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 流浪貓

◎【修】◎

雲乘月确實存了心想吓吓他,可現在反而是她自己吓了一跳。

她沒想到墓主人的反應會這麽劇烈。

“別過來——!”

短暫的呆怔過後,這位平素從容而強大的墓主人,陡然之間面色大變;所有極力僞裝出的平靜與從容,頃刻間煙消雲散。

黑霧沸騰了。

它們鋪天蓋地,令每一寸空氣都被讓人窒息的陰冷所侵占。

雲乘月吃驚地後退了幾步:“你怎麽了?”

她一退開,黑霧就迫不及待地侵占了她的位置;它們一層又一層,将墓主人嚴密包裹起來,也徹底淹沒了他的身影。

黑霧淹沒了整個地宮——除了雲乘月所在的地方。

她手裏的書文歡快地震顫,發出清爽的白光,籠罩出一片清新幹淨的空間。

雲乘月看了看手裏的書文,又擡起頭,一直看進了黑霧深處。

這吓得也太厲害了……

她低頭看着自己的書文,呆了一會兒,突然想到,如果這枚書文對他威脅很大,那她是不是能用來控制他?雖然她自己沒有力量,但他看上去非常厲害,還自帶一個高級的烏龜殼。

……還是算了。控制別人很麻煩的,而且她讨厭強迫別人。己所不欲勿施于人,何況不管他出于什麽目的,總歸是他教她寫字、修煉,還給她吸。

雲乘月有了決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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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們來認真談談吧?”

久久沒等到回答,她就捧着書文,往黑霧中走去。

“你別緊張,我沒有惡意……你冷靜一點。”

黑霧只沸騰得更加厲害。

“不準——靠近!”

不類人聲的咆哮,如同從深淵裏吼出,層層跌宕。

黑霧更冷、更銳利,甚至頃刻間捏碎了無數珍貴的陪葬品!

“你別激動……哎呀,好可惜。不對不對,你先別激動啊。沒事的,沒事的。”

雲乘月有點心疼東西——都是可以進博物館的重寶啊!可她又要忙着安撫對方,所以臉上的表情一下變得有點滑稽。

她其實不太擅長一心二用,所以她很快決定,還是全神貫注對付黑霧裏的人更好。

回憶一下……以前她也救助過小動物吧?對于驚慌失措的、色厲內荏的流浪貓,應該怎麽做?

首先,戴好厚厚的防護手套,盡量保證自己不受傷。

然後,慢慢地、輕輕地靠攏,彎下腰,将視線保持平視,并且緩緩地眨眼睛。

要點是,要用對方理解的方式,最大程度地展現出自己的善意。

然而,黑霧仍然在堅定地、發瘋一樣地拒絕她。陰風狂作,極力地想要将她往外推,甚至掀飛了好幾塊地磚,更是讓四周的青銅人跪伏在地、不住發抖。

但雲乘月——修行都沒有入門的雲乘月,捧着那枚白光柔和、隐帶金芒的書文,卻輕而易舉地破開了所有黑暗。

——“生”字在她掌心,源源不斷地煥發生機。

生,是生命的生,更是天生萬物的生,是生機勃發、驅散死亡陰影的生。

這就是雲乘月的第一枚書文。

也正是墓主人最憂慮、最不願意讓她找到、也覺得最不可能被她找到的——那一枚書文。

黑霧深處,墓主人死死盯着她。他知道她在靠近。那種輕柔緩慢的步伐,落在他眼裏居然有勢不可擋之勢。

他又往後退了退,緊緊貼在地宮邊緣,讓重重黑霧抵擋在前。他心中滿是茫然和暴怒……她近了,又近了!什麽才能阻止她?不,什麽都阻止不了!

他想:為什麽?

為什麽!

一千多年了……一千多年了!

一千多年了,怎麽偏偏是現在被人觀想出來了——怎麽偏偏是被她觀想出來了?

如果他還活着,此時當然能冷靜許多。但他現在是亡靈,亡靈的本能就是混亂和暴戾。他此前一直用理智壓制,但在巨大的危機面前,他頭腦一片混亂。

“——滾!!!”

