主大獲全勝。

九郡主對這位未曾見面的南風寨主感官極好,因此,當小钰說她阿娘就在南風寨時,九郡主高興得甚至多吃了一碗飯。

想象是美好的,現實是殘酷的。

九郡主不幸買到一份假地圖,連夜趕出大楊鎮沒多久就迷了路。

少年是個路癡,根本不能指望他帶路,而九郡主手裏的地圖又是假的,此時此刻完全派不上用場。

九郡主氣死了:“他們竟然賣我假地圖?竟然賣我假地圖!現在的人良心都被狗吃了嗎?!”

少年拍拍她肩膀,還沒說話,九郡主憤憤又道:“我這麽漂亮他們都舍得騙,他們怎麽能騙得下去?良心真的不會痛嗎?”

少年:“……”

九郡主轉頭,目光灼灼盯着他:“你說我說的對不對?”

少年收回手,面不改色點頭:“對。”

九郡主:“那你說哪裏對?”

少年張口就來:“你長得好看。”

九郡主這才稍稍消了氣,卻還是生氣,嘟嘟囔囔:“那群騙子太過分了……長得好看根本不能當飯吃,話本子裏都是騙人的……”

深更半夜,荒郊野外,一個路癡,一個小孩,一個倒黴的九郡主,三人圍坐在火堆前,默然無語。

柴火噼裏啪啦地燒,臨冬的夜逐漸寒涼,小钰捂着鼻子悶悶地打了個噴嚏。

九郡主愧疚極了,蔫頭耷腦的樣子看得小钰都忍不住去摸摸她腦袋,小小聲安慰她:“沒有關系的,等天亮了,我們就可以走啦。”

九郡主說:“可是天亮我們也找不到離開的方向。”

小钰很自信:“我們跟着壞蛋哥哥走,雖然他很壞,可是他超級厲害。”

原來在她心裏,少年的形象竟如此偉岸?

九郡主看她一眼,有點不忍心戳破:“你确定要跟着他走?他是路癡诶。”

“路癡是什麽呀?”小钰懵懵懂懂。

“路癡就是……”

九郡主一指正在烤野雞的少年,少年的目光隔着暖金色的火光點在她臉上,倏地發燙。

九郡主摸了摸臉頰,別過頭,及時改口:“路癡就是他手裏的那只雞。”

小钰:“?”

路癡為什麽會是一只雞?

“因為那只雞迷路啦,所以才會被你壞蛋哥哥抓起來烤了吃。”

問題與答案并沒有因果關系,但糊弄小孩子足夠了。

少年伸出手。

九郡主乖乖遞上早已準備好的調料,嗅着空氣中的烤雞味道,肚子也開始叫喚。

少年學東西很快,當初在邊關時只是見她烤過幾次野雞野兔,兩次動手就能将肉烤得鮮嫩滑美。

但他不常烤,殺雞取肉的活計不美觀,一不注意血就會濺到衣服上,髒,這次要不是九郡主被一張地圖打擊得提不起精神,少年也不會“纡尊降貴”親自動手。

九郡主眼巴巴望着火堆。

少年垂下眼皮看向金燦燦的烤雞,聞着很香,看着也很香,他沒有一絲胃口。

九郡主和小钰一人一只油光水亮的雞腿。

噼啪跳躍的火光中,少年單手支頤,眼也不眨地凝視着對面被一只雞腿哄得眉開眼笑的九郡主。

九郡主捏着袖子給小钰擦了擦臉上的油漬,小钰将雞腿遞到九郡主唇邊,九郡主嗷嗚咬了一口,又将自己沒碰過的那一半雞腿送到小钰嘴邊。

“好吃嗎?”

“好吃!”

“那下次還讓你壞蛋哥哥烤雞腿。”

“好耶!”

隔着暖金色的焰苗,九郡主含笑的目光輕快地落在少年的臉上,高興地說:“壞蛋哥哥明天可以再烤一只雞嗎?”

