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6 相見歡

◎(三)紅牆青雀。◎

将太子送回寝殿, 公孫惠拾了藥箱給他上藥。

果真是細皮嫩肉,不過是摔了一跤,竟能摔出滿手鮮血。

元蔚看着公孫惠欲為他塗藥, 想抽回手,卻被人死死拽住。

公孫惠瞧他情緒:“疼?”

元蔚搖搖頭, 眼中的紅還未褪去,眼眶還是濕潤的,粘連了幾根眼睫。

公孫惠收回視線,塗好藥後, 将一開始帶來的書簡遞給他。

元蔚迷迷糊糊問:“這是何書?”

“春-宮圖。”公孫惠一本正經道。

“咳咳——”元蔚聽到這幾個字眼, 咳嗆得前仰後翻。

他顫着手接過,悄悄揭開一頁, 才發現公孫惠是故意逗弄他。

“帝師騙我。”元蔚不由自主地出聲嗔怪,語氣仿佛是同公孫惠相處了很久的熟人。

話也是說出口才覺得不合時宜。

元蔚小心翼翼觀察公孫惠的表情,發現并未發怒後, 松了一口氣。

公孫惠淡淡道:“這是山水集, 你上次問符命尋的書籍。”

元蔚神色僵了一瞬,在他裝病之前偶有一次聽公孫惠提及江山版圖,心下豔羨。奈何早知自己連這宮門都無法靠近,念頭還未成型,便被自己揮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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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學時沒趕上公孫惠,卻遇見了半路折返的符命,這才有了今日這冊書簡的由來。

元蔚的眼神立即亮起來,公孫惠看見, 不着痕跡地扭開了頭。

“多謝帝師!”元蔚站起身, 想行禮拜謝, 公孫惠躲了過去。

公孫惠說道:“太子一人之下萬人之上, 所敬之人只有天子。”

元蔚收斂了臉上溢出的笑,帝師也曾告誡過,上位者,需得喜怒不形于色。

“本……本宮知道了。”元蔚試着去用規正的言語回答。

公孫惠的笑容淺淡了一些:“那太子便好好看吧。臣先告退。”

元蔚聞言,放下書,追問道:“帝師留下吃頓便飯?”

公孫惠未轉身,眼底情緒晦暗不明:“謝過太子,不過——不必了。”

說罷,公孫惠徑直離去。

符命聽見腳步聲靠近,方才從樹上躍下。

公孫惠見狀,問詢:“怎在樹上?”

“秋妙姑娘進宮了,再找您。”

符命向來是和公孫惠黏在一處,若是讓秋妙看見符命,那東宮今日不得安寧。

秋妙,帝師府的管家娘子,也是公孫惠年少游歷從外撿來的野孩子,後來敬香摔碗認做親妹,目前在帝師府管着大大小小的金銀支出,人情往來。

公孫惠在外花銷一般都是随着心意,反正遇上大言不慚想要坑她一頓的,她也能讓其在朝堂之上屁滾尿流吐出來。但總有那麽幾位暫時還碰不得的,這個月還紮堆來了,花銷如流水,公孫惠最近見了秋妙,便是能躲多遠躲多遠。

“做得好。”公孫惠嘆了口氣,捏了捏眉心,往皇宮另一處小道走,“先去藏書閣坐坐吧。”

“是。”

藏書閣待至日暮時分,宮門即将落鎖,符命上樓叫人。

公孫惠合上窗,手中是剛從信鴿手上摘下的密信。

“火。”公孫惠将卷紙拉直,先在室內燃放的香爐上熏了熏,然後放在符命點燃的燭臺上。

藏匿的字很快顯露。

“平陽已破。”公孫惠念出聲,兀得笑了下。

符命垂首:“恭喜主子。”

公孫惠眼底寂寥,将紙遞給符命:“燒了。”

“遵命。”

恭喜?她何喜之有?

就算這江山傾覆,恩仇都得報,她又向誰訴說這種快意?