舌綻春雷,聲勢浩大!

一瞬間,地宮搖搖欲墜。

雲乘月不得不停下來。遲疑片刻,她摸了摸掌心的書文。

一縷柔和的、充滿溫情與生機的白光,輕靈地生長出來。

它是春日裏第一朵破冰的嫩芽,也是無數在春風裏睜開的眼睛;它承載了融化冰雪的南風,也醺着春陽和煦的暖意。

它包裹了黑暗,也鎮壓了黑暗。

一瞬間,地宮不再顫抖。

怒吼和陰風也不甘心地低伏、散去。

唯有寂靜長存。

雲乘月終于走到了黑霧的中心。不長的距離,卻走了很久。

見無法抗衡,黑霧猛地收縮成一團,緊緊包裹着中心的人;它們不停波動,形成無數波浪般的尖刺,兇悍地朝她張牙舞爪。

她停下來,問:“你在害怕這個?”

沒人說話。

雲乘月彎下腰,指了指手裏的書文,聲音輕柔和緩:“對不起,因為我也很忌憚你,所以不會把它收起來。但我可以保證,我現在沒有惡意,以後也不會主動傷害你。”

黑霧“啵啵啵”地突出幾根尖刺,仿佛一個不屑的嗤笑。

看上去很兇狠,但……總讓她聯想起小貓伸爪子。雲乘月忍住沒笑。

她試着伸出右手。随着她的動作,薄紗似的白光抖動開來,拂去了黑霧。

墓主人就在她面前。

他跪坐在地,垂着頭,散亂的長發及地,慘白的雙手藏在漆黑的大袖之下,握得很緊。

這是他。

而在他身後,與他顱骨平齊的地方,懸浮着的,也是他。

——是一顆皮肉幹枯、長發委地的頭顱。

只有一顆頭……如果這是他的身體,為什麽只剩一顆頭了?

雲乘月在心裏又輕輕嘆了口氣。

觀想出書文後,她擡頭看見的、以為是幻覺的,就是這一顆頭顱。

平心而論,有一點點吓人。

無需更多說明,雲乘月已經明白了:她之前看到的完完整整、漂漂亮亮的一個墓主人,大概只是他的靈魂。

她沒有移開目光,反而更彎下腰,仔細地端詳起這顆頭。從五官、骨頭的形狀來看,這就是墓主人的頭顱。

“這是你的嗎?”她有點抱歉,“對不起,我不是故意想戳破你的秘密。我也沒想到,有了書文後,我就看見了你想藏起來的這個……嗯,頭?”

她琢磨着用詞。

“……你想殺我?”

墓主人擡起頭,聲音清越如金石相碰,隐約帶一絲幹啞。

“不想。”雲乘月說,“我對你沒有惡意,只是想要……”

墓主人冷冷地打斷她:“要殺就殺。心慈手軟,婦人之舉!”

“不要性別歧視……”

“少廢話。”

他略眯起眼,目光如此凜冽,仿佛大軍壓城時黑沉沉的天空。這副神态無疑極具尊嚴,但他似乎沒意識到,他仰頭望來的這個動作本身,就充滿了脆弱倔強的意味。

而且,“朕”的自稱還變成了“我”。

他的面容有多俊美無暇,後面那顆懸浮的幹屍頭顱就被襯托得多可怖……但挺香的。

雲乘月聳動鼻尖,覺得有點苦惱。他老是搶白,這可怎麽辦?

想了想,她擡手讓“生”字書文懸浮在半空,自己騰出雙手,輕柔地捧住他的臉。

在書文力量的籠罩下,墓主人根本無力反抗她。

“聽着,聽好。”

“我不殺你。”她凝視着他的眼睛,“無論是否你的本意,你救了我,又殺了我想殺的人,還教我靈文和書文。”

“我承了你的情,那就不會主動傷害你。嗯……也不會控制你、威脅你。我希望我們能平等相處。”

他仰着頭,冰冷的表情說明他對此嗤之以鼻:“哦?那你現在在做什麽?”

