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 起死回生

◎【修】◎

“薛無晦,我這是……怎麽了?”

雲乘月捂着臉。

薛無晦也正看着她。雖然他不提,但他知道她很美。此時她雙頰微紅,眼神變得比平時更柔軟潋滟,如含苞待放的嬌豔海棠,又怒放到極致,還有無數春風化雨來作陪。

他心中微微一動,忽然生出避開的沖動,但他迫使自己停下,而且必須做到紋絲不動,連眼神注視的方向也不能變。

“勿慌,這很正常。”薛無晦淡淡道,“帝後契約本是婚契,生效時,你我心有所感,才會對彼此産生不同的……印象。”

他斟酌了一下用詞。

雲乘月努力克制,聲音卻變得更柔軟:“正常……真的嗎?”

薛無晦清清冷冷地站着,還是很冷也很淡:“一天過後,就會恢複正常。”

雲乘月立即皺眉:“一天?你是說……要持續一整天?可我忍不了……不行,我一定忍不了的。”

她朝他邁進了一步,又伸出手。

薛無晦差點跳開。他攥緊了手,按下心潮,卻又不可避免地注意到她眼眸閃閃,整個纖細柔軟的身體都像要化開似的,又仿佛花枝柔軟的輕顫。

這些亂七八糟的聯想讓他煩躁。他固然沒有身體,沒有活人才有的感受,但帝後之契是深入靈魂的契約,所以他竟久違地體味到了活人的某種滋味。

這契約未免效力太強,他幾乎要以為自己在氣血翻騰了。

“……退下。”他命令道。

這句話一說,他就看見這“海棠花枝”可憐地停下,眼裏生出一點哀怨,那哀怨又化為春雨,令她顯出朦胧的柔弱。停——他想,突然後悔過去看了太多的書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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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薛無晦,就一天,行不行?”她柔婉地懇求,“我真的有些支撐不住……你就讓我靠一天吧。”

他一動不動,只眉頭皺得更緊。可片刻後,他動了動嘴唇。

“……只有一天。”

他剛才冷冷地說完,就見她眼睛亮了,又彎成笑吟吟的月牙。

“真的?好。薛無晦,你真是個好人。”

她張開雙臂,整個人朝他懷裏跌來。

他站得筆直,神态冷如寒冰,實際卻僵硬起來,藏于大袖下的手臂也不覺擡起。他漠然地看她撲過來,也是眼睜睜地看着這嬌豔花枝輕盈顫動,倏忽落入他懷裏……

又倏然站直。

……站直了?

帝王的眉眼,輕輕一動。

可她已經退後了半步。她還是一臉天真柔軟的笑意,手裏撈過去了一個東西,緊緊抱着。那東西拖着一把很長的、幹枯的頭發,顏色黯淡、皮肉枯萎……

很眼熟。太眼熟了。

她寶貝似地抱着它,還低下頭,小心地将鼻尖貼在那一把長發上,緊接着,她就露出了陶醉的、飄乎乎的笑容。

薛無晦緩緩扭頭,看了看自己的背後。空蕩蕩的。沒錯,空蕩蕩的。

他再緩緩扭頭,看向雲乘月懷裏的東西。

不錯,那樣眼熟的東西,果然就是他的頭顱。

是原本緊随他身後的——他的頭顱。

他深吸一口氣——哪怕靈魂根本沒有這個必要——再一點點地按下已經擡起的雙臂。

“雲乘月,你到底在做什麽?”

他一字一句。安靜的地宮倏然一抖,帶着滿室墓葬跟着一跳,撞出無數輕響。

雲乘月抱着安靜可愛又漂亮的幹屍頭顱,依依不舍地擡起頭,莫名地看他一眼,思索了一會兒自己的行為應該如何定義。

“嗯,我在……”她試探着說,“吸你?吸你的頭?”

她反應過來,有點緊張地将幹屍腦袋抱得更緊,告誡道:“你說了這一天我可以靠着你的。君無戲言,對吧?”

薛無晦:……

靠着他……他擡手摁了摁額心,好罷,這的确是字面意義的“靠着他”。

可是那顆頭,他能……

算了。

“……只限這一天。”

他臉色黑了幾分,隐隐帶點咬牙切齒:“只許抱着,不準做別的事!”

雲乘月一口答應:“當然,我又不是什麽變态。”

薛無晦冷冷地盯着她,冷冷地盯着她懷裏的幹屍腦袋,再冷冷地翹起嘴角。

“不,你是。”他說。

雲乘月:……

明明是他自己說可以的!她哪裏知道,帝後之契一成立,他的香味突然就鋪天蓋地無孔不入無處不在……

她只是把持不住自己、犯了一個所有食客都會犯的錯誤,這也有罪嗎?

