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8 好多麻煩
◎【修】◎
雲乘月等着徐戶正進一步解釋。
徐戶正白淨的圓臉上露出幾許感慨,還有幾分傷感。但待這秋風再一吹,所有這些感觸又都消失了。
他只是又說:“宋大家的風采啊……”
雲乘月才問:“她很厲害嗎?”
“宋大家……怎麽說呢。”徐戶正露出回憶之色,有些猶豫,“她來浣花城的時候,已經修為全無,也用不了書文了。”
“但她對書文一道極有見識,人又善良大度。我曾無意受過宋大家指點,一直将她當成一言之師。”
他笑了一下。這次的笑是有些不好意思,也有許多懷念。
修為全無,卻有書文造詣?看來宋大家也是有故事的人。雲乘月想着,不由問:“後來怎麽樣了?”
“後來,宋大家就與雲二爺成婚,但沒過幾年,聽說是身體緣故,他們兩人都相繼去世。”
徐戶正望着雲乘月,有些感傷,又有些高興:“但宋大家必定在天有靈,才保佑雲二小姐恢複神智。善有善報!”
他看起來是由衷地為她高興。
雲乘月感覺到了這一點,卻反倒生出一點慚愧。
雖然薛無晦說她就是雲二小姐,她也有二小姐的記憶,但她始終還是看客心态。回來解決舊怨,也只是因為她覺得應該這麽做,而不是想。應該做和想要做不是一回事。
她又想起穆姑姑。在她身上,也有和徐戶正類似的欣慰、懷念。穆姑姑也是與宋大家有舊,才為了幫她,寧願開罪聶家。
這些善意都是真誠的,她很感激,但總還是有種鸠占鵲巢的不安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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唉……這樣一來,不就更要努力解決原來的事了嗎?不能對不起原來的雲二小姐,也不能對不起這些善意。
雲乘月仿佛看見一只無憂無慮的烏龜離她遠去,頭也不回,還鄙夷地甩了甩尾巴。
她打起精神,對徐戶正笑笑:“嗯,是母親保佑,謝謝您關心,我今後會越過越好的。”一定會努力解決各種各樣的麻煩,最終過上夢想的隐居生活。
她說得非常認真,又引得徐戶正更慚愧。
“哪裏,我也實在沒做過什麽,不足以報答宋大家的恩惠……”
他連連擺手,望着雲乘月欲言又止。
雲乘月猜到,他也許是覺得此前對雲二小姐袖手旁觀,現在面對她就總覺得理虧。
可她也不清楚具體的前塵,不好開口說什麽。替別人原諒或者不原諒?都怪怪的。還是擱置不理吧。
而且,連所謂的家人都沒有很好地對待雲二小姐,不好苛求其他人。
她指了指徐戶正手裏的文書,只說:“徐大人,請您幫我注銷了吧。”
見她換了話題,徐戶正松了口氣。
但看着少女那比秋日更清澈的目光,徐戶正心裏歉疚更甚。他動動嘴唇,到底沒說什麽,只是抽出腰間別着的毛筆,對準臨時身份文書上鮮紅的“戶”字,輕輕一點。
立即,鮮紅的靈光如絲緞波動,映在戶正眼中,化為無數細小的字符。
雲乘月沒見過這場景,輕輕“哇”了一聲。
徐戶正立即擡起頭,笑道:“這是官府印章的書文之影,傳遞信息很方便。我瞧見了,雲二小姐是遇到了野生的奇遇?”
