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 墓室主人

◎【修】◎

——你想殺人否?

陰森詭異的地宮,忽然出現的鬼魅人影,一句殺氣騰騰的話。

雲乘月沉默着,發現自己心跳雖然快,但還在可控範圍內。

她已經經歷了突然穿越到玄幻世界、醒來一身傷、被人販子捉住、差點被大石頭砸死……那再加一樣,遇見大墓主人詐屍,似乎也不足為奇。

習慣真是可怕的力量。

況且……

她小心地抽了抽鼻尖,沒敢太明顯。好香啊……

雲乘月沒動,選擇坦然回答問題:“我是想殺一些人,但暫時做不到。”

男人盯着她,微彎的唇角落下來。他眉頭略低、眼簾略垂,眼神迷離又陰郁;當他目光流動時,仿佛漆黑的迷霧一點點結冰。

“你,想殺誰?”

雲乘月一邊聽着自己的心跳,一邊擡手指着鏡面:“濫殺無辜者。”

他注視她片刻,颔首。

“好。”

他又一次彎起唇角。

他擡起左手、指向鏡面;水波紋無聲出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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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群商匪也再次映照在鏡中。

此時,他們已經進入了內城。而在這不長的時間裏,被他們用來探路的“貨物”又少了兩人;只剩五個人了。

墓主人的指尖點上鏡面。剎那,鏡中的街道接刮起一陣狂風!

狂風過去,那群人前方赫然出現了一座青銅獸首人型燈。

青銅人燈……?

雲乘月立刻四下一看,果然見殿內立燈少了一座。

還真是有機關的東西。她若有所思,覺得可以更信任自己的直覺。

她只不過一轉頭的功夫,鏡中就傳出一陣驚惶的喊叫。

雲乘月立即看回鏡面。

內城街道上,原本死氣沉沉的青銅人燈忽然活了過來。它本來跪倒在地,現在忽而站起,一把抽出腰間長刀,猛地指向滿臉扭曲的商匪。

——殺!

它大喝一聲。

當它開口的同時,一枚巨大的篆體“殺”字也在瞬間成型。

隔着鏡面,都能感到震天的殺伐之氣洶湧而出。

青銅人以一種和體型毫不相符的迅猛速度,握着長刀往前砍去!

商匪們紛紛舉起刀兵、全力寫出自己的書文,但——杯水車薪。

不過幾陣凄厲慘呼,鏡中已是血霧翻騰。

真的殺了……

雲乘月凝視着這一幕,不讓自己錯開一絲一毫。血肉翻飛的場景讓她犯惡心,但她命令自己盯着,不準移開目光。這是她想做的事,這些人是間接因她而死,所以她不能逃避。

如果她認為這是正确的選擇,就絕不能逃避。她必須直面自己選擇所帶來的後果。

忽然,她注意到,商匪們的血肉剛一落地,就緩緩沉入了地面陰影。

而相應地,雲乘月身邊的男人“咕嘟”一聲,似乎咽下了什麽東西。

一次,又一次。

每死去一名商匪,他的喉嚨裏就發出細微吞咽聲。

終于,商匪們被殺了個精光;還剩五名僥幸存活的人,都是被當成貨物販賣的探路者。他們剛剛才從“囚”字的控制下醒來,又被面前的一幕吓得幾近暈倒。

雲乘月緊盯着鏡子,指尖掐進掌心。

還會繼續殺嗎?她心中浮出這個疑問。

鏡中的青銅人擡起沾滿血肉的長刀,卻是轉了個身,直面了雲乘月的目光。

而後,它轉向墓主,緩慢地、恭敬地拜了三拜。

青銅人燈重新跪倒,雙手高舉又定格,恢複成毫無生氣的立燈。

沒有再殺。

那五個人沒有死。雖然暈過去了,但是沒死。

雲乘月才出了一口氣。因為放松,她不覺又沒忍住,聳動了一下鼻尖。

“此處,并無血腥氣。”男人忽然開口,“無需多慮。”

他仿佛很久很久沒說過話,語言有些生澀,卻并不減損分毫漠然和高高在上。

雲乘月一愣,旋即明白過來,原來他以為自己在嗅血腥氣。

其實不是。

不過她沒解釋,正好順勢問出自己的猜測:“你吞了他們的血肉?”

男人瞥她一眼,神情沒有任何變化;既沒有變态式的歡快,也沒有惡徒的兇悍。他只是很平靜也很平常地颔首。

“剔除雜質後,所謂‘人體’不過是一團靈液。”

那就是沒直接吃,而是加工後再吃。

“噢……”

雲乘月若有所思。她想起以前去菜市場,去買現場點殺的雞鴨。正常的食物鏈是自然法則,想來……死了的人,食譜變一變,也很合理。

她比自己想象的更鎮定。

這人雖詭異神秘,但既然可以交流,也許就有談判的餘地。

“你吃飽了嗎?”雲乘月看看鏡中那迷茫驚恐的五人,斟酌了一下措辭,“剩下的人,能不吃嗎?”

