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盛明盞将沈絨抱到樓梯口的時候,沈絨就醒了。

“放我下來吧。”

沈絨的聲音還有些發軟,但很堅決。

盛明盞先讓她腳着地,再扶着腰幫她站穩。

後背有牆可以依靠,要是往前倒也能倒進盛明盞的懷中,肯定不會摔着她。

沈絨腳着地了,還拉着盛明盞的手,生怕她會再次突然離開。

“要叫醫生來看看嗎?”

盛明盞察覺到沈絨雙腿軟得厲害,随時都有可能支持不住身體,便單手抵在她後腰上。

這個位置最好發力,也最容易控制懷裏人的平衡。

要是再暈倒,也能第一時間保護住她。

沈絨額頭抵在盛明盞的下巴上,搖了搖頭,等這一波天旋地轉的感覺過去了,才好聲好氣地說:

“盛明盞,我想去書房。”

盛明盞拉着她,将她送到書房裏。

沈絨坐到椅子上,剛才還如紙的臉色這會兒總算有了一丁點兒血色,看上去沒有随時會暈倒的危險了。

沈絨說:“我想自己待一會兒。”

盛明盞微微颔首。

離開書房的時候,将門也一并關上了。

書房是非常好的獨處空間,她知道此刻沈絨想要的是一份能自我思索的安靜。

書房在一樓,單面磨砂的海棠玻璃門看不清房間裏的具體情形,但人影輪廓的動向還是能窺視一二。

要是沈絨再有不适,她也能及時發現。

盛明盞站在書房門口,一時迷茫。

沈絨的應激沒有消失,反而更嚴重了。

身後是消沉的沈絨,斜對面是随時會消失的沈黛。

盛明盞站在空蕩蕩的客廳中央進退不得,精疲力竭。

沈絨發了一會兒呆,四肢的力氣漸漸回流,腦子也勉強能轉了。

思緒微動,擡起頭,看見對面的玻璃櫃中最醒目的是好幾摞相冊。

她撐起身子,随意抽出其中的一本,翻開,一張張地看過去。

這些照片大多數出自盛明盞之手,有工作時的照片,也有生活的點滴。

很多

場景沈絨都不太記得了。

沈絨工作的時候非常認真,很難察覺到盛明盞神出鬼沒的鏡頭,放眼望去,全是盛明盞抓拍或者偷拍的。

還有些表情分明都扭曲了,盛明盞也沒舍得删,同一場景各種崩壞的表情全洗出來了。

沈絨無奈地笑出聲,“盛明盞,你在幹什麽啊……”

盛明盞的鏡頭不僅記錄了她成長的點滴,沈家的歷史也凝刻在一張張照片中。

開懷大笑的時候,難過的時候,新物件進入沈家,或是要告別一樣跟随已久的老物件時——

新年、生日、端午中秋、萬聖節聖誕節……

所有節日和日常,她和沈黛、和小命、和秦允以及各種朋友的合影,全都被盛明盞封存。

十三年來,千裏春秋128號二十四節氣無一缺席。

人工湖的春夏秋冬應有盡有。

“都是紀念,老了之後可以拿出來看看你年輕時的樣子。”

曾經的快樂和感動,真的被盛明盞留住了。

沈絨指尖從照片上撫過,停駐在盛明盞的笑顏上。

照片裏的盛明盞明明笑得那麽開心,如今卻沉默寡言,眼底寫滿了心事。

沈絨難過地想,盛明盞這麽堅強的人,所有的眼淚都是為我而流。

一行行眼淚從眼眶中滾落,淋淋落落,打濕她的臉龐。

NEWS集團的陳忌昨天晚上就來添加好友了,盛明盞這會兒才看見。

通過驗證後,陳忌很快就發了信息過來,直截了當地談起合作的事情。

盛明盞很疲倦,但擠掉潘潮生刻不容緩。

她在二樓的窗邊跟陳忌打了電話,陳忌說她已經将潘潮生兩面三刀的行徑捅到NEWS集團董事會那邊,應該能争取到替代潘潮生的機會。

兩人很快約定見面的時間,以及初步合作框架。

陳忌就比盛明盞大一歲,行事風格卻比她想象得還要成熟老道,且毒辣。

盛明盞知道陳忌從小母親過世,父親再娶之後就不管她了,她有時至今日的地位也是獨自打拼出來的,很不容易。

“我非常期待和盛總的見面,當然也知道您母親現在的情

況。如果有什麽我能幫得上忙的盡管開口。”

陳忌有禮有節地挂斷電話時,盛明盞見沈絨從書房出來了。

盛明盞尋思着說點兒什麽的時候,突然聽見沈黛的病房裏有聲音。

沈黛醒了。

奶奶立即喚了她們一聲,“小絨,明盞,來!”

