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
正午時分,陽光不偏不倚地照到男人略顯彎曲躬起的背脊上,宋清然看着他,再聯想到剛剛他在廚房裏笨拙地煲湯時的模樣,大腦發暈的一瞬間,她目光都變得有些呆滞,她突然想到了她爸。
她上大學的時候,有一年春節的時候,學校舉行了一個選拔比賽,她拼盡全力迎來了一個出色的成績,成功為自己掙得了參加彙演的資格,這也就意味着她無法回家過年。
那段時間她沒日沒夜的練舞,訓練時因為不留神直直地摔了下去,腰部那裏受了傷。那次彙演對于學校的名譽至關重要,是一個很好的招生簡章,不能出現絲毫差錯,為了顧全大局只能換人。
于是她回了家,票早就沒了,她買了站票,在擁擠的火車上站了整整兩天,終于在大年三十那晚趕回到家。她看到她爸一個人靜靜地坐在庭院裏,沒有看春晚,甚至沒給自己做頓像樣的年夜飯。
腰部砸到地板時那麽疼她沒哭,辛苦掙來的機會臨時被換掉她也沒哭,在火車上把錢弄丢了而餓了一整天的肚子她也沒哭,可看到父親孤獨落寞的背影,眼淚再也藏不住,嘩嘩嘩地往外流。
唐六一說李沛在她很小的時候就離婚了,好像是因為他經常都不歸家,永遠都只顧着自己的事業。他們大女兒心髒猝死那晚,他都沒能趕回來。
等他回家的時候,早已人去樓空,再然後就離了婚。他老婆帶着他們小兒子回了北方娘家那邊,再也沒回來過。
“您是不是有點孤獨呀?”
大腦還沒作出反應,嘴巴就已經開口說了出去。捕捉到他眼眸中閃過幾絲落寞,宋清然才突然反應過來,自己剛剛說了些什麽。
宋清然認真解釋道:“我們素未謀面,您在此之前并不認識我,可一聽到唐叔叔說我對古物有點興趣,您就邀請了我。我自知也不是多聰慧的人,我想您應該也想找人說說話吧。”
她留意到,他家裏的茶具落着一層厚厚的灰塵,一看就是很久沒有客人來過。
“我也一樣,想找人說說話。”她看着他,說這話的聲音很輕,輕到幾不可聞。
這麽些天了,穿越的事無從分享,她一個人帶着所有人的回憶回到起點。原來比分手更痛苦的事,是我站在你面前,而你卻不記得我。
“李教授,我可以問問您為什麽會選擇成為一名考古專家嗎?”
何以随有個鄰居爺爺,姓陳,也是從事這方面的工作,他們新婚不久,他就帶她登門拜訪。爺孫倆許久未見,一壺茶,足以暢聊,通宵達旦。
而宋清然則陪着奶奶坐在庭院裏,老人年事已高,卻将庭院打理得井井有條。她看着眼前這個歷盡滄桑卻依舊豁達爽朗的奶奶,敬佩之情了然于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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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晚,在那個小庭院裏,宋清然靜靜地聽着奶奶同她訴說他們的愛情。
“那時候他忙啊,他們研究院就他一個人年輕力壯的,他被外派去了香港。這一去,就是十年。”
“他讓人給我遞了一句話,‘有太多的未解之謎都需要我去破解,如果你願意的話,等我回來一定娶你。’”
宋清然:“那你就這麽等了?”
