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 安排

“不可能。”

霍蘩祁嘴唇一咬,愠怒地絞住了手指。

她側過臉頰,男人已經從不知何處取出了一卷竹簡,垂着目光專注地看着,霍蘩祁幼時有白氏教導,學過幾年字,後來母親眼睛不好了便沒有學了,步微行看的書是關于驗屍的,前人所編纂的《仵作記錄》。

什麽人随身攜帶這麽一種書?

他高貴、優雅、冰冷,透着一股令人捉摸不透的神秘。

這種男人會什麽來芙蓉鎮?他身上的謎團宛如裹着的一層迷霧。

霍蘩祁還不死心,“我不想母親為這事傷神,我……只是一個女郎。何況,這事是縣太爺管轄的,本來就……與你無關,我要陳詞也不是……”

步微行瞟了她一眼。

霍蘩祁抿住唇不說話了。她不敢得罪這麽個人物,說老實話,她有點兒怕他。

步微行道:“命案一事沒有商量。”

霍蘩祁拉長了臉歪過頭去,臉頰鼓成了兩團球似的。

馬車颠簸着駛入芙蓉鎮。

春雨後,車轍淩亂的大路濺起點點稀松的泥,星光墜滿深林,濃淡相宜,夜霧裏有缥缈的風。

入了芙蓉鎮,見馬車還沒有停的意思,霍蘩祁怕引人誤會,決意再和他打個商量,“那個,你可以找個巷子将我放下來,我一個人回去。”

步微行聽罷,收起了竹簡,車裏有淡淡的星華闖入,他雪白的下颌宛如一塊無暇晶瑩的美璧,霍蘩祁無意之中又多看了兩眼,瞬間心跳如鼓,臉頰微微發燙起來。

竹簡滾動的清音一落,霍蘩祁聽到兩個冰涼的字:“住址。”

剛剛爬上來的那點兒羞澀被他生生擊散了。

她說的話他不懂?

霍蘩祁試圖說服他,步微行蹙眉重複了一遍,“住址。”

第二遍比第一遍聲音冷多了。

霍蘩祁洩氣地說了霍家家宅地址。

步微行擰眉,低聲道:“去向陽巷。”

“諾。”車夫利落爽快地答。

步微行攢着修眉,只見霍蘩祁不耐煩地望向窗外,馬車的香簾随着風飄飛,少女瘦弱得宛如一株碧柳,姣柔溫順,卻又帶着點兒脾氣。

馬車裏有點悶熱了,他想。

其實他是有些許動容的,原來,霍蘩祁住在他隔壁,至少目前是這樣。

那麽那件肚兜……

馬車停在了向陽巷霍家的後門,霍蘩祁等馬車停穩之後便不發一言沖了出去,但才走了兩步,忽然腳步一頓,這男人送他回來,不論是好心還是歹意,但他都把霍家的住址弄明白了,以後真要查案,公堂上自然要對簿,她難道一定要被他牽扯出來?

一想到這兒,霍蘩祁便苦着臉,腳下像灌了鉛似的。

步微行優雅地下車,俊臉宛如镌刻般輪廓分明,玉色的白,眉宇是濃墨般的黑,霍蘩祁偷偷瞟了他一眼才阖上自家後門,他正凝視着自己,霍蘩祁無端端地又羞又恨,她頭回坐車,還是同一個陌生男人。

她承認他很好看,很讓人心動,但是脾氣太糟糕了……

她惹不起啊。

霍蘩祁進門之後,言诤才忍着笑送步微行回房。

一路上分花拂柳,一徑竹林搖曳生風,言诤笑眯眯地忍着,直至步微行冷然道:“笑孤?”

“不不不,屬下絕對沒有此意。”言诤立即肅容正色起來,好歹将人送回了房,他才踱出來,好笑似的拉住了阿大,“我怎麽總覺得,殿下今天有古怪?”

阿大正色道:“胡說八道。”

言诤瞪大了眼睛,“你不信?公子今天居然碰女人了!”

“笞刑,二十。”

寝房裏傳來男人的聲音。

言诤一驚,扭頭,只見燭火剛剛吹熄。

忘了,他居然在步微行的房門外大言不慚。

白氏等了許久,霍蘩祁回房,一晚小蔥豆腐已經涼了,青翠的蔥花點在白嫩嫩水花花的豆腐之中,別是精致小巧,霍蘩祁容易滿足,大快朵頤地吃完了冷飯,忽聽得白氏在隔壁間喚她的名字,霍蘩祁趕緊收拾好碗碟,起身擦了擦手去尋母親。

白氏等她一如既往地坐上了床,才拉着她的手問:“今天的繡品賣出去了麽?”

還以為母親記着時辰來問罪……不好,今日張大嬸的鴨子趕回了府,卻還沒有結算工錢!

白氏沒得到回音,愣了愣,霍蘩祁忙給白氏身後墊了一個枕頭,“娘,我忘了……”

女兒愧疚的聲音讓白氏心疼不已,忙搭住霍蘩祁的腕子,“沒事、沒事,娘只是随便問問,那幾個銅板也換不得什麽,娘就是怕你餓着,大早上娘沒法給你做早膳,你同阿茵她們出去采茶,娘也沒法去給你送午膳……”

說罷,白氏又咳嗽了幾聲,霍蘩祁心疼她肺病又重了,她照顧母親都來不及,豈敢勞煩她動手操勞?