盛明盞和沈絨快步走進卧室。

沈黛睜着無神的雙眼看向天花板。

她眼中死氣沉沉的空洞,是沈絨忐忑心海上的陰雲,随時會卷起滔天巨浪,傾覆眼前脆弱的生命。

沈絨坐到床邊,盛明盞站在她身旁,奶奶在另一頭坐着。

三雙眼睛都憂心忡忡地凝視着沈黛。

沈黛目光在天花板上滞留了好一會兒,才慢慢轉了下來。

“我做了一個夢……”

沈黛眼珠虛弱地對着焦,口齒還算清晰。

她看着沈絨說:“還記得嗎?你小學三年級的那年春節,我和你爸打架的那次……”

沈絨隐約記得有這麽回事。

姓暴的好像喝醉了酒,弄得家裏滿地狼藉,她和沈黛站在同一戰線,跟姓暴的大吵一架。其他的細節沒什麽印象了。

沈黛記得一清二楚。

那天是大年三十,暴承澤在外面玩到午夜才回來,喝了個爛醉,一進屋就大喊大叫,讓沈黛出來給他做宵夜。

沈黛知道他又在撒瘋,懶得理。

沈黛不出來,暴承澤将客廳的花瓶和電視都砸了。

那時候沈絨覺得自己是大孩子,不跟媽媽一間屋了。她自己在二樓的卧室裏睡覺,被樓下恐怖的動靜吵醒,探出小腦袋往下看。

沈黛還不搭理暴承澤,暴承澤沖進她的卧室,指着她罵。

“你說,你們沈家姐妹三個,老子怎麽就娶了你這麽個要什麽沒什麽的賠錢貨?你看看你姐,賢惠溫柔,賺着錢還知道相夫教子。都是一個爹媽生的,你怎麽就不行?早知道你這麽沒用,當初我就該娶了沈玉,起碼年輕又有名。

“沈希,沈玉,啧啧啧啧,聽聽,一個是老沈家的希望,一個是老沈家的寶貝,你呢,沈!黛!”

暴承澤戲谑着讀出沈黛的名字。

“看來

你爸媽知道你是個什麽貨色,所以打從你出生開始就不指望你能活出個人樣吧?長得漂亮點,找個好老公,相夫教子窩窩囊囊過一輩子,就是對你最大的指望了。”

暴承澤拉拽沈黛的頭發,獰笑道:“別說,這名字還真特別适合你?你……”

突然手臂一陣劇痛,暴承澤一下子放開了沈黛。

手背被銳器劃開了個大口子,血已經流了一地。

暴承澤盛怒之下回頭,卻和自己九歲的女兒對視。

沈絨那時連一米五都不到,又瘦又小,手裏卻拿着被暴承澤摔碎的花瓶尖銳的一角碎片,護在沈黛身前,昂着腦袋,用沾血的尖端對着她爸。

“再欺負我媽……”沈絨用稚嫩的聲音威脅道,“我殺了你。”

……

沈黛這麽一提,沈絨也想起來了。

年紀越小,越是不會考慮後果。

對那時的沈絨而言,沈黛是她的全世界,誰敢欺負她沈絨就跟誰拼命。

看姓暴的又來打她,沈絨的确是氣到了極點。

這件事後來沈絨就忘了。

畢竟姓暴的犯渾也不是一次兩次,後來兩人也沒少對峙。

沈黛卻沒能忘記。

“你當時那麽小,不愛說話也不愛笑,比同齡人都要瘦,一開口居然那麽兇……當時,我就想,我是不是真的很沒用,對不起你,沒把你養好……”

沈黛一行清淚滑落,“我的寶貝,那麽一點點大,正是膽小懦弱、天真無邪,凡事只想着依賴父母的年紀……怎麽我的小絨,就開始保護我了?”

沈絨被她突如其來的這番話弄得心口猛痛。

眼淚在眼眶裏迅速彙聚,大顆大顆地往下砸。

盛明盞眼前也一片模糊。

沈黛握住沈絨的手,眼底裏帶着笑意。

“我的小絨從那麽小的時候就,一直,一直都在保護我……”

