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 歸去來兮

從流離小築中傳出精妙琴音早已是長安城西北角的日常一景，但沒日沒夜的琴音則屬反常。對於自家主子如此不顧鄰裏的做法，彩珠也覺得非常詫異。但主子不願說，彩珠也隐約覺得還是不要過問比較好。

然而，今日不同。

“主子，今兒個初晌四殿下已經同幾位将領從玄武門入京了。”

安然指尖一顫，淡淡應道：“嗯，知道了。”彩珠端手站在逐曲亭下，不再多言。

琴音漸緩，安然起身。彩珠心下一驚，這幾日除了鎮日地彈琴其他并沒有什麽了啊，為何竟恍覺主子有種遺世獨立，仿佛要飄然遠去的味道。

“珠兒，重陽時我們采的紅霄去取了來罷。準備明日待客。”

曾幻想了無數次的重逢，當那個人右手持扇推開流離小築的烏木門時，安然所彈的《歸去來兮辭》正好到最後幾個音上。曲罷便款款起身，繞過石案，就那麽婷婷地站著。

是以當璃祯走到榭橋中間之時，竟有種進退不能感覺。負於身後的左手緊了緊，卻被手中的扇子硌得生生地疼。待到璃祯走到逐曲亭前，終於下了決心擡起頭。

於是，所有關於那只啼血杜鵑的預感就這麽直白地攤開在了自己眼前。安然身形一晃，腳步淩亂間，右手便一掌正正地壓在了漣漪上，八根弦齊齊散開──在張力驅使的亂舞下，只轉眼間右臂的白色雲襼上已是血線斑斑，觸目驚心。

璃祯一驚，又上前兩步，也顧不得左手中尚持之物。沒想到安然只是輕輕端起手來，向自己伏了個身見禮，輕輕道了聲：“民女藺安然，見過皇子殿下。”

璃祯頓覺無言以對。安然也不拘禮，徑自起了身，目光落在璃祯手中的扇上淡道：“皇子殿下此來，是為了這把扇子嗎？”

璃祯已是滿臉自責，忙道：“夫人，是姒璃祯對不住你。”這一句，便似隔了幾世的迷途輾轉而來。

安然輕輕搖頭應道：“不會。

“這是他自己選的。

“也是我自己選的。”

沈吟片刻續道：“他，什麽也沒有說。是不是？”

“老師他，只說、你什麽都是知道的。”安然笑，一絲血線順著嘴角滑下，伸手接過那把折扇，細細地看，語調沈緩，水波不興：“是。我知道。

“什麽、都是知道的。”

璃祯不敢言語，直覺自己應該離開了，便弓起身作了長揖再次道歉。随即退後幾步欲旋身離去時，方聽得安然在身後悠悠揚起的聲音：“殿下，可知他的願望？”

璃祯怔忪片刻立即轉過身，目光如炬：“我，姒璃祯願在此立誓，絕不枉費先生救命之恩。有生之年，必使先生願望得以實現，以天下蒼生為己任，以慰先生在天之靈！”

安然笑，緩緩下跪，行過九五至尊之禮，然後直起身輕聲道：“民女恭送陛下。”

“陛下”，璃祯一怔，随即會意，颔首轉身。

竟然是這樣一位奇女子。或許也只有這樣的奇女子才配得上那個人的高風亮節罷。

可是先生，你怎麽能舍得、如此待她。璃祯緊緊阖了阖眼睛，離開了流離小築。

也許這“流離”二字才正是一語成谶罷。

Ps：其實是分上下兩章便可結束的短篇，無奈最近真的很忙……這篇文是很早以前就想寫

的，但我很怕感動了自己，卻感動不了你。

總之，明日便可結束。

感謝閱讀。

☆、尾章 還願成雙

年關之時，皇帝駕崩，留下遺诏：大皇子璃褆封地南廣，稱平南王，不受傳召不得進長安城。三皇子璃褞封地西玄，稱定西王，不受傳召不得進長安城。

四皇子璃祯即位。國號佑安，史稱景帝。

佑安初年景帝親征平定南廣與倭寇合謀作亂，後将平南王軟禁於長安城。

佑安二年減賦稅，薄徭役，采取宰丞之言取休養生息之國策。

彩珠已於數月前出嫁，清面的那一天一身大紅嫁衣喜慶得耀眼，但準新娘卻執意跪著對安然說：“小姐，你是曠世的奇女子，彩珠只是俗人。你與爺的故事對於我這樣的女子來說，就僅只是一個故事罷了，高不可攀。

“彩珠沒有那麽多想法，也沒什麽偉大的念想，更無法去過那不食人間煙火的生活。

“我只願有那樣一個人，可以給我一個家，能免我受流離颠沛之苦，能讓我依靠，給我溫暖。哪怕他只是鄉野莽夫──如果在我需要的時候，他能在我身邊，那麽彩珠，便別無所求。

“小姐，請原諒彩珠吧！”話未說完已是泣不成聲。安然只能扶起她笑，輕輕地笑，仿若這笑容太脆弱，經不起稍微激烈的動作。

誰說這樣的女子便是俗世之人，明明這樣聰慧透徹，比起自己，不知要高明多少。

目送大紅花轎出了流離小築，唢吶震天，新郎騎在那高頭大馬上還忍不住回頭對自己咧嘴笑，似是感激不盡的樣子。待到迎親隊伍轉過街角去，一切便都安靜了下來。空曠的安靜，抑或是安靜的空曠，安然在那一瞬間，竟有些不敢回過身去了。