“讓你冷靜。我話都沒說完,你就一驚一乍的。”雲乘月小聲抱怨了一句,又輕輕吸了一口,滿足地眯起眼睛。

“談談?好啊,那你要如何,說說看。”他冷笑一聲,充滿不信任,聽上去也非常不高興。

雲乘月沉思着。

要不然,讓他付一筆贖身款,然後她再付他一筆學費,他們兩清,接着她腰纏萬貫出帝陵,找一處宜居之地,快樂地當一個有錢有閑之人?

雲乘月憧憬一會兒,又自己搖頭。不行,她承了雲二小姐的人生,必須先回去雲家,幫她讨個公道。這是做人的原則問題。

而如果要讨個公道,就需要一定的力量。那修煉還是繞不過去。

修煉……

那何必舍近求遠?雲乘月暗忖,墓主人看上去非常厲害,而且看這墓葬規格,他說不定比世上大部分修士都厲害。

還是互惠互利的好。

雲乘月沉默時,墓主人又一聲冷笑:“怎麽,口口聲聲要談,實際自己還沒想好?雲乘月,你這反應未免太慢。”

“總要想好嘛。”雲乘月不以為意,反而笑起來,“這樣吧,你教我修煉,直到我擁有足夠自保的力量。作為交換,在這段時間內,你想做什麽,我也幫你,如何?”

“沒了?”

“我想想……有。三個條件。”

雲乘月直視他的雙眼,鄭重起來。

“第一,今後如果你希望我幫你,要先說清目的。如果傷天害理,我不會做,但如果我能認同,我會全力幫你。”

“第二,除此之外,我們互不幹涉對方的人生。”

“第三,我不主動傷害你,你也不能主動傷害我。”

墓主人又是無聲冷笑,聽到什麽天大的笑話似的。他等了一會兒,不說好也不說不好,問:“沒了?”

雲乘月想想:“沒了。”

墓主人眯起眼,神色猛然陰沉下來:“雲乘月!你鬧夠了沒有?”

“……啊?”

“你羞辱我,也要有個限度!”

雲乘月:???

“這叫羞辱?你對‘羞辱’這個詞有什麽誤解?”她有點生氣了,“你別不講理。這些條件根本不過分,只是我們和平相處的基礎……”

墓主人擡手摁住額頭。過了會兒,他才想起來自己的血液早已停止流動,自然不會再有類似青筋亂跳的表現。他居然都被氣糊塗了。

“你再看一看,你現在到底——”

他的聲音幾乎是從牙縫裏擠出來的:“是在對着哪一邊說話?”

“……哪一邊?什麽哪一邊,我不就對着你說話嗎,你不要顧左右而言……他……”

哪裏不對。

雲乘月緩緩低下頭。她看見墓主人跪坐在地,仰望着她,目光不善。

仰望?他們不是在面對面說話嗎?

她再緩緩擡頭,又和另一雙眼睛對上。

在她手中,是一顆枯發及地、皮肉幹癟的頭顱。它睜着兩只凹陷的眼睛,猙獰又無神地“望”着她。

雲乘月再低頭,再擡頭。

片刻後,她面不改色,将亡靈真正的頭顱抱進懷裏,猛地埋首吸了一大口。

“我當然在對着你說話,從頭到尾都是。”她試圖混過去,“只不過順便吃一點零食,而已。”

墓主人:……

他面無表情,唯獨眼神古怪。雲乘月試着解讀了一下,翻譯為:你自己聽聽你說的什麽話。

一段時間的沉默後,她到底有點不好意思,把臉藏在幹屍腦袋後,目光躲閃。

“那個,我這樣做是不是,”她不确定地問,“是不是有點變态啊?”

抱着幹屍腦袋猛吸什麽的……可這顆頭特別香,真的特別香,和他的靈魂相比別有一番風味,實在讓人把持不住。

墓主人沒有聽過“變态”這個詞,但此刻,他卻福至心靈,一瞬間就領會了這個詞語的奧秘。

他冷冰冰地回答:“是的,你真的很變态。”

旋即,他的身形猛然散開,化為無數輕煙,使勁搶回來自己的頭顱,再馬不停蹄地往上,一瞬就沖回了青銅懸棺裏。

雲乘月擡起頭,呆了片刻,才吐出一句話:“我其實……平時也不這麽變态的。”

這是談崩了嗎……就因為吸了他的頭?