薛無晦一臉冷漠。

他反手一拽,就将青銅懸棺的棺材蓋給“拉”了下來。

雲乘月偏頭看去,見棺材蓋上密密麻麻的坑洞組合成四個大字:起死回生。前三個字血光翻騰、黑氣兇煞,最後一個“生”字則黯淡無光。

薛無晦用命令的口吻吩咐:“過來,用你的‘生’字書文,為最後一個字注入生機。”

雲乘月不動,問:“為什麽?”

“你……”他剛要不耐煩,忽然又想起契約內容,只好自己忍着。

“有你一縷生機,我寫的‘起死回生’咒文才能真正生效,我也才能真正去往地面。如無生機內蘊,陰間亡靈只有夜晚能自由行動,白日會受諸多限制,還易被日光灼傷。”

雲乘月理解了一下,明白了:“就是說,如果我不寫,你就出不去。”

她說得對,但薛無晦就是莫名不大高興,淡淡道:“我若出不去,你也出不去。如何,這在不在你‘傷天害理’的條條框框裏?”

雲乘月渾不在意他隐約的諷刺,只想了想,認真回答:“不在。”

她這才走上去,仔細去摸那用手指一點點戳出來的咒文。

薛無晦退開一些,又道:“憑你現在的實力,要寫出合格的‘生’字很難,你注意……”

“嗯?什麽?”

雲乘月沒聽清,回過頭。

在她手下,白光生機蓬勃,沿着“生”字輪廓流轉。須臾,它靈光一閃,與前三枚血紅的文字相連,氣息交融,渾然一體。

薛無晦的話語全滞在唇邊。這可是他的咒文!是他的實力退步,變得太過低微,還是說她……他略睜大了眼,簡直有些驚駭:“你……”

雲乘月看看他,再看看自己寫的字,也不由緊張起來,手臂勒緊了幹屍頭顱:“怎麽了,我搞砸了?能不能再寫一次?”

“……不用。”

他忽然一僵,垂下眼睫,再擡眼已是含了一點贊賞的笑意,平靜道:“你做得很好。”

雲乘月放下心來,退開幾步,想欣賞一下這四個字。但這是薛無晦生生用手指戳出來的,密密麻麻全是小洞,雲乘月突然看得有點犯密集恐懼症,趕緊轉身。

“那我們什麽時候走?”她問,“我有件事要做,得先回趟浣花城。”

他走上前,擡手一拂,那四個字竟消失無蹤。相應地,他的魂魄凝實了許多,聲音裏的虛幻之意也少了一點。

他閉上眼,似在感受,而後才道:“你且休息一日,而後便出陵。”

雲乘月又好奇地看了一眼棺材蓋,确定是真的沒有孔洞了,才點點頭。

她往大床的方向走了幾步,又突然想起什麽。

“對了。”

她回過頭:“你是一千年前的人物,又是皇帝,你都這麽成功了,為什麽還想複活?”

“……問這個做什麽?”他眼睛一擡,再略略一眯。

雲乘月想想,不确定道:“互相增進了解……?”

短暫的沉默後,薛無晦半阖上眼,按捺住不被契約允許的戾氣和殺意。

“……複仇。”

他睜開眼,睨着她,似笑非笑:“我回到這個世界上,是為了複仇。”

“複仇?”

雲乘月有些吃驚,緊接着又了然:“是害你只剩一顆頭的人?千年過去,他們還活着……?”

“雲乘月,你到底想說什麽?”

他輕柔地打斷了她。

雲乘月安靜下來。

“對不起,我不是故意要打聽你的傷心事。”她正色道,“我也不該說你是眷戀人世。仇人如果還活着,那當然要複仇。為了報答你的教導,這件事我會認真幫你。”

帝王似是一怔,偏過臉去。

“報答……這世上恩将仇報者,可遠比知恩圖報之人多得多。”

近似呢喃的聲音,透着十足冷意,像是并不指望誰答話。

雲乘月卻聽見了。她擺擺手:“你不是說,締結契約後,我們不能對彼此說謊麽?所以我說的是真心話。你……”

她突然卡殼了。

在薛無晦擡眼看來時,她才咳了一聲,小心翼翼地問:“你複仇,麻不麻煩啊?”

他蹙眉不解:“麻煩……?”