“他們?”男人微一擰眉,似有嫌惡,“靈力微薄、不修書文,便是罪大惡極之徒,也只需按律斬殺。若按律無辜,放還便是。”

雲乘月:……

意思是不好吃嗎……?

他望向她,忽然又彎起唇角:“相較之下,食你,更佳。”

雲乘月:……

她就很好吃?

這是威脅?

“但是,我靈力也很微薄,又是遵紀守法的良民。”為了不被吃,她認真反駁,“哪條律法規定,我這種人該死?”

“哦?”

男人眼眸微睐;這一剎那,他原就濃黑的眼瞳變得更濃,如幽深的黑霧遮天蔽日。

他忽然擡手,冰冷毫無溫度的食指,輕輕點在雲乘月眉心。

“你——不怕?”

雲乘月沒有躲避他的動作,只是擡起眼:“怕什麽?”

“殺人。死。”

男人手指移動,來到她眼角。像一滴冰冷的露珠緩緩流動。

“或者——朕。”

雲乘月看了看他修長的手,鼻尖輕輕抽動了一下,喉嚨還滾了滾。

因為忍耐,她皺起了眉,神情顯出幾分凝重:“殺人是我要殺,與你何關?既然是我要殺,我又為何要怕?至于對你……是,我的确有些害怕你傷害我。”

“不過,話說回來,”她話鋒一轉,“如果我說害怕,你就能放了我,那我願意害怕;如果我說什麽都不怕,你就放了我,那我就不怕。”

這話細究起來有些奸猾無賴,但她神情、語氣都坦坦蕩蕩,一點不覺得自己為了活命而心口不一是件丢臉的事。

“哦……?如此。”

男人拂在她面上的手指,停了下來。

他望了她片刻,收回手,負手而立,重又望向鏡中。

鏡中的內城街道上,再次興起一陣風。風托着吓得那呆呆的五人往上而去,倏忽消失不見。

雲乘月望着這一幕,想起墓主人剛剛說的話,不确定地問:“你……放他們回地面了?”

男人颔首:“擅闖帝陵,本是死罪,念其被脅迫,可赦。”

她懂了,就是放了。

她一下子有點高興:能活一個算一個,挺好的。

雲乘月遲疑片刻,試着得寸進尺:“那你能不能把他們送到離城鎮近一點的地方?如果是深山老林,或者土匪山寨,那也很危險。”

“……你還有空關心別人?”男人微側着目光,眼裏迷霧翻湧。

正當雲乘月以為他不會回答時,他卻淡淡道:“可。”

是回答她剛才的問題。

他應該不會撒謊吧……她直覺可以相信這個答案。雲乘月只覺挂心的事少了一樁,這才有心思更多地打量他。

這位墓主人身穿純黑連身大袖袍,腰帶赤紅,閃爍着金玉般的色澤;光是布料上的精細同色暗紋,就是富貴十足。

而與這襲莊嚴的禮服形成對比,他烏黑的長發毫無約束,随意披散而下。

披頭散發,不合禮法。對照雲乘月原先世界的歷史,這是階下囚、落魄者的特征之一,不知道他是什麽情況。

印玺陪葬,衣着華麗,自稱“朕”……還真是皇帝?那座青銅懸棺裏葬的是某位皇帝?

雲乘月略側過身,向上方看了一眼。果然,青銅懸棺的棺蓋已經被移開一半;從她的角度仰望,那棺蓋上有密密麻麻無數孔洞,連成幾個看不清的字符。

像是用手指一個個戳出來的。

她不由想起了剛才不絕的“篤篤”聲,不禁一瞥男人的手指。

他的手就像他的人一樣好看:是慘白的,卻無損于其修長優美,以至于那分慘白也像玉一樣光潔無瑕,令人不安卻又禁不住被吸引。

更重要的是——他手上沒有任何傷口。

青銅懸棺應該很硬吧……如果真是用手戳出來的,那他的手得多硬。

現在她該怎麽辦?一言不發直接跑?不行,他們距離太近,四周也沒有出口,貿然行動可能反而激起對方兇性。

雲乘月想得專注,無意放松了理智的防備,又動了動鼻尖。

啊……真的好、好……不行,不可以,要忍耐。

“我剛剛又回憶了一番,”她迫使自己轉移注意力,很是鄭重地看着墓主人,“我叫雲乘月,今年十七,過去大部分時間不出門,沒有任何違背律法的行為;在家裏時,也沒有一次打罵下人。你如果不信,可以去浣花城裏查一查。”

“哦?”

男人神色不動:“你在求我,放過你?”

“不是求,是講道理。”

雲乘月鎮定道:“你看,我也是被脅迫進來的可憐人,什麽壞事都沒做過。你既然放過了剛才那五人,就也該放過我,這叫‘律法面前人人平等’,是不是?”