她連家都沒了。

早在十四年前,早在元夫易的刀下。

疼愛她的父親母親,常給她買花裙子、蝴蝶簪子的兄長,仍在襁褓中愛吮吸她手指的妹妹,都在一瞬間頭顱落地。

公孫惠撐在桌案上,心口就像被萬千碎石攪拌。喉間哽咽窒息,伴随着微末血腥氣直攻丹田。

是不是只有活下來的人會這麽痛苦。

公孫惠緊閉雙目,等心口餘痛消退。

符命早應備好藥丸,神色透出一絲不屬于下屬的擔憂:“主子近段時日心口絞痛越來越頻繁了。”

公孫惠并未就水,将藥丸倒在掌心仰頭吞下。

她的眼神看着周遭漆黑的一片,冰涼似水。

半晌,輕嗤一聲:“暫時還要不了我這條命。”

她的命,不是只屬于她一個人的,是屬于慕容氏族千千萬萬死在元夫易刀劍下的所有冤魂。就算這不足一提的病症哪日要了她的命,也得是大仇得報,元夫易江山轟塌之時。

約莫半月後,太子“風寒”漸好,照例入文華殿聽課。

符命正在整理室內的陳列,見到半開的窗戶,一頓,随後問道:“主子,今日這窗……”

公孫惠合攏竹簡的手慢了半拍,并未擡頭,思慮片刻道:“合上。”

“是。”符命面色如常,伸手取下竹撐,将窗葉放下。

元蔚抱着兩冊書匆匆跑來,侍童照例在文華殿外停住腳步。

“帝師勿怪,”元蔚微微喘氣,面色難得有些紅潤,“今日路上碰見貍奴,跳到我袍子上踩了腳印,趕回去更衣,沒想到一來一回便誤了時辰。”

“無事。”公孫惠掀袍在桌案前坐下,元蔚從側門進入,坐在了垂簾後的小方桌上。

“謝謝帝師。”元蔚說道。

公孫惠擡眸看過去,透過垂簾,他的五官皆是模糊不清的。

“上次留與殿下的問題,可有見解了?”公孫惠淡淡道。

門縫中透出一絲冷風,袅袅直上的煙魂被吹得四處搖擺,妖嬈動人。

元蔚清了清嗓子,緩緩道:“帝師上次所言,我認為……孤認為不妥。”

公孫惠神色淡淡:“何處不妥。”

元蔚:“帝師上次所授《春秋公羊傳》中提及:“君弑,臣不讨賊,非臣也。子不複仇,非子也。”我去查閱了相關野史,《公羊傳》之所以這樣寫,是因為滅了紀國的齊襄公是賢者,他的九世先祖遭周天子虐殺,他的反,是因帝王昏聩,為祖報仇,情有可原。可如今列出的政令,凡亡命之人,親眷皆可為其複仇,只消拿出證據……那要是貪賭之人,又或者是偷奸耍滑之輩,亦或是朝堂之上貪污受賄被砍殺之徒,他們的親眷為其複仇,往前推算,仇家是府衙又或者是皇帝……這仇,究竟是能報還是不能報?”

公孫惠陡然笑了一聲,雖輕,但元蔚還是聽見了,止住了接下來的話。

“帝師……有什麽想要說的嗎?”

公孫惠搖搖頭,重複了一遍他最後說的話:“這仇,究竟能不能報?”

元蔚以為她認同自己的想法:“國有國法,如果人人都活在仇恨中,你殺我我殺你,九世猶可複仇,那在世間活下的每一個人都背負着複仇的使命。人人腦中都是複仇,這江山就不是一人的江山,而是所有人的江山。”

“皇室的使命,就是止兵戈,止殺伐,江山一統,紛争不再。”

好一個止兵戈,止殺伐。

江山的權利太大了,大到人人眼饞,心中取而代之念頭的萌生,讓這個朝代終日惶惶。

所有人都想坐到最高處俯瞰他人,可那些坐在最高處的帝王,有幾人還會去想蝼蟻的生存。

他們只會看着蝼蟻無腦逃竄,将江山玩弄手掌,是他們的自大的征服欲作祟。

紙上談兵之言,人人都能做出長篇大論。

可當這件事發生在你的身上,你的父皇、你的娘親、奶娘、陪着你長大的宮人死在了你的面前,頭顱就像小時候他們逗弄你時扔出的蹴鞠,滾啊滾,滾得眼底全是血,你又該作何言論?

公孫惠輕咳了一聲,捂唇的巾帕上沾染了血絲,未做評論。

“見過梅花麽?”公孫惠轉了話題,将巾帕折好,放在了衣袖中。

“什麽?”元蔚沒反應過來。

公孫惠說:“文華殿後新植了幾株梅,要是想看,便去看看吧。”

東宮的梅樹早已枯死,便生他還不知情,每日盡心打理,還寬慰自己:“只是今天冬日未開罷了,往日我多照料你,明年冬天,你可要盡早開花哦。”

元蔚聞言,眼神一亮,瞬間翻身起來。哪裏像是大病初愈的樣子。

“謝過帝師。”元蔚揪着身前的袍子,敞開步子跑出去。

公孫惠看着他的背影,良久,笑了一聲。

符命進來,端來一盞溫熱的茶水。

公孫惠接過,咽了下去,借着符命的胳膊撐着自己站起來:“抓到了?”