“嗯,我答應過他了,要等他回來。”
因為爺爺的一句等我回來娶你,奶奶等了整整十年。
世界上的大多數人都盼望能活得安逸舒坦,可偏偏就是有那麽一群人選了最為崎岖不平的蜿蜒小道。
正是春意盎然的好時節,雨水順着青磚瓦砌流了下來,滴到院裏的排水溝裏,發出清脆的滴答聲。
“降溫了,也不知道給自己加件衣服。”
語氣間盡顯責怪,奶奶聽了也不惱,依舊是那副笑嘻嘻的模樣。白頭偕老,讓人羨慕得不像話。她輕輕地轉頭,目光落在男人的身上。明黃色的燈光打在他臉上,俊朗得不像話。
可是她也很幸福,那時的她如此想着。
—
李沛長長地嘆了一口氣,擺了擺手,“要看什麽書自己拿,一周後完璧歸趙。”說完從靠窗那排的書架上抽了本書,自顧自地坐在書桌前看了起來。
抛出去的問題遭到了無視,宋清然也沒在意,她順着李沛剛剛拿書的那個書架看去,就看到其中有個架臺卻缺了一塊兒,上面擺了個奇怪的木雕,好像也缺了一小塊。
她不動聲色地收回視線,繞着這層樓開始轉悠,眼睛細細地看着這些書架上的書。這些書大多都是有年代感的,很多書皮都已經泛黃,出現磨損的跡象,應該是經常翻閱的緣故,有的書甚至看起來感覺都是殘缺的。
可就是在這麽一堆舊書裏,宋清然卻看到了一本很新的本子,她有點奇怪,小心翼翼地抽了出來。
書的封面上一個字的沒有,翻開一看,上面密密麻麻地全部都是些她看不懂的字。這莫非是,甲骨文?
可是甲骨文不是應該被刻在龜甲上面?
正疑惑着,原本還坐在椅子上專心看書的李沛不知道什麽時候已經走到她面前,“這是我閑來無事從甲片上摘抄下來的,我們研究院裏有很多這樣的甲片,都是保存完好的。我研究方向不是這個,但是可以帶你去看。”
他臉上的表情依舊是不冷不熱的,但是說話的語氣卻比最初要溫和了幾分,最起碼比打電話那會兒要溫和許多。
宋清然幹笑兩聲,默默地将書原位放了回去,心裏越發虛了。
“李教授,其實我對這些并不感興趣。”
就因為她一句感興趣,人家如此熱心,甚至還表示可以帶她去研究院。她要是再繼續這麽撒謊下去,未免也太不真誠了。
李沛聽了也不惱,冷哼一聲,視線在她臉上來回掃了兩遍,“看出來了。”
有興趣的話,看到他這一屋子的好書,正常的反應肯定是直接跳起來了,絕不是如她一般冷靜自持。
但其實不全對,還有一個極其重要的原因,是她如今不是他看到的十六歲的清純女學生。
今年的她,應該是二十六歲半。
自此,兩人不再言語。誰也沒有主動搭話,窗外早已聽不見夏日的蟬鳴聲,今年的夏天,早就已經結束了。
宋清然在心裏默默計算着時間,四十分鐘後她下樓進了廚房,唐六一不知道什麽時候跑路的,她在客廳轉了一圈也沒見她。
索性也不管她了,直接關了火,把鍋裏的湯盛了出來,順手就給它直接擺到餐桌上了。李沛站在樓梯上,居高臨下地望着她,眼裏多了幾分情緒。
她身為人女,再為清楚不過。那種情緒,是慈愛。
“好了,李教授,來嘗嘗我的手藝。”
他看了她一眼,快要走到餐桌的時候,前腳一轉,去了廚房。再出來時,手上多了碗湯。
“自己做的東西,當然要自己先嘗一下才能拿給別人喝。”
“好的,那我先給您試試鹹淡。”
真是嘴硬,想讓她陪着吃飯就直說。
不過這話她自然不會說。
陶瓷碗比較小,她這一口下去,小半碗就沒了。宋清然擡頭,笑眯眯地望着他,他已經開始喝了。
“怎麽樣?”
手中的湯勺被他攪了幾下,“勉強入口。”
這傲嬌又別扭的,小老頭?