那天之後，安然抱著自己的琴，帶了一個小小的包袱只身回了曾與爹親一起生活的憑風草居。回去後第一件事便是去了爹爹墳上祭掃。久久地跪著，想著，應該要說許多話的，畢竟這許多年都未曾回來過了。卻僅只是跪著，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打開包袱的時候，那柄百骨千雲扇就這麽直直地墜下，散了一角。安然一怔，緩下身拾起扇子就地靠坐在榻邊。

從這柄扇子轉到自己手上那日起，它就再也沒有被打開過了，這一晃，已是兩年一季。

緩緩排開折扇，仍是那一年自己信筆畫上去的空溟谷。三面青山環繞，自己的憑風草居與尋常鄉間茅舍并無甚不同，屋舍前溟溪涓涓流向東南角，角落臨風亭不管過多少年依然是那樣靜靜立著。細細地看著，安然忽然睜大眼睛，不敢相信地盯著亭中一看就非出於自己筆下的兩個身影──一個微側首低頭撫琴，衣袂翩然，一個右手執扇，面南而立，淵渟岳峙。

“安然。

“待我這次回來，我們就回去你的憑風草居。去看看藺老先生。

“等到冬天過去了，我陪你去淩霄山，你不是一直想去雪山嗎？

“我們不只看雪山，也去千岩洞，去賽茗湖。

“秋天的時候，就去塞外看秋野茫茫，去騎馬，去見識見識胡人的游牧生活，你不是

很喜歡他們的三弦馬瑤琴？我們去找一把最好的，你彈給我聽？

“我會陪你去所有你想去的地方，

“我們一起，一步一步，去游遍五內海外。

“只要是你想要做的，我都陪你。

“好不好？”

終於就哭了。

又終於笑了。

佑安三年，新帝大婚，大赦天下。

未央湖邊，一白衣女子端著一柄折扇靠在一座石碑前。碑上書：“岳城王！微鳴之墓。”右後側矩形石壁上刻了生平與追谥封王的緣由。長篇累牍，榮耀滿世──可是所有的一切都與安然沒有關系。

靠在石碑上的身體有些冷，安然的側臉貼在碑上，淡淡地緩緩吐出一句：“你的願望、終於實現了呢。”然後仿佛得到回應一般，微微笑了。

阖起的眼睛彎起好看的弧度，表情安寧祥和。

“安然。

“待我這次回來，我們就回去你的憑風草居。去看看藺老先生。

“等到冬天過去了，我陪你去淩霄山，你不是一直想去雪山嗎？

“我們不只看雪山，也去千岩洞，去賽茗湖。

“秋天的時候，就去塞外看秋野茫茫，去騎馬，去見識見識胡人的游牧生活，你不是

很喜歡他們的三弦馬瑤琴？我們去找一把最好的，你彈給我聽？

“我會陪你去所有你想去的地方，

“我們一起，一步一步，去游遍五內海外。

“只要是你想要做的，我都陪你。

“好不好？”

“玉兒。”

“嗯。”

“我等你回來。”

似乎終於，在獨自流離了這許多年之後，那人的手，終於穿越了所有的獨自守候，擁抱了自己。

終

☆、後記

文感：

這篇文章真的已經在心裏盤旋很久，終於落筆成章，也不過五日時長。對於我而言，這篇文是自己寫的第一個短篇，其實不擅長寫短篇的。不管是情節架構還是進度掌控，總覺得短篇更需要精心策劃，詳略細致。

寫這篇文的時候自己正忙著班務以及校內外的各種事情，真的非常混亂，每天電話接到暴躁但還是盡量壓抑著。只有在寫文的時候是安靜的，也是平靜的。

我喜歡安然這個詞。於是有了這樣一個女主角。

我喜歡！佑城這樣的男子，於是寫了他的運籌帷幄，決勝千裏。也寫了他的高山流水，淵渟岳峙。即便結局這樣傷人傷己。

我一直堅信著──

我們活著──那麽多期待，那麽多希望，那麽多責任，那麽多信仰。

有那麽多，在看著我們的人──所以要如何才能，全都、為了愛。

有一種幸福很簡單，尋常如彩珠。我當然不會以為她有什麽錯，事實上自己無數次在午夜夢回時感慨著，究竟在不甘心些什麽呢？明明也不過是尋常女子。

是再尋常不過的女子。

卻仍然不甘心。不甘心被人群淹沒，如果明明可以去往更高的地方。

然這篇文章寫到最後，卻仍是憑顯了愛情。你的願望，便是我的願望。

但我想說的卻是──如果不是家國天下，如果這不是你的願望，那麽。

你也不會是我的願望。

所以這是一個注定傷人傷己的故事。但是如果，能遇上這樣一個人，成就這樣一個故事。

又當是，多麽幸福。

我願是那樣一株淩霄花，如果可以和你一起去往更高的地方。縱使凋零之時無根可尋，此生足矣。

22:33 2011-6-7

感謝仍有人願意看這一篇任性之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