QAQ

……

已經過去大半天了。

墓主人生氣了。

他固執地躲在青銅懸棺裏,不出現也不說話,宛如從不存在。

雲乘月很能理解這一點。

就像流浪的公貓被帶去做了必須做的小手術之後,總是會生氣一會兒;如果“小鈴铛”是流浪貓的尊嚴,那形象大概就是墓主人的尊嚴。

他連靈魂狀态都要維持一身莊重繁複的大禮服,肯定是很看重形象的人,所以才要盡力把本體隐藏起來。

誰知道,雲乘月得到“生”字書文後,一眼就看出來了他極力隐藏的真相。

他這麽努力想維持“本來的面貌”,這對他來說是個很重要的尊嚴問題吧……

“我真不是故意的。”

雲乘月站在地上,擡頭望着青銅懸棺,誠懇又嚴肅地承諾:“以後除非你同意,我都不吸你的頭了,行不行?”

“——變态。”

冷冷兩個字砸下來,“哐當”砸碎在地。

雲乘月嘆氣。

她本來以為,他應該不會生氣很久,所以幹脆去睡了一覺。結果睡醒之後,他還是在不高興:不出現,也不說話,非要說話,就是“變态”兩個字。

她覺得自己好冤枉。她也不是故意那麽禽獸的,實在是當時剛剛觀想出書文,她的靈力沒有完全恢複,才被他的頭迷得神魂颠倒,恨不得撲上去狠狠啃一大口……

“唉——”

她又長長地嘆了口氣:“那我要做什麽,你才不生氣?”

上頭又冷冷地砸下來一句話:“把你的身體給我。”

雲乘月一凜,下意識捂緊衣襟:“你好變态!”

墓主人:……

“朕,是,說——”

從青銅懸棺裏,一個字接一個字地蹦了出來,冰雹似地砸下來。

“——殺了你,将你的靈魂粉碎,身體給朕用!”

雲乘月為難片刻,雙手托出了“生”字書文,微笑:“它好像不答應呢。”

生機盎然的氣息立即吹拂出去,将整個陰森森的地宮都照亮。它們不光向着四周彌漫,還歡快地向上飛起,尤其雀躍地飛向那具青銅懸棺——

“雲乘月——!”

雲乘月一秒鐘收回了書文。

“開個玩笑嘛。不要生氣,生氣傷肝。”她頓了頓,思索後覺得這句話不太對,于是修正,“容易傷頭。”

畢竟他只有頭了,如果提肝,不是戳別人傷口嗎?雲乘月很滿意自己的體貼和共情能力。

然而……

“滾!”

一個字重重砸碎在地,之後再也沒有聲響。

他好暴躁哦。

雲乘月仰着頭,又等了一會兒。

她沒等來回應,卻想起了某段記憶。好像曾有一次,她領回去了一只流浪貓。是長得很難看的白貓,身上左一塊、右一塊的黑斑,很瘦,眼睛亮得出奇,瘸了一只後腿,見人就炸毛,嚎叫聲從喉嚨深處發出,叫得撕心裂肺。

帶回家後,連續好幾天她都不敢摘下防護手套。貓總是躲在她看不見的地方,但貓糧、水、貓砂,都在悄悄地消耗。

過了很多天——幾天?不記得了——之後,突然,貓走了出來,在一個陽光很好的午後蹭了蹭她的小腿。

從那以後,她真正有了一名小小的室友。

貓後來……怎麽樣了?好像是安詳地老死了。撿到他的時候,他已經是個四歲的大貓了。

現在,雲乘月站在幽冷的地宮裏,望着沉默的青銅懸棺,忽然又想起了她的貓。

一種溫暖又感傷的懷念襲上心頭。

該怎麽辦?她想了想,又想了想。

“那,”她輕聲說,“我就先去做自己的事啦?”

她走了兩步,又回頭。

“你別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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