母親是她在世上最後一個親人了,霍蘩祁抱住白氏,微微笑着,撫她的背輕聲道:“沒事兒的。娘知道阿茵她們不喜歡我罷,不喜歡便不喜歡,我以後帶您出去住,給您建一座很氣派很氣派的宅院給您養病。您就只等跟着我享清福,以後我找一堆丫頭婆子伺候您。”

白氏慈愛地撫她的柔發,“傻,娘只盼着你找個真心實意待你的如意郎君——對了,你伯父總同我說,這些時日鎮上有個青年才俊要向你求親,你這孩子,怎麽不告訴娘?”

近來想求娶霍蘩祁的只有劉屠戶家中的鐵匠兒子,他滿臉肥油其貌不揚不說,還四處沾花惹草,坊間名聲極其難堪。

霍蘩祁咬唇道:“大伯父真是這麽同您說的?有個‘青年才俊’想娶我?”

白氏困惑,“怎麽了?”

霍蘩祁笑着搖搖頭。

翌日,芙蓉鎮又下了細雨,綿綿密密,淅淅瀝瀝。

霍蘩祁跟着霍茵穿過落英如雨的花苑,霍茵俏麗的臉蛋寫着得意二字,霍蘩祁心中惴惴不安,怕大伯父找她正是為了劉阿滿的事。

她的擔憂是對的。

霍楊氏和霍茵都在場,唯獨她正經長輩不在,霍老大開門見山對她提起這樁婚事,“劉阿滿雖說人長得醜,性子也野,但對你倒是誠心誠意,來找我下聘好幾回了,伯父要回回将他逐之門外也不通人情……”

聽霍老大有心維護劉阿滿,霍蘩祁不等聽完便急了,“伯父不願出面,阿祁願意自己去同劉阿滿說,讓他斷了這個心思!”

霍楊氏做出一副關切狀,“你是小姑,這事哪兒輪得到你去說,成什麽樣子?你素日裏不聽我的話,我沒有什麽怨言,但你伯父真心實意為你好,你也不聽了?”

“伯父恐怕早被你的枕頭風吹軟了骨頭。”霍蘩祁不滿地嘟囔。

這聲兒只有霍茵一人聽入了耳中,立時扯着嗓子尖銳地罵:“霍蘩祁,我家收容你養你是給足了親戚面子,劉阿滿想娶你,願意拿五頭豬下聘來換你,憑你這狐貍命,你還想怎樣,蹬鼻子就上臉?”

霍蘩祁不屑,哂然地挑起了嘴角。

她告訴自己百回千回,寄人籬下,要看人臉色行事,要忍。可是她忍到今日,他們只是更作威作福得寸進尺罷了!

霍蘩祁“撲通”一聲跪了下來,一股清淚從眼眶之中沖出,“大伯父,阿祁自幼長在霍家,心思秉性如何,難道伯父不清楚?阿祁自幼孤弱,沒有父兄依仗,這麽多年大小事宜全由大伯父做主,您應該知道,阿祁求的不多,只想好好地找個老實人過一輩子,劉屠戶家縱然有錢,可是劉阿滿花心濫情不說,還、還粗俗不堪,他上個月打女人的事兒您是知道的!大伯父是要将阿祁往絕路上逼啊……”

此時霍蘩祁早就知道,她大伯父觊觎她娘親白氏的美貌,若非如此恐怕早将她們娘兒倆掃地出門了,她已過及笄年華,霍老大只管着趕緊将她嫁出門,還可騙得她母親的感激,方便日後動手。

這霍楊氏才真是五迷三道被灌了迷糊湯了,她真要嫁出門了對她又能有什麽好處?

霍蘩祁自知勢單力孤,不敢直接反對,但也盼着動之以情,盼着霍老大吃軟不吃硬。

“郎主……”楊氏溫柔地提醒,眼眸飛瞟,什麽意圖不言而喻。

霍老大回神,悵然負手,長嘆道:“阿祁,你起身罷。”

霍蘩祁不肯動,搖了搖頭,又滾落一連串晶瑩的淚花。她懂了,楊氏想趁機将她嫁出去,暗中謀害她的母親。楊氏善妒狠毒,這麽多年能容得下她們,多半是為了名聲,以及霍老大暫且并未做出出格兒的事兒,一旦霍老大有了納妾的心思,楊氏焉能讓她母親好過?霍蘩祁擦了擦洶湧的淚水,頭一次感到腹背受敵,她不能忍了。

霍茵看着連連冷笑。

霍老大皺眉道:“你這又是何苦?”想了想,他來回踱了幾步,道,“阿祁長在霍家,算是我霍老大半個掌上明珠,如今劉阿滿要娶你,那得有誠心才行,阿祁嫌他不夠誠心?那這樣,大伯父與劉屠戶商量商量,讓他拿十頭豬下聘,你看如何?”

霍蘩祁原本跪直的身軀,恍然坍塌。

她不可置信地仰起目光,淚水模糊裏,只見霍老大僞善的那副嘴臉,還有楊氏、霍茵得逞的狡猾微笑和嘲弄,她緩緩地用薄袖拭幹眼角,笑靥如花地道:“大伯父,要不這樣,我這就同母親搬出霍家,等我以後掙了錢,用二十頭豬還您這些年照拂的恩情?”

“你這是……”霍老大一怔,當然他不可能同意,“不行,你和你母親身體單薄,你教伯父如何忍心?”

那便是沒得談了。

霍蘩祁腦熱地爬起來,“我姓霍不假,但我的婚事,自有我和我娘做主,欠了你們霍家的恩和情,我來日可以做牛做馬去還,但我絕不嫁給劉阿滿!伯母,你好糊塗!”

霍蘩祁沒把這事捅穿,但她一句話也明白昭示了,她什麽都知道!

楊氏瞬間臉色微變。

霍老大也是怔然變色,大堂之上,霍家一家三口各懷心思,唯獨霍蘩祁看得真切。她慢慢地,冷笑了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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