“我剛剛在樓上的時候,給您寫了一下煲湯的步驟,什麽鴿子湯、老鴨湯、還有排骨湯你都可以照着那個步驟煲。”
她剛剛在樓上無意間往下瞥的時候,看到陽臺那裏擺着各種綠植,呃,的盆。一看就是被他養死了,她仔細看了下,如果沒認錯的話,最中間那盆應該是洋瓊花。
不過也已經瀕臨枯死了,樹葉全黃了,根部也在往外翻,救不回來了。
也是,那麽好養的洋瓊花都被他養死了,別的死了,也就不奇怪了。
洋瓊花,她細心養護了四年的年瓊花,在她那麽認真愛他的那些日子裏,它都沒有開。他們離婚了,它卻又開了。
其實,當她翌日清晨醒來看到那盆綻放的洋瓊花,是真的看到了一絲絲希望的,在他們那段經不起折騰的婚姻裏。
感覺自己已經下定決心了,她終于決意和他離了婚,他們終于再也沒了瓜葛,結果生活又跟開了一個巨大的玩笑。
在那家酒店裏,她看着眼前巨大的生日蛋糕。世界一片漆黑,她的未來也是。她不知道未來的路又要怎麽走,她甚至不知道離婚這個決定究竟是否正确。
可現在,所以的一切,居然真的都讓她重頭再來,她真的又重新擁有了一次選擇的機會。
生活總是如此,總是在最為燥熱的夏天裏,吹來一陣涼爽的風。
從李沛家裏走出來,門口有幾個阿姨坐在那裏低聲交談。眼睛時不時往宋清然身上瞟,導致她一度以為自己是不是來姨媽了,還是臉上有什麽東西。
走出去一段路之後,那群人還在看,宋清然自知自己長得不錯,但也不至于這麽的,呃,老少皆宜吧?
一直到公交車站,宋清然細細回想着那群阿姨看她的那種眼神,恍然大悟。難怪李沛讓唐六一和她一起去,原來如此。
她拿出手機,才看到唐六一給她發的短信。
【向風約我打游戲,我先撤了,你好了給我打電話。】
時間應該是她在樓上看書的時候。她寫得太投入,沒有注意聽。
“有道是知不可乎驟得,托遺響于悲風。人生只要走不到盡頭,你就永遠不會知道自己想要的究竟是怎麽樣的結局。”
這是她離開李沛家前,他對她說的一段話,的确意味深長,值得令人反思。她想,他是教書多年的老師,閱人無數,肯定早已看透了她內心存有困頓。
是啊,她怎麽知道重頭再來一次的結果就一定不是自己想要的呢。
宋清然胡亂地搖了搖頭,給唐六一打了電話。
“喂。”
電話那頭傳來的是男聲,宋清然眉頭皺了下。
也來不及等她問他是誰,那邊就冷冷地報了個地名。然後,就利落地挂了電話。
宋清然握着手機,依舊保持着剛剛接電話的聲音,反應了好一會兒。
剛剛那個是,何以随的聲音?
他們是畢業以後才有的交集,他的聲音是一種說不上來的好聽,倒也不是多有磁性,反正就是有種成熟男人的味道。
不過他高中時候的聲音好像要更為清脆一點,她高中的時候從未和他說過話。盡管因為向風的緣故,她經常能在他們班門口見到他,可是他也很少會說話。
時間太久了,猛地一聽到他說這麽多話,她還覺得有點奇怪,甚至會反應不過來那是他的聲音。
感覺有點奇怪,又說不上來哪裏怪。
眼睫微微顫了幾下,宋清然垂眸,關了手機屏幕。在公交車靠站停下的時候,拉了下單肩包的肩帶,上了車。
……
作者有話說:
我一直以為自己是個偏理性的作者,很多讀者看完《所愛隔山海》之後,都會在微博裏私信我,認為我寫得太虐了。她們問我,大大寫的時候真的不會難過嗎,我說不會。是真的不會。
《所愛隔山海》這本書拖得很長,寫了整整六個月左右,可我從頭到尾只難過了一次。我感覺自己就像是一個局外人,面對宋清然的所有情緒我都特別淡然。
可是這本不一樣,從我七月中旬開始動筆寫到現在,我不止一次夢到了他。我甚至因此而停了一段時間,直到七夕那天才又開始動筆寫,可毫無意外地,我昨晚又夢到了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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