“嗯。”符命只簡單說了兩句,“屬下審訊完畢後再呈給主子過目。”

公孫惠點點頭,等到心口那陣不适消逝,才站直身子:“下去吧。”

“是。”

公孫惠慢慢踱步至後殿。

元蔚正蹲在梅樹下,小小的一團,腿邊還蹭着一只小小的貍奴。

這樣的畫面莫名有些熟悉,公孫惠站在遠處沒靠近。

元蔚摸摸貍奴的脊背,幫其順了好幾次毛才依依不舍地撒手。

涼風吹過,梅花與落雪掉落在一人一貓身上。

元蔚似有意識般回頭,看見了內殿站着的公孫惠。

“帝師。”元蔚抱着貍奴起身,又察覺此行為有辱斯文,便放下貍奴。

原本在元蔚手下乖順的很,見着公孫惠就像見着異物,小小的身子拱起,炸開毛。

公孫惠輕笑一聲,對着梅樹下的元蔚道:“你倒是讨貍奴的喜歡。”

元蔚心下有點尴尬,心想這只貍奴這麽就不能給帝師一個面子,這下完了,搞不好連人帶貓的記恨上了。

“帝師以後多見見它們,再多喂些吃食,它們就會和帝師親近了。”元蔚慢慢走過來,地面濕滑,他走得很小心,“東宮其實有一只貍奴,快生崽了。如果帝師喜歡,可以從幼崽養一只,身邊有貍奴的味道,遇見宮裏的其他貍奴,它們便不會對您炸毛了。”

話說着說着,人便上了臺階,和公孫惠站在一處。

元蔚今年十六,個頭已經和她差不多了。

“我這個人,沒有耐性。”公孫惠婉拒。

元蔚揪着自己身前披散的發絲,他還未及冠束發,卻有了小字。別人的衣服都是一年比一年大,他的衣服卻要一年比一年往小了改。

元蔚突然想起什麽,好奇問道:“帝師……您的生辰是何日?”

公孫惠眉心淡淡攏處一條痕:“問這事做什麽?”

元蔚支支吾吾,搖搖頭:“沒什麽。”

公孫惠看了他一眼,淡淡道:“廿月二十九。”

“哇,”元蔚訝異,“帝師的生辰好特殊,四年才過一次。”

随即他又耷拉腦袋,去年兩人并未熟識,今年公孫惠二十二,閏年還得再等三載。

到那時……他都要及冠了。

“太子在想什麽?”公孫惠問。

元蔚嘆口氣,實話實說:“在想……我得好久才能給你過生辰。”

公孫惠眼神一滞,這話,她的兄長也曾說過。

“你這生日可真不巧,騙人家的禮都虧。四年才能騙一次,我得好久才能給你過一次生辰。”

思及兄長,公孫惠罕見地柔了眉眼。

不适宜地開口說道:“也可以提前一日過的。”

說罷,公孫惠就懊悔自己竟一時不慎,在此人面前松了警惕。

元蔚眼睛裏盛滿了冬日的雪白,亮得公孫惠雙目刺痛,回絕都不忍。

“那過了這個冬日,我便能給你過生辰!”元蔚笑着又往雪地裏跑,咧開的唇齒是屬于公孫惠一個人的笑容。

“你想要什麽禮物?”元蔚現在就開始盤算,“東宮貍奴的幼崽算一個!它是只三花,生出來的崽都很漂亮。”

公孫惠難得失言:“沒什麽想要的。”

元蔚搖搖頭:“不行,禮物得我來想才有驚喜,你等着哦!肯定會另你終生難忘!”

公孫惠也不知他何時省了稱謂,你啊你啊地叫她,半分規矩也無。

和她幼時倒很相像。

都是一只被困在紅牆裏的青雀,蔚藍天看得見,卻飛不遠。日複一日地渴求自由,卻終被自由囚困。

她也愛看螞蟻,也愛看那些芸芸衆生為生活奔波勞碌。

可是那又怎樣,她的身份、她的地位,早就為她安排好了。

她背負着千百人的亡魂,終此一生,都要在這權利的中心,攪弄風雲。

作者有話說:

忘記注釋,《春秋公羊傳》那段是取自原文片段+個人釋義。具體争議僅服務于劇情,非作者三觀(跪倒)

^o^感謝觀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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