壞蛋哥哥說:“不可以。”

對面的一大一小同時蔫了下來。

壞蛋哥哥又說:“明天再說。”

對面的一大一小瞬間又喜笑顏開。

少年手肘支膝,掌心托腮,目光傾斜地擒獲九郡主似真非真的面容,距離上一次見到她非易容的容貌已經過去很久了。

少年換了只手支腮,心不在焉中倒是想起離家出走的前一晚,族長與他說,族裏過幾日便會向中原提親,待中原小公主嫁來那日,需他前去迎親。

少年說小公主又不是來嫁他的,他去迎什麽親?

族長就等着他這句話,當即道,那便由你娶她。

少年沒有生氣,反而笑了起來,指尖敲點着掌心的攝心蠱,漫不經心地說,哦。

第二天,少年離家出走了。

少年從小無人管,也沒人敢管,十多年來活得随心所欲,看不順眼的人說殺就殺,在西域,堪止小兒夜啼者當屬十七歲的苗疆月主。

族長與族人說的話少年向來左耳進右耳出,中原那位和親的小公主他更是不在乎,離開苗疆的那天他甚至想過是否要先去殺了那位小公主,如果小公主死了,後面的事情一定很有趣。

然後他迷路了,若有若無的殺意也在日複一日的迷路中被慢慢磨滅。

少年在邊關轉了整整兩個月也沒有走出西北大漠,後來聽說小公主的送親隊伍終于抵達邊關,少年突然來了興趣,屈指将蠢蠢欲動的攝心蠱攏入袖中,臨時決定去瞧瞧那位約摸命不久矣的小公主。

迎親隊伍過于顯眼,即便他是路癡也能尋得到小公主的所在。

小公主想要逃婚。

少年惡趣味地給其他人下了沉睡蠱,袖中的攝心蠱對小公主的味道垂涎三尺。

小公主撞進他懷裏。

小公主眉眼狡黠生動。

小公主牽起他的手。

小公主帶他一起逃婚。

小公主對他一無所知。

……

火苗噼啪一聲,火光漸漸暗淡,寒夜來了。

少年将探頭探腦的、依舊對九郡主不死心的攝心蠱摁回袖中,随手朝火堆裏添了些柴火。

倚樹而眠的九郡主無意識拉了拉身上的鬥篷,皺眉。

少年起身從包袱裏找到先前買來的兩條新鬥篷,輕輕蓋在九郡主身上,兩條鬥篷壓得她有些不舒服,腦袋歪了過去。

少年順手将她腦袋撥正。

小钰睡在墊着軟褥的馬兜裏,就在九郡主身邊,小孩子身上蓋着最厚最軟的鬥篷,小手緊緊拽着鬥篷的白色毛毛,嘴裏嘟囔着夢話,睡得正香。

少年将鬥篷帽子拉上來蓋住小钰下半張臉,只露出鼻子,有點嫌棄小孩子的嬌貴,随後轉身坐回九郡主手邊,重新替她拉了拉滑下的鬥篷,甚至擔心她睡着後鬥篷滑落而騰出一只手專門替她掖鬥篷,半點也不嫌棄九郡主的“嬌貴”。

九郡主适應性極強,在哪都能睡得着,她說過,她小時候做過乞丐,睡過破廟和小黑屋,經歷了最惡劣的冬日,露宿野外就不算什麽。

少年單膝微屈,眯眸打了個哈欠,正想着等會要不要再去找點幹柴回來添火,肩頭倏然一沉。

九郡主昏沉沉地歪倒在他肩上,睡夢中無意識地掀開鬥篷蓋到隔壁人身上,右手依賴地攥着他的衣袖,另一只手摸索着将鬥篷挪給他更多。

少年将鬥篷給她挪回去,她很快又給挪回來,甚至将手搭在他的腰上,死死抱着不放。

少年反手攥住她還想往下抱的手,有點想笑,又有點無奈,索性拉起鬥篷帽子蓋在她臉上,低語似的。

“老實睡你的覺。”

·

九郡主醒的時候天色蒙蒙亮,她睡得不算很舒服,但也不算難受,鬥篷蓋在身上,後腦勺枕着一個說軟不軟說硬也不硬的東西。

九郡主拉下鬥篷。

少年垂睫瞧她,指尖纏着一圈冷冽的銀白色。

九郡主揉揉眼,以為自己看錯了:“你手上什麽東西?”

