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5 (捉蟲)

◎賢妻(二更)◎

鄞州河道雖然不寬,但是若是要修築堤壩卻是要花上很長時間,雖然若能修築堤壩,定能讓鄞州百姓十幾年過上安穩富足的生活,但檀石頌卻沒有時間。

而鄞州地勢平坦,挖水渠要快的多。

只要人手足夠,上下同時開始挖,月餘便能将貫穿鄞州轄地适宜耕種的區域的水渠挖通,主渠挖通之後,再挖到各個良田的細水渠便簡單的多。

而那日到随着檀石頌去找宋婉的漢人便是鄞州知州,原知州因為鄞州交界之地,大邺不管,流寇橫生,百姓流離,沒有人願意來此處做官。

而鄧長林原本是景帝十年的狀元,原本仕途光明,但因沒有靠山被排擠,最後得罪了權貴被參折子貶出邺京,後因與知州政見不合再遭貶谪來此處任主簿。

鄧長林來到鄞州一改往日剛直随波逐流,倒是在這地方呆了下去不至于被撸了官職,只是再看不出來當年鹿鳴宴的意氣風流。

但,總歸在有些時候能看明白一個人到底是随波逐流,還是隐忍等待時機,譬如說現下,檀石頌能掃除流寇,鄧長林能召回外逃的百姓。

東宮內,被竹簾遮住光線,白日熠光,屋內卻暗沉沉的仿佛透不進一絲空氣,光線觸及不到的盡頭,暗沉沉的紅木椅上坐着的男人,整張臉在黑暗中,讓人看不見五官。

紅木椅上的人擡起頭,昏暗的光線下,依稀能看出幾個月來椅子上之人周身的氣勢越發迫人,他幽深的目光,緩緩看向堂下的能臣,聲音低沉,捉摸不透喜怒:“鄞州,鄧長林,此人如何?”

徐賢文垂首,雖為能臣,卻不恃才傲物,恭敬道:“臣曾拜讀過此人文章,若非紙上談兵,定是治世之奇才。”

“治世之奇才。”蕭珏咀嚼這幾個字,落地無聲,半響緩緩,聲音含涼“可惜,走錯了路。”

說是惋惜,卻無半分惋惜之意,上位者言語間,殺意已顯,堂下之人不敢置喙。

再是有才能之人,跟了哪位,就算有經天緯地之才,恐怕也只有個一死的下場。

而徐賢文并不擔憂鄧長林的死活,便是通過文章有惺惺相惜之感,但到底素未謀面,重要的是鄧長林投誠之人要做什麽,他與這殿上之人心知肚明。

若是檀石頌此舉成功,将來成為鮮卑的王,那便是對大邺的一大威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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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時,鮮卑未定,大邺亦未定。

徐賢文躬身,目光垂在自己的足尖:“殿下,晉北情況如何了?”

問的是北境,說的卻是邺京,此番為試探。

如今滿朝,只剩下晉北未定了,蕭珏一日未登上哪個位置,一切都還不是定數,有些事做起來束手束腳。

“徐大人,你僭越了。”

上位者聲音并無怒氣,卻使得徐賢文心中一跳,蕭珏歷來重用他們寒門出生的入仕的臣子,有些事情亦是心照不宣,但卻不應該從他的口中問出來。

便是小心再小心的措辭,還是被上位之人一眼識破。

驚覺心中所想被看破,徐賢文跪地請罪,這數月,變化最多的便是徐賢文,他雖科舉入仕,卻不是迂腐之輩,自認為這些時日他已能榮辱不驚,卻還是發現他低估了這位未來帝王的心思。

