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
黃昏時刻,馬車趕到大楊鎮,九郡主付了報酬,車夫獨自駕車原路返回。
九郡主背着包袱準備找個客棧暫時歇歇腳,少年卻直接帶她去買馬。
“現在買馬做什麽?”九郡主想不通,“我們不要在這休息休息嗎?”
趕了一天的路有點累,小钰都困得睡着了。
少年雙手搭在她肩上,一臉嚴肅:“事到如今,我不得不告訴你一個真相。”
他甚少如此嚴肅,九郡主被他的情緒所感染,表情不由也凝重起來:“怎、怎麽了?”
少年看着她沒有說話。
九郡主有點害怕:“等等,你先給我個心理準備,你說的那個真相嚴不嚴重?”
“非常嚴重。”少年點頭,“一旦出現意外,我們就會分道揚镳。”
“什麽?我不要!”九郡主想都沒想就脫口拒絕,她絕不允許發生這種事。
少年臉上浮了笑,反倒沒有那麽嚴肅了:“怎麽啦,這麽不願意跟我分開呀?”
“……”
看出他此時的輕松,真相大約沒有他說的那麽可怕,九郡主提心吊膽了短短的一段時間,松了口氣,沒好氣拍開他的手。
“因為我答應你會帶你游遍中原,現在我們還沒完全走出邊關,如果這個時候分開,怎麽說都算是我食言。”九郡主理直氣壯,“我做人的原則是,決不食言。”
所以,她一定會把親手小钰送到她阿娘身邊,也一定會負責帶領少年游遍這偌大的中原。
“究竟什麽事這麽着急,你倒是先說啊,別賣關子了。”九郡主惡劣地扯他頭發,“反正除了我,你也找不到第二個聽衆。”
少年彈開她不老實的手,低頭瞄了眼她的腿部挂件小钰,小钰很識趣地扭開頭:“小钰什麽都沒有聽見。”
九郡主摸摸小钰腦袋,驕傲地看着少年。
少年将頭發整整齊齊順了一遍,這才不緊不慢道:“哦,也不算大事,我家裏人找來了。”
九郡主眨眨眼,這不算大事?
少年攤手:“上個鎮子裏,我看見他們正在找我。”
“你怎麽現在才告訴我?”頓了頓,九郡主恍然大悟,“難怪你今天要這麽早出門,留在那裏被他們撞見的幾率太大,盡早離開才是上策。”
少年對她的猜測不置可否。
九郡主又說:“那我們現在是要換馬匹往下一個地方趕?是障眼法吧,讓你家裏人以為我們趕了一天路,晚上肯定會留在大楊鎮休息,但其實我們已經去了下一處地方,而這中間耽誤的功夫足夠我們走得更遠。”
少年彈了下她腦瓜子,順着她的思路誇贊:“不愧是阿九,聰明。”
九郡主摸摸腦門,不懷好意地瞧着他:“如果,我是說如果哦,如果你家裏人找到你的話,你會不會被他們抓起來暴揍一頓?”
“你看起來很希望我被揍一頓?”成功将她糊弄過去後,少年懶得再多說,轉身自顧自挑馬。
“才沒有,我是那種會在你倒黴的時候幸災樂禍的人嗎?”九郡主一臉正氣,從一匹棕馬腦袋前繞過去。
“你不是嗎?”少年皮笑肉不笑,将她湊過來看馬的腦袋推回去。
“我是嗎?”
少年看她。
九郡主也看他。
馬兒忽然打了個噴嚏。
少年收回目光,拍拍馬兒的屁股:“好吧,你不是。”
九郡主對他的妥協表示滿意,少年對她的縱容讓她忍不住得寸進尺道:“那你被抓回去之後,你家裏人會怎麽對你?”
少年想了想,牽着缰繩将馬兒拉過來,随口道:“大概會哭着求我不要再離家出走吧。”
九郡主被他逗笑:“正常不是應該先揍你一頓,然後再把你關進小黑屋好好反省麽。”
少年胳膊搭在馬背上,下颌擱至小臂,垂着眼睫:“你說的好像很有經驗?”
“當然啦,我可是因為離家出走被抓回去好多次,也被關過小黑屋。”九郡主坦蕩蕩,“我還認識幾個人也是離家出走被抓回來關小黑屋的呢。”
少年微微眯眼,他對九郡主的過去不甚了解:“你為什麽想要離家出走?”
“還能為什麽,當然是因為家裏人對我不好呀。”
九郡主對于自己的過去一點也不傷心難過,習慣之後連情緒都很少波動,她也趴在馬背上,和少年面對面,烏黑的眼底映着少年好看的臉。
“有一年冬天,我被繼母攆出去,那時候年紀小還沒學會如何賺錢,就去路邊學乞丐要飯,晚上就跟着他們去破廟蹭地方睡覺。”
因為那次的經歷,她的手每到冬天都會生凍瘡,她從六郡主那薅了不少治凍傷的藥膏,沒用,藥膏這種東西用了就不能擦,并且要持續使用,而九郡主很窮,早中晚都需要外出賺錢,早上擦了藥,回頭就會被不知道什麽東西蹭掉。
說着說着,九郡主不自覺摸了下手指,今年還沒到生凍瘡的時間,如果可以,她也想治好自己的手,畢竟哪個姑娘不希望自己的雙手漂漂亮亮白白淨淨的?