少年見她疑惑便将手伸過去,猝不及防之下,九郡主直面他手上那玩意,瞬間驚得倒吸冷氣,枕着少年的腿渾身僵硬,一動不敢動。

少年收回手,皺眉:“你怕蛇?”

沒了可怕的蛇形動物,九郡主抱着鬥篷連滾帶爬離他三尺遠,頭發上的鈴铛叮鈴當啷亂響,像極了她此時高低起伏的心情。

九郡主滿臉驚恐,壓着嗓子,口不擇言:“冬天哪來的蛇?你從哪搞了一條蛇出來?你是不是昨天大半夜趁我睡着跑去挖蛇洞了?你晚上好好的不睡覺挖什麽蛇洞!”

被胡亂指摘了一通的少年無語片刻,指指自己的腿,面無表情直視着她,冷呵了聲:“我給你當了一晚上的枕頭,如何去挖蛇洞?”

“……”

好、好像是這樣哦。

九郡主看看他那雙伸直的腿,少年屈膝的同時表情有點微妙,不悅地甩開手指上戀戀不舍的小銀蛇,握拳捶了捶雙腿,瞥向九郡主的目光比清晨的風還要冷。

錯怪他了,真的錯怪他了。

對不起。

九郡主打着顫反思自己的愚蠢,緊緊抱着鬥篷,心虛地、一步三頓地蹭了回去,挨在他身邊,讨好地拽拽他肩側散落的黑發。

“對、對不起……”九郡主眼巴巴望着他,誠懇反省,“是我誤會你了,是我不識好歹,把你白白當枕頭睡了一晚上,剛剛還不分青紅皂白地兇了你,對不起,你腿還麻嗎?要不我給你揉揉?”

不等少年反對,九郡主将鬥篷蓋他身上,伸手就要去揉他小腿。

鬥篷往下傾斜,蓋住少年外衣的玄青長擺。

指尖距離他的腿不過分寸,少年倏地攥住她手腕,手心壓着她腕上的銀色手鏈,虛眸看她。

九郡主眨巴眨巴眼,食指彎了彎,勾住他一角褶皺的衣料。

少年将她手指頭摁了下去。

九郡主失落地垂下腦袋,像極了她那只被壓下去的蠢蠢欲動的手指頭。

少年拽了拽她手腕,引得她不由擡頭。

在她困惑且沮喪的目光中,少年冷不丁地冒出句:“抱歉。”

九郡主愣了下:“什麽?”

少年摸摸她腦袋,用的是沒碰過小銀蛇的那只手,表情前所未有的認真,濃黑眼底映着她懵懵的臉。

“……我不知道你怕蛇。”少年陰郁地皺了下眉,“本來以為你喜歡蠱,也許會喜歡那種長相還算漂亮的銀環蛇,是我想當然了。”

咦?

九郡主極慢地眨了下眼。

少年松開手,若無其事地将鬥篷重新披回她身上,再次揉揉她腦袋。

“方才碰過銀環蛇,我去洗洗手,你去叫小钰起床,等會兒就有人過來為我們帶路。”

九郡主遲鈍:“……啊?”

“啊什麽,還沒被銀環蛇吓醒?”

九郡主一激靈:“醒了醒了!”

少年這才轉身欲去洗手。

九郡主看着他挺括修長的背影,擡手摸摸他碰過的頭發,有些遲疑。

如果他用那只碰過銀環蛇的手摸她腦袋的話……

想到什麽,九郡主拎起鬥篷悄悄溜到他身後,在他倒水洗手之前握住他摸過銀環蛇的手指。

微微的涼。

少年不知道她又想做什麽,低眸睇她。

九郡主嬉笑着擡起他的手放到自己腦袋上,沖他狡黠地眨眨眼,在少年還沒反應過來之前靈巧地一側身,輕飄飄從他身邊跑走,帶起一陣風。

少年轉身。

九郡主背對着他,跑到馬兜邊試圖将熟睡的小钰弄醒。

小钰迷迷糊糊地問:“天亮了嗎?”

九郡主聲音輕快:“是呀,天已經大亮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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