“不是說你麻煩……呃,我是說,這件事難度如何?”雲乘月怕他誤會,趕緊擺擺手,“是幫你找到人,一劍了結就可以,還是……”

他了然,唇邊一絲諷笑:“哦,怕了?此事的确難如登天,不知何年何月才能完成。你若不願,大可随時借口‘修煉夠了’,抽身離去。有生機書文在,我又不能拿你如何。”

雲乘月:……

奇怪,她為什麽感覺自己像被控訴的渣男……

而且他說難如登天,不知什麽時候能做完啊……雲乘月憂傷起來。她願景中的隐居生活,到底什麽時候能實現?

她艱難地争鬥了一會兒,垂頭喪氣道:“那也沒辦法。你能不能更努力一點,讓這件事早點完成?我可以等你複仇完畢,再去當烏龜。”

“……當烏龜?”他不解。

“就是隐居,大隐隐于市的那種。不要在意細節。”雲乘月抱起幹屍頭顱,傷感地吸了兩口,又嘆了口氣,“你可千萬要努力一點。這件事肯定主要是你做,我就幫你跑跑腿的。”

她殷殷叮囑。

他的神情卻愈發古怪。

“薛無晦?”雲乘月不放心,“你答應一聲。”

他轉過身,背對她。

“知道了。”他聲音平靜,聽不出情緒,“若你不想休息,就去練字。這是修行的基本功。”

“……我選擇睡覺,謝謝薛老師。”

雲乘月抱緊頭顱,趕快往床邊走。

可她還是不放心,一邊走一邊說:“我要先回浣花城哦?你找得着路麽?要是找不到……”

“知道了,快去。”

薛無晦剛才張開水鏡,回過頭,有些不耐地斥責:“聒噪……”

他想說她叽叽喳喳的,比他當年宮裏養的百靈還煩人,可這時,她卻正好對他粲然一笑,才拉開床幔,帶着幹屍頭顱一起滾了進去。

他怔在原地,以至最後兩個字其實并未吐出,只含在唇邊、掙紮了幾下,到底是散了開去。

奇怪的感覺。帝王怫然不悅,扭過頭,再不看那個方向。

都是帝後契約的錯。

……

床幔後,雲乘月感到自己總算能松口氣了。

她往柔軟的大床上一坐,再順勢倒下,整個人側躺着,雙臂緊緊将幹屍頭顱抱在面前。

放松之下,她幹脆将整張臉都埋在了幹屍的長發之中,一邊吸,還一邊蹭了蹭。

雖然看着可能吓人了點,但其實這顆腦袋很幹淨,頭發也不難摸,只是有點幹燥,摸起來像蓬松的幹草。所以摸摸蹭蹭,都沒關系。

隔着床幔,雲乘月沒注意,當她抱着幹屍腦袋滾來滾去的時候,另一頭的亡靈帝王三番兩次僵硬了身形。

她光顧着放松了。

身體放松,思維也在放松。思緒慢慢散開。

嗯……

終于安全了吧。

她想着,按住心口,察覺出一絲之前被忽略的疲憊。

她終于安全了。她告訴自己,你安全了,可以不用再那麽緊張。

從穿越開始就繃緊的那根弦,到現在終于可以松開。一連串的突發狀況、時刻都考慮着如何保障自身安全、好幾次面臨死亡的威脅……

她是不大害怕,也是比較鎮定。但……就還是挺緊張的。

不大害怕……也不對。老實說,還是有一點害怕。雖然有一枚好像很強大的書文,但她對這個世界到底所知甚少,也不能确定自己可以做到哪一步。萬一和薛無晦發生嚴重沖突,他要魚死網破,怎麽辦?就算她能贏,可她身處這座墓裏,又要怎麽出去?

這些她都想過,只是不敢想得太細。等到危機都過了,她才能慢慢梳理、慢慢排解。

好想當一只無憂無慮的烏龜。她又打了個滾,想,烏龜只需要經營好自己的一小片水塘,游來游去,再有幾個喜歡的鄰居就可以。

不如把這個願望當目标?等解決了雲二小姐的事,也積攢夠了足以自保的力量,再解決掉薛無晦複仇的事,就找個地方隐居。

……聽上去遙遙無期。可惡,她為什麽不能當一個知恩不圖報的人!

何以解憂,唯有多吸薛無晦……抱着這顆頭,她一定會睡得更安穩。

雲乘月打了個呵欠,枕着幹屍的長發,漸漸不動了。

她睡着了。

黑暗的、安靜的潛意識深處,通往夢境和回憶的起點……

——咚!

她被重重推到在地,意識朦胧又糊塗,只知道本能地擡起頭。

有些迷幻的陽光裏,一個女孩兒笑得燦爛,也笑得充滿惡意。

“一個傻子,也配嫁到聶家?”她清脆地笑起來,“雲二,你怎麽不去死呢?”

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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