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 薛無晦

◎【修】◎

不過在做事之前,雲乘月決定找點吃的。

她之前吸了他好半天,雖然又睡了很久,但也還不餓。不過她就想吃點東西,好打起精神。

她走到青銅人旁邊,問:“天甲,能不能麻煩你幫我找點吃的?我有點餓了。”

跪伏在地的青銅人一動不動,只偷偷擡起眼,飛快地看看她,又趕快低頭。

雲乘月又踱步到另一個青銅人邊上:“天乙……”

“天丙……”

“天丁……”

沒有一個青銅人回應她。

地宮裏,只有很輕微的清脆碎響——這是青銅人們偷偷擡頭觀察時,碰撞出來的聲響。

他們心中不約而同浮起一個疑問:他們外貌一模一樣,她是怎麽一眼分辨出他們誰是誰的?

可他們既然沒問,雲乘月自然不知道還有這個問題等她解答。

她問了一圈,沒得到回應也不氣餒,只感慨封建皇帝确實很有威儀。她跑到記憶中放食物的地方找了找,翻出來一壺瓊漿,如獲至寶,開開心心喝掉了。

她喝完瓊漿,又走動一圈當散步,再看看漏刻指示的時間——對應過來大約是下午兩點半。

可以開始下午的學習了。

雲乘月回到書桌邊,将《雲舟帖》鋪開。現在她也沒別的消遣,就想繼續試試臨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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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字在她眉心識海跳了跳,也跟着飛了出來,輕盈地繞着字帖飛了一圈,一會兒停在“春”字上,一會兒停在“雲”字上。

“咦……”

是她想多了?她忽然覺得,這卷《雲舟帖》和自己變得親近了不少,好像不再只是一卷精美的墨寶,而是如一名親切的老友。

“……是你的原因?”她看向活潑的“生”字。

書文沒有固定形态,而是不停變換字形、字體,一會兒它是清雅秀麗的小楷,一會兒是寬闊渾圓的大篆,一會兒又成了不羁的狂草。

被雲乘月一眼看來,“生”字原地翻了個跟頭,又擡起中間的一橫,仿佛兩只小手,捧着自己的“臉”扭來扭去,最後才用力點了點“頭”。

“那你能不能讓我看見後面的內容?”雲乘月被逗笑了。

書文用力搖“頭”。

雲乘月和“生”字別有聯系,立即明白了它的意思:她的修為不夠,看不見。

“原來如此。”她也不失望,只覺理當如此、自己還要多多努力,就拿起筆,開始凝聚心神,“那就臨三百張大字吧。”

——仲春之……

“雲乘月。”

陰風吹來,逼得她一筆歪了出去。

雲乘月被他吓了一跳,又有點驚喜。她面上沉住氣,擡頭瞟他一眼,板起臉:“幹什麽?你是一賭氣就開始惡作劇的小孩子麽?”

墓主人站在她身邊,居高臨下地看着她。

……帶着那顆懸浮在他後面的頭。

好香。

雲乘月立即緊緊閉上了嘴,害怕自己真的垂涎三尺。饒是如此,她的目光還是不由自主變得含情脈脈。

被她目光逼視,墓主人僵硬地動了動。“生”字距離他太近,而她還不會控制書文的氣息,所以他此時宛如被捕獵者盯上的弱小動物,毛骨悚然,很想往後退開,有多遠避多遠。

但他克制住了本能的恐懼,迫使自己站在原地,脊背繃得比任何一個時刻都更筆直。

“薛無晦。”他自我介紹,語氣冷淡矜持,“神兵自晦,我無晦的……無晦。”

雲乘月更驚喜:這是願意溝通了?對待流浪貓,有耐心果然是對的。

她站起身,伸出右手:“哦,你好,我叫雲乘月,乘月而來的乘月。”

她手已經伸出去了,才想到這并不是這個世界的禮儀,又将手放下。這只是一個簡單的誤會,但他凝視着她的手,寒冷的眉眼愈發寒冷。

雲乘月覺得,他恐怕是把自己的動作當成威脅之類的了……

果然,他開口了。

“……你要什麽?”他一字一頓,眼裏有殺意與忌憚交相纏繞,“雲乘月,你究竟要什麽,才願成為我的皇後?”

“……怎麽說得跟求婚一樣。”有點怪怪的,雲乘月也沒太在意,“你一定要我當皇後?不當行不行?”

他看上去并不習慣解釋,因而露出忍耐之色:“不行。唯有借助帝後契約,我才能借用你的生機之力,也才能回到地面。”

“哦……那就沒辦法了。”雲乘月理解地點頭,“好,那教我修煉,再答應那三個條件,這樣就行。”

“……只是如此?”