……

沈絨遷思回慮,無論如何思索也沒有答案。

她是絕對不允許任何人傷害沈黛的。

可盛明盞……

她也不可能讓盛明盞難過。

自從除夕那天沈黛想給《汝寧》加平行卡司,

且打算為她和盛明盞都接新劇之後,沈黛和盛明盞之間的氣氛變得相當耐人尋味。

乍一看,依舊溫馨和睦。

可仔細琢磨,便能察覺到母慈女孝的表面之下,暗潮洶湧。

過年那會兒沈黛給沈絨遞了曹琳制作人的大劇《長恨歌》項目書,沈絨還沒有想好到底演不演。

她不說,沈黛也沒逼迫她。

沈黛有一段時間沒有追問,沈絨便在忙碌中暫時将這件事情忘在了腦後。

畢業之後,沈絨全心全意撲在《汝寧》的演出上。

一場接一場地演下來,對于長念這個人物越來越熟練,和盛明盞的合作甚至已經刻入她的肌肉記憶之中。

即便不用腦子,也能完成。

一周六場演出,碰上節假日甚至加到八場。

起初艱難攻克下來的高難度角色,在日複一日高頻率的重複演出中逐漸被沈絨吃透了。

臺詞、舞蹈和所有的表演,變成了一日三餐般的尋常。

甚至是沒能說出口的乏味。

當初她對這個角色澎湃的創作激情,也在機械化的駐演中無聲消減了些許。

沈絨太久沒有接觸新角色,新的故事了。

在《汝寧》上百場演出中高品質的表現,完全是憑借她職業精神撐下來的。

而且她知道,盛明盞一早就落下的腰傷早就發作,瞞着劇組瞞着她去醫院看過好幾回。

盛明盞當然不能說。

一旦将她的傷勢公布于衆,劇組一定會接受沈黛的建議,減少盛明盞演出的場次,安插平行卡司。

沈絨就要和別人搭檔了。

一個陌生的人就要擁有“積雪”,成為“長念”的戀人。

甚至能摟着沈絨,觸摸她的腰她的腿,和她對視,與她共舞。

一切将如沈黛所願。

而這只是拆開她和沈絨的第一步。

不可以。

盛明盞默默地讓醫生給她開藥,一聲不吭地避開所有人去治療。

她能瞞天瞞地,卻瞞不住最在乎她的沈絨。

沈絨知道,她的傷勢在加重。

所以在沈黛又一次提議給《汝寧》安插平行

卡司的時候,沈絨有些動搖。

“可是……這件事還是得盛明盞答應吧。”

空蕩蕩的排練廳裏,只有她們母女二人。

沈絨的聲音聽上去很焦慮。

沈黛卻很平靜,“你明盞姐姐對你,對積雪這個角色太偏執了。我想你也察覺到了吧。你要她主動開口同意,估計得等下輩子。”

“可是……”

沈絨想要再争取一下,一擡眸,對上的卻是沈黛冰冷又強硬的眼。

沈絨心下一凜。

她從未見過沈黛這樣的表情。

“小絨,最近你也看到了,長街的評論家們是怎麽評價你的演出的。死氣沉沉,滿是匠氣。你不該是這樣,你一直都是個願意嘗試、勇于突破自己又充滿靈氣的孩子。可是現在呢?我知道你讨厭那些口無遮攔的評論家,我也讨厭,可不得不說,這次他們說的有幾分在理。

“因為明盞的反對,你所有的精力只能放在《汝寧》上,放在這一個角色上。你的疲态連我都能察覺到,你自己難道一點都沒發現嗎?

“《汝寧》是一部不可多得的好劇,我也很愛它,想要它越來越好,可現在你們看似全情投入,實則是在将它越演越局限。受限制的不只是《汝寧》。

“小絨,我這些年煞費苦心地經營安真劇場是為了什麽,自然是為了你,為了你能夠随心所欲地演你喜歡的所有劇,所有角色。你的藝術生命才剛剛開始,只有将路走寬了,你才有可能往上走,往你想要的殿堂去。你比誰都熱愛音樂劇,媽媽絕對不想你因此消沉。”

沈黛的話讓沈絨想到了沈玉。

給予她致命創傷的,不只是同性戀人的離去,更是事業上的失敗。

靈氣不複。

這對一位天才演員而言,是毀滅性的打擊。

“你好好想想吧,小絨。媽媽相信你明白該怎麽做。”

沈黛的話嗡嗡地在一牆之隔的盛明盞耳朵裏響着。

她面無表情地看着發白的走廊。

小絨不會背棄我的。

一定不會……

“明年再說吧。”

沈絨猶豫地說。

盛明盞的雙眸驀地凝住了。

沈黛笑了起來,拍拍沈絨的胳膊,“行,你好好想想。《長恨歌》劇組一早就跟我說過,女主角非你不可,現在還給你留着呢。什麽時候想通了就跟媽說。”

沉寂了片刻,沈絨輕輕“嗯”了一聲。

沈絨心想,先口頭上答應沈黛,将她穩住了再想辦法。

跟她僵持的話,很容易引發不良情緒,人在憤怒的時候只會口不擇言。

話趕話趕出來的全都是惡語。

她不想和沈黛吵架。

而且一旦激怒了沈黛,她會做出什麽樣的事無法想象。

到時候必定會引發她和盛明盞之間最大的危機。

冷靜點。

沈絨對自己說,一定會有辦法的。

她心裏正盤算着,忽然從走廊傳來一身巨響。

有人将保潔放在路邊的水桶給撞翻了。

“誰啊,這麽毛毛躁躁的。”沈黛說。

沈絨鼻翼輕動。

似乎嗅到了一絲殘留的,熟悉的香水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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