天子一怒,伏屍百萬。

經此一事,徐賢文更加清醒,他是人臣,就要恪守人臣的本分,不僅是他,更要提醒一些一朝入朝,得意忘形之人。

眼前這位年輕的未來帝王,并不能将其當做一位可以蒙騙的皇帝,而是一位能窺察人心的天子。

徐賢文離開之時,大殿的竹簾微微掀起一角,殿外的陽光照入大殿,讓人終于能夠看清東宮座椅之上人的臉。

較之宋婉離開之時,蕭珏的樣貌并未發生太大的改變,不過輪廓更加清晰可見,一雙眼眸讓人不敢直視,隐隐見上位者的不怒自威,以及……難以揣測。

門侍不敢多看一眼,弓着身子将竹簾放下,關上大門。

短暫的光線被隔絕,殿內又陷入黑暗。

蕭珏的目光朝着承明殿的方向,他的父皇,時日無多了,他不會給檀石頌機會,鮮卑……他總有一日會将其踩在腳下的,至于其他,他的周身泛起黑氣,那其中是捉摸不透的情緒。

水渠挖開之後,鄞州适合耕作的良田也被重新開墾出來,宋婉親自去盯着耕作

關于鄧長林的名字,宋婉在這月餘聽到過無數次,最多的便是聽百姓誇鄧長林為好的一方父母官,就連桃枝與小桂子,都曾忍不住稱贊兩句鄧長林此人有大能。

唯有南雁并不曾誇贊此人。

僅僅月餘,宋婉便察覺到南雁是個聰慧玲珑之人,所行所言都無比周到,就連一開始因着宋婉重用南雁而有些吃味的桃枝,現下都能與南雁處的很好。

可見,南雁并非普通沒有見識之輩,但恰恰是這樣,宋婉反倒不敢輕信。

宋婉并無識人之能,但也知以南雁的聰明才智,并不會淪落到找不到好的主家,且……似乎南雁自到了鄞州,并沒有急着找她口中的妹妹。

似乎是察覺到宋婉的目光,原本指導百姓如何抛秧的南雁收斂了神色。

抛秧是宋婉教給她身邊幾個人,讓其指導百姓的,但似乎只有南雁學會了并掌握了其中要領,還去鄧長林那一處教會了鄧長林手下的人。

宋婉走過去,還未待宋婉走近,南雁已經走過來扶住宋婉的手臂,恭敬道:“王妃,此處因灌了水濕滑,你慢些。”

宋婉看着南雁裙擺上沾染的污泥,不動聲色:“南雁,來鄞州這些日子,桃枝貪玩,辛苦你了。”

“奴婢不敢,這是奴婢應該做的。”南雁畢恭畢敬,看不出半分異樣。

對于身邊的人,宋婉不想用惡意去揣測,可南雁到底太多反常了,宋婉溫聲:“南雁,你妹妹可尋到了?”

宋婉問的突然,南雁愣了一下,轉頭看向了前面,急聲:“王妃,前面有個坑,小心。”

南雁似是沒聽出宋婉話中的深意,提醒完宋婉小心後,便松開扶着宋婉的手,答:

“請王妃恕罪,前些日子您差奴婢去鄧大人處說插秧的方法時,奴婢擅自做主将找妹妹的事情擺脫了鄧大人幫忙尋找,還請王妃治奴婢自作主張的罪。”

鄧長林是鄞州的主簿,在百姓當中很有威望,讓鄧長林找是個妥帖的辦法,可當真是如此便不着急了嗎?

宋婉斂下眉,專心看着腳下,道:“你不過是挂念妹妹,沒什麽罪過。”

宋婉說完,注意到自己身後有一雙黑皮靴子停下。

鄞州百姓颠沛流離,就連穿上草鞋都是勉強,何故能穿上行軍打仗的士兵才能穿上的黑皮靴?況且這月餘,鄞州百姓基本上都已經知道她是什麽人,無端根本不會靠的這麽近,這個人有問題!

宋婉反應過來的時候已經晚了,除卻靴子一身普通百姓衣物的男子,不知何時已經幾乎站在了宋婉的身後,他從懷中掏出一把刀,直直的刺向宋婉。

利刃寒光,這不是普通人家能夠有的匕首,盡管想到了這麽多,宋婉卻躲不過去,她只得眼睜睜看着匕首刺向自己。

這處動靜驚動了遠處的人,發現異樣但是已經來不及阻攔。

須臾間,疼痛并沒有傳來,南雁沾染了痛苦與焦急的聲音傳來,她喊:“王妃,快走!”