他不信,雙眼微微一眯,仿佛迷霧裏開始下雪。

雲乘月以為他是忘了,就又重複了一遍三個條件。

第一,今後需要她做的事,首先要得到她的認同。第二,此外的時間,兩人互不幹涉對方的自由。第三,他們都不主動傷害對方。

而其實薛無晦并非不記得,他只是太吃驚,才久久保持着懷疑。他聽完第二遍,終于困惑起來:“就……這些?”

雲乘月耐心道:“如果你還有別的想法,我們都可以談。”

薛無晦突然沖她冷笑一下,道:“別的有很多,比如讓我成為你的奴隸,今後但憑你驅策。比如奪了我的神智,讓我成為你的傀儡。比如逼我簽訂契約對你言聽計從,如有違抗便酷刑處置……”

他語氣很平,語速卻很快。

雲乘月聽得漸漸睜大眼。

他們對視片刻。

雲乘月率先感嘆:“居然能想到這麽多,你真的好變态。我就不行。”

這就是歷史書上說的殘酷的封建君主嗎?不愧是被打倒的對象。

薛無晦:……?

雲乘月搖頭:“我就是不喜歡控制別人,也不喜歡被別人控制。”

“不可能。”他斷然道,“誰會有優勢而不用?”

“哪有那麽多為什麽。人不喜歡吃香菜,也沒有為什麽啊。”雲乘月沒好氣,覺得糾結這個問題實在無聊。

可薛無晦還是不大相信。他沒說話,仍是冷冷地看着她,神色微妙。當一只警惕的流浪貓站在牆頭,居高臨下地審視你時,常常就是這樣令人捉摸不透的神态。

沉默了一會兒,他忽然擡起手。

一點寒光挾在他的指間,将他毫無血色的皮膚映得更加蒼白。

是刀光。

也是一縷殺機。

薛無晦握着刀,大袖翻飛如疾風,猛然往雲乘月刺來!

刀光冷冽,桌面上的“生”字猛地彈動!

卻緊接着,被一只纖細秀氣的手掌按住。

雲乘月自己也說不清為什麽要這麽做,或許是直覺。她沒動,也沒有反擊,只是站在原地,略擡起頭,直直望着那刀光。

她大半的面容落在匕首雪亮的光裏,而那張鮮花般嬌美的面容上,只有無限接近于凜然的平靜。

刀光落下!

——又輕輕一側。

最後一刻,鋒利的刀刃略略一偏,只割下了雲乘月一縷頭發。

薛無晦收回刀,握着這縷發絲。他望着雲乘月的眼睛,眉梢微動,眼中栖息的陰寒也在流動。

“不躲?”他問。

雲乘月說:“你不會動手。”

他笑了一聲:“為何?”

雲乘月說:“我就是知道。”

其實她心跳加快了,不過這點不用說。

薛無晦垂下眼,望着手裏光潔柔潤的長發,莫名笑了一聲。他再也沒說什麽,只轉過身,在自己幹枯的頭顱上割下一縷頭發,又走到位于高臺的桌子旁。

桌面上放着黑色的盤龍印玺,不知何時又多了一枚純白的鳳印。

他将兩人的頭發打了個結,放在一張鋪開的空白畫卷上,再拿起盤龍印玺一蓋。印章落下後,兩縷發絲流水一般散開,消失不見。

“雲乘月,”他聲音又恢複了最初的平靜冷淡,“過來蓋章。”

“你答應合作啦?”雲乘月走過去,拿起鳳印,但不急着蓋,“那我的條件呢?”

薛無晦牽起袖子,磨墨、提筆,神情淡漠。

“帝後是最古老而強大的契約之一。締結此約後,我們彼此不可欺騙對方,也不可起傷害之心,否則會招致天譴。你的第三點條件,自然成立。”

他頓了頓:“至于前兩點,還有教導你修煉……我也答應。而且我會寫進契約裏,你大可放心。”

飽蘸墨水的筆鋒在空白之處絞轉一筆,旋即流暢地書寫起來。

雲乘月注意去看,發現他寫的正是她所提的要求。他寫的是行楷,但仍不離篆書的峥嵘之意,筆畫鋒芒畢露、方折尖銳,字跡宛如用刀光流動——埋葬已久的、陰冷的刀。

随着書寫的進行,方才刀光帶來的肅殺之氣也散了開去。墨香氤氲中,空氣漸漸平和下來。

筆墨流淌,彙為契約。薛無晦再在落印之處寫上自己的名字,接着将筆遞給她,示意道:“用印落款後,契約便宣告成立。”