少年擡手将她散落在頰邊的碎發撩至耳後,靜靜聽她滿不在乎地講故事。
九郡主繼續絮叨:“我不是在跟你賣慘哦,你想知道的嘛,我就随便說說咯。”
少年嗯了聲,眼睛一眨不眨地瞧着她。
九郡主道:“其實那段經歷對我來說也有好處,我之前不是和你說過一次嘛,我小時候很憧憬一個老乞丐,因為我做乞丐的那段時間就是老乞丐教我怎麽活下去的,他還教了我一套棍法,超級厲害,以後有機會我使給你看呀。”
少年說好。
九郡主擡起手,拍拍他腦袋,笑嘻嘻的:“你幹嘛?怎麽聽了我的故事反而不高興了?又不是你被欺負。”
少年按住她的手背,掌心的溫度完整地覆蓋在她微涼的手背上,像極了往年冬日的夜間,她獨自蹲在火爐前,将生了凍瘡的雙手擱在火上取暖。
九郡主怔住。
與先前逗她時故作嚴肅不同,少年的神情罕見的認真,眼底濃黑,蘊着說不上來的情緒。
九郡主眨巴眼。
少年說:“你想報仇嗎?”
“報仇?”九郡主的注意力都在被他攥住的那只手上,“要說實話嗎?其實也不是不想,不過報仇很難的。”
她阿爹是王爺,皇上親兄弟,繼母是王妃,太後親侄女,府裏的側王妃随便拎一個出來都比她這個落單的郡主身份尊貴,即使她這兩只手能打得過整個王府的人,也打不過整個大慶。
大慶是慶修帝的。
九郡主很樂觀,對這些早就看開了。
“活着就很好啦。”九郡主高興地說,“你知道嗎,我逃婚成功的那天晚上激動死了,因為終于有機會徹底擺脫那個家,哦對了,當時你說要帶我回中原的時候我一開始是不願意的。”
少年問:“後來為何又願意了?”
九郡主理所當然道:“因為你送了我一份禮物。”
那時的九郡主正被朝廷通緝,明明只要抓緊時間逃往西域,朝廷就會對此無計可施,可她卻選擇冒着風險陪他一起來中原。
一條随手送出的手鏈,竟如此簡單就換來她的以命相随。
九郡主擡手晃晃那條極為寶貝的手鏈,笑彎了眼睛:“阿娘去世後的這麽多年來,你是唯一一個對我無所求,真心願意送我禮物的人。而且,這段時間你還送了我好多禮物,對我也很好。阿娘臨走前說,如果我未來能遇到一個對我無所求且對我極好的人,我一定要跟緊他,也要對他好,因為,也許以後我再也遇不到下一個對我好的人了。”
“無所求?我明明把你當導游。”少年說。
九郡主搖搖頭,不贊同:“這不算,因為即使沒有我你也可以自己來中原玩,有我沒我對你來說都是一樣的,你還送了我珍貴的小易,所以你對我不算是有所求。”
少年與她對視。
九郡主看着少年的時候眼底全都是他,真誠而坦然的感情幾乎要将他吞沒。
她對此一無所知,故而才能毫不掩飾地向他展現她的友好,以及內心深處對他滿滿的喜愛。
她還沒察覺到。
少年被她看得不由轉開目光,微微松開手,像是無法忍受,又将目光轉回來。
“送你一點禮物,對你比其他人對你好一點,這樣就足夠了?”
九郡主懵懵的:“這樣還不夠嗎?”
“如果我以後對你不好了呢?”少年說。
“那我就揍你一頓再走掉。”九郡主奇怪地看他,“我又不是傻子,你對我不好我肯定不會繼續跟你玩了啊,我又不笨。”
她是不笨。
少年反而因為她天經地義的發言而有點陰郁,眼睫垂下,擡手摁了摁額角,沒忍住又掀起眼簾看她一眼。
九郡主撩完人就跑到另一邊繼續挑馬,沒心沒肺的樣子看得人好氣又好笑。
九郡主說:“好看的馬太多,我挑不過來了,小钰,你喜歡哪匹馬?”
小钰興奮地指着小紅馬:“我喜歡這個!”
九郡主當場拍板:“好,就買這匹。”
小钰和她一起雀躍拍掌。
少年平靜下來,走過去替她付了銀子,順手買了馬兜,用來裝小钰剛好。
九郡主從他身後探出個腦袋,笑眯眯的:“看,你就是對我很好,我才沒有看錯人。”
少年擡手摁着她的臉把人推回去:“若是你遇到另一個比我對你更好的人,是不是馬上就要卷起包袱跟着別人跑掉?”
九郡主唔聲,猶豫了。
少年将她頭發上晃歪的發飾扶正,立在她身前,睇她:“跑掉也沒關系,你跑掉我就去你京城的家裏等你。”
“可是我又不會回家。”而且他根本不知道她家在哪裏呀,九郡主很有自信。
少年看着她:“我知道。”
“你知道?你知道還要回去等我自投羅網?”她有那麽笨嗎?
少年若無其事地微笑:“等啊,為什麽不等,你一天不回去,我就殺一個人,兩天不回去,我就殺兩個人,殺到你回去為止。”
此次中原行的殺人名單再次添上數人,是為她報仇。
“說的我明天就會走似的。”九郡主拍拍他,心虛地暗示道,“那你對我更好點我就不走了嘛……其實我方才進城的時候瞧中一件紅色鬥篷,你要一起去瞧瞧嗎?就是價格可能稍微有一丢丢的貴。”
她都買了三件鬥篷。
少年轉身就走。
九郡主的手拍了個空,對着他的背影喊:“真的只是一丢丢的貴——”
少年停下腳步,側過身,金紅色的夕陽餘晖将他颀長的身影勾出一圈溫暖的光暈。
他頭一偏,睨她:“還不走?”
九郡主愣了下,回過神,大喜過望,三步并兩步跑過去牽他衣袖:“你看你看,我就說你對我最好吧!”
“……”
被兩人徹底遺忘在後面的小钰看了看親昵蹭她的馬匹,又看了看遠去的兩道背影,嘴巴一扁,哇地一聲哭了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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