低頭看,南雁的肩膀染紅了一大片,宋婉第一次見到有人在自己面前留這麽多血,大腦空白了片刻,拉着身前之人的手,一起往前跑。

刺客一擊不中,再想刺殺第二次,被趕來的侍衛擊倒在地。

危險消失,精神驟然松懈,鼻子中濃烈的血腥味蔓延,宋婉想低頭看南雁的傷勢如何,卻未曾注意到她已經到了水渠的邊緣,在摔下去之際,被一個清冷的懷抱接住。

再度醒來,宋婉已經在床上躺着,除卻昏迷造成的口渴,并沒有其他不适,她用手撐着床頭直起身子,觸及到熟悉的身影,緊繃的神色微微放松。

許久不見檀石頌,恍惚間有些陌生,宋婉頓了頓,道:“南雁呢?”

她無事,是因為被匕首刺中的人不是她,是南雁,宋婉此時迫切的想知道南雁是否無事,以命相救,有些事情的答案似乎也不是那麽重要了。

檀石頌雖坐在書案上,他所有的注意力都在宋婉的身上,在宋婉醒過來的第一時間便察覺起身朝床畔而來,他腳步頓住,頓了頓:“她沒事。”

幾步遠的檀石頌語氣很淡,宋婉注意到他未曾靠近,逆着光卻看不清他的表情,聲音似乎很悠遠:“婉婉,你可有什麽給我說的?”

有什麽要給檀石頌說的呢,宋婉回想了一下,道:“你何時回來的,寧州之事安排的如何了?”

寧州的事情處理好了,他才能有時間留在鄞州。

只說了兩句,未曾聽到回應,細心如宋婉,終是察覺到檀石頌的情緒,檀石頌鮮少有對她不高興的時候,宋婉止住未曾說完的話,看向檀石頌。

沉默片刻,終又是問:“王爺,你怎麽了?”

聲音與表情中的不解,最是傷人的。

古樸陳舊的木屋中,眉目之中溫和散,漸漸有上位者之勢的人眉頭輕皺,他的目光看着床上溫吞的女子,兩人之間只是幾步之遙,如隔重山。

這是似乎是想要看透這一個人的眼神,這樣的目光,使得宋婉遲疑。

終是什麽都沒說,這一場無聲的對峙以檀石頌率先讓步終結,他給宋婉倒了水,出門喚大夫再來診脈,未做多的停留。

出了房門,蓄着山羊胡子,形容落拓潇灑的人似笑非笑的偏頭看着屋內,察覺到檀石頌的不悅之後,才慢吞吞的收回目光,誠摯開口:“近日,我瞧着王妃多去農田,是一位賢惠的夫人。”

鄧長林看着沉郁的人,又說:“王爺,你将王妃護的太好了。”

護的太好,便永遠成長不起來。

檀石頌在來到宋婉的房間之前,他在鄞州的大牢,用酷刑在刺殺宋婉的人身上,鮮血沾染素淨的衣袍,映照着臉上的殺意,鄧長林知道檀石頌是一個溫和仁義之君,鮮少折磨敵人,只這次在地牢中看到了他殘忍的一面。

這殘忍的一面,恰恰是一個有野心的君主應該具備的,若是宋婉能帶出檀石頌這一面,或許較之大野家的女兒才不算半分用處也無。

微風拂過,檀石頌的目光徹底冷了下來,他素日來對人雖然疏離,但鮮少露出不悅,至此,鄧長林知道他僭越了,拱手離開。

人走後,檀石頌輕柔眼角,連日的疲憊,使他的眼尾泛紅。

而大野真,看似是盟友,不過在觀望,檀石頌未全将希望全部寄托于此,若是他與檀石於不分上下,或許大野真會作壁上觀。

至于宋婉,檀石頌看向屋內人的側影,她只單單坐在那處,便綽約恬靜,由愛故生怖,由愛故生憂,可是宋婉似乎自始至終離他很遠,将他隔絕在心門之外。

見過她愛人時的模樣,如何甘心如今這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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