“嗯……有理。”

男人沉吟一會兒,竟真的表示贊同。

可旋即,他神色一冷:“但是——不行。”

當他神情沉下,整座地宮裏的空氣都像冷了幾分,連那些穩定而蒼白的光亮也顫抖起來。

天子一怒,伏屍百萬、流血千裏;天子死後發怒,看來也會令四周震顫。

雲乘月繃緊身體,然後沮喪地放松下來。她嘆了口氣,好吧,她努力過了。

仔細想想,這位墓主人剛才嫌棄那些人靈力微薄,可雲乘月自己知道,她是吸收了不少靈力的。

他既然“吃”商匪,當然也可以“吃”她。

在他眼裏,她說不定就像一條香噴噴的火腿,皮酥肉嫩、肥瘦相宜……這麽一形容,連她自己都想吃自己了。

雲乘月抽抽鼻子,覺得自己很理解這種迫切的食欲。

她往旁邊挪了幾步,坐在臺階上,脊背挺直,才說:“那你吃吧。”

豁達一點地想,反正這身體也死過一回。雲二小姐死得,她也死得;世間所有人都有生有死,這也沒什麽大不了。

墓主人卻半晌沒動靜。她偏頭看去,正迎上他的目光。說不好那雙眼睛裏含着什麽情緒,因為它們實在太冷而深。

但這無疑是一雙漂亮的眼睛,銳意分明,睫毛濃密得近乎纖秀,唯獨兩粒眼珠亮着一種滲人的冷光,令人聯想起無盡的死亡。

被好看的人吃……應該也不是非常虧吧,雲乘月安慰自己。人在改變不了處境的時候,就應該往好處想,這樣即便死也能愉快地死。

“你不開動嗎?”雲乘月問。

墓主人挑起眉毛:“你不跑?”

雲乘月愣了一下,仔細想想,又站起來:“你說得對,就算打不過你,我還是應該全力反抗,這叫生命的尊嚴。”

她摸摸身上,沒找到武器,周圍也沒有趁手的東西,只能後退半步,擺出自由搏擊的姿勢。

“來吧。”雲乘月嚴肅地說,又多提醒一句,“等一會兒你開動的時候,既然吃都吃了,就吃得幹淨一些,不要浪費。”

男人:……

他冰冷滲人的目光也在她身上流動。

“哦……你想得,還很周全。”

他似笑非笑地說完這句話,又忽地靠近過來,略彎下腰,将一張俊麗無可挑剔卻慘白得可怕的臉,嚴嚴實實貼在了雲乘月頰邊。

他的皮膚冰冷刺骨,像冷到極點的霧;無數細小的寒冷,一根根地往她骨頭裏鑽。

雲乘月一個激靈。

好、好近……!

她睜大了眼,呼吸略微急促起來。

不可以,要離遠一點,不然她、她會……!

男人卻牢牢抓着她,不讓她遠離。

他偏過頭,目光聚焦在鏡面,唇角一點點揚起,最終擴大為一個笑容。

這與之前不同,居然是一個貨真價實的笑容。當他像這樣笑起來時,面上萦繞的鬼氣竟倏然消散,連帶眼裏的黑霧也輕盈不少,令他顯出一種闊朗清正的氣質。

——雖然只有一瞬。

“朕,不吃你。”

他在她身側,沒有一丁點呼吸,聲音低沉又空靈。

“如此膽色,可堪為後。”他說,“雲乘月,朕許你後位。”

……你自己都被埋在陵墓裏了還想什麽皇後呢?所謂後位,別是在那具青銅懸棺旁邊添口棺材吧。

雲乘月有無數質疑想說。

問題是,她現在有點頭暈目眩,說不大出來。

僅剩的一絲理智在苦苦支撐,但也快要到了極限。

一個有點荒唐的念頭——忽然冒了出來。

雲乘月眼睛微微一亮。難道,莫非,可以……

“當你的皇後……要做什麽,又有什麽好處?”她試探道。

男人正貼着她的臉頰,鏡子裏的動作很親密,但他的神态幽冷遙遠,仿佛一團看不清的、觸不到的迷霧。

“滿世珍寶,你自取之;來日河山,有你一半。這樣的好處,足否?至于你要做的……”

他摸了一模她的頭發。這個動作沒有任何親昵的氣息,反而冰冷凜然,近似铿锵的命令。

“……助朕鏟除奸佞,光複天下。”

……聽上去好難哦。

雲乘月沉默了一會兒。

說真的,她現在沒什麽心情去考慮這個交易條件。

因為她的忍耐力真的已經達到了極限。

她忍不下去了。

夠了,她努力過了。

“當你的皇後……”

她深吸一口氣,鄭重地問出一句話:“我可以想咬你,就咬你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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