雲乘月點點頭,先蓋了鳳印章,再提筆畫出一橫。

“嗯?”她怔了怔,擡起手腕端詳片刻,“總覺得不太對勁……”

薛無晦側眼看她。

“不太對勁。”雲乘月伸手給他看,左手點了點自己的手腕,再點了點契約上那孤零零的一橫,“就是寫起來的感覺不對。”

在臨《樂陶墓志》、《雲舟帖》的時候,她輕易就能做到筆随心動,能揮灑出優美的字跡。

但剛才,她卻失去了得心應手的感覺。字的結構雖然在她心中,但忽然,到底應該怎麽輕重提按、絞轉平劃,她卻失去了章法,變得茫然失措。

薛無晦點了點她手裏的筆,淡淡道:“這是尋常毫筆。但你臨寫名帖時,用的是窺道筆,效力自然不同。”

“窺道筆?”雲乘月豎起耳朵。

“此前我為你備下的,是窺道筆。”

他聲音清越低柔,像是有冰冷柔軟的霧氣沿着人的脊椎攀爬:“窺道筆承載了制作者的書法記憶,極為特殊。初學者用它,只要看懂了字帖中的書法精神,就能使用窺道筆寫出合格的靈文,乃至觀想書文。”

雲乘月明白過來。

“我臨出來的靈文,精神是我的,但工夫不是我的?”她嘆了口氣,不無遺憾,“難怪我一提起筆就寫得這麽好。看來,以後要修行,得先從每日臨摹大字開始。”

薛無晦輕輕挑眉:“你不想一直用窺道筆?自己下功夫,總是枯燥而勞累。”

“是啊,我也覺得又枯燥又累。”雲乘月深感贊同,期盼地看着他,“那有沒有捷徑?”

“沒有。”他勾起唇角,慢條斯理道,“除了窺道筆。”

“那還是算了。”雲乘月立即興趣缺缺。

他唯一蹙眉:“為何2?”

“因為自己下功夫得來的,才是誰也奪不走的。我是不想多勞累,又不是傻。”雲乘月認真答完,又忽然一笑,“而且你暗示得這麽明顯,我就覺得一直用窺道筆,肯定會坑到自己。謝謝你啦。”

她笑得有點狡黠。

“……”

看他一臉微妙,雲乘月又抿唇一笑,重新蘸了蘸墨,一筆一劃寫完了自己的名字。

她退後半步,端詳片刻,得出結論:薛無晦說得對,她現在寫的字雖然不難看,卻明顯筆法稚嫩、結構呆板,比字帖裏風韻獨特的線條差遠了。

她看得認真,卻沒注意薛無晦也正端詳着她。

他暗暗思忖:絕大多數人,即便使用最合适的窺道筆、溫和容易學習的字帖,也要花費十天半月,才能勉強寫出像模像樣的一個字。她卻只用了一個時辰,就一筆勾勒出《樂陶墓志》的精氣神。

這份天賦,即便是在千年前也相當可怕。

她甚至還能輕易抵抗窺道筆的誘惑。

這份天才,再加上她手裏的書文和契約限制……他恐怕的确很難操縱她。

日後還是得想個辦法……

帝王平靜地按下心思,幽深的雙眼沒有任何波動。現在不能深思,否則會觸動契約。

“薛無晦。”

正好雲乘月開口叫他。

披發的亡靈之君沉默看來,目光冷淡。

雲乘月擱下筆:“我寫好了,契約就完成了麽?”

“還差最後一步。”

薛無晦瞥了一眼契約內容,收斂心神,将契約小心卷好、放置在一只古雅的玉匣裏,再在玉匣口寫了一個“封”字。

接着,他大袖一拂,就有陰風生出,托舉着玉匣高高飛起,一路飛進了上方空懸的青銅棺椁之中。

雲乘月耳朵尖一動,隐隐聽見一聲落水似的“咚”聲,緊接着,她心頭忽地猛跳幾下,血液不受控制地狂湧直上,頃刻間灼得她面頰發燒。

咦?她不對勁。

她擡手貼住臉,又下意識去看薛無晦。

正好,他也看過來。他皮膚慘白、神态陰沉,眉眼陰郁到了極致,反而生出幾分輕柔飄忽的豔麗之意;當他眼睛一眨,長得不可思議的睫毛就輕輕一顫,宛如黑暗的霧氣糾纏而生。

雲乘月呆呆地看着他,雙手捂臉,只覺手下更燒,簡直渾身都要燒起來了。

“我,”她夢呓似地開口,聲音比平時更多了不自知的甜美,“我這是怎麽了?”

怎麽突然之間,覺得他是,如此、如此地……

蕩人心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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