他笑得慈和不少。
“對……書文真神奇。”
雲乘月點點頭,又下評斷:薛無晦,野生的。
“難怪。”
徐戶正笑說:“雲二小姐不知道這些事吧?奇遇,分成官方的、野生的。”
“官方的奇遇,就是經過司天監的星官們計算、測量、探索,确定了位置的遺跡。裏頭有古人洞府、天外遺跡、自然中生成的書文,等等。這些奇遇都登記造冊,分為不同級別,對不同爵位的貴人們開放信息。”
雲乘月豎着耳朵聽。
“而野生的奇遇,就是更加玄奧、無法被司天監捕捉的遺跡。它們蘊含了更珍貴的機遇,卻也代表了更莫測的危險。”
徐戶正慈愛道:“雲二小姐能遇見難得的野生奇遇,必是宋大家在天之靈保佑。”
同樣的話,他又說了一遍。
雲乘月沒指出來,還是認真點頭。
“不過……”徐戶正遲疑片刻,為難道,“我雖相信雲二小姐是雲二小姐,官府的流程卻也不能違背。”
“要注銷這臨時文書,需要雲家有人親口認下雲二小姐的身份,我才好勾去這枚書文之影。”
雲乘月一怔,無奈點頭。也對,政府辦事嘛,是要多跑跑的。很正常。
“需要有人提供證言對麽?我明白了,我先回家。”
她答得溫和,只面上露出點苦色,叫徐戶正歉疚更甚。他暗忖,叫一個遭了難的小姑娘跑來跑去、反複受累,确實不對頭。
他反複思索,忽笑道:“巧了,今天下午雲府要宣讀嫁妝清單,因為要認證婚書、辦理財産過戶,我也會去。雲二小姐安心歸家,等下午我順手一起辦。”
嫁妝清單?認證婚書?財産過戶?雲乘月又豎起了耳朵。
這個世界也有這樣的手續?
她又問了幾句,才知道原來大梁的婚書是一式三份,婚嫁兩方持一份,官府備份一份。
聘禮、嫁妝作為財産移轉,也需要在官府登記,才能生效。
雲乘月聽明白了。看來大梁的官府擁有很強的掌控力,就算是聶、雲這樣的大家族,明面上也要安安分分守規矩。
她又道了一次謝,就辭別徐戶正,又謝絕了他給自己叫輛車的提議,自己往雲府走去。
徐戶正笑呵呵地望着她的背影。
笑了一會兒,他皺起了眉毛。
“雲二小姐失蹤了有……二十天了吧?雲府怎麽也沒來個人報案?”
是因為要嫁女,覺得晦氣?
也不是沒這個可能。
咦……
等等。
他之前收拾公文、文書的時候,是不是瞄到了聶、雲婚書上的姓名?
他一拍腦袋,反身回屋,從早已備好的公文裏翻出幾張文書。
“聶雲的婚書,聶雲的婚書……找着了。呃?!”
徐戶正倏然瞪大了眼。
他雖然是戶正,也知道聶雲聯姻的事,卻沒注意聶家要娶誰。他和其他人一樣,雖然惋惜雲二小姐的癡愚,卻仍下意識覺得,她不可能嫁去聶家。
聶家這一輩的嫡系公子,只有聶二公子一個人。這位公子溫潤清俊、天賦出衆,想來是要娶雲家的大小姐或者三小姐。
可,可現在看這婚書……
這婚書上寫的,怎麽是雲家二小姐?!
徐戶正猛地擡頭,伸着脖子看門外,卻哪裏還看得見雲二小姐的背影?
那……那雲二小姐癡愚乍醒,又知不知道這件事?
如果她知道,卻仍是那麽笑吟吟的、鎮定從容的……
她究竟要幹什麽啊?
徐戶正愣了好半天,突然重重望椅子上一坐,“嘿”了一聲。
“我就是個小官員。大家族的龌龊,跟我有什麽關系?”他自言自語,有些幸災樂禍,“很好很好。誰讓他們這麽對待宋大家唯一的女兒?”
嘿嘿,嘿嘿。
不如,他幹脆也幫雲二小姐一把?
也算是彌補一下此前袖手旁觀的愧疚……唉。
……
雲乘月戴好幂籬,回到熱鬧的街上。
和徐戶正想的不同,她的确打算處理一下雲二小姐的前塵舊事,卻并不對聶、雲兩家的聯姻懷抱惡意。
主要是沒什麽代入感。她又不想嫁人。
雲家人也好,聶家那位前未婚夫也好,對她來說都只是一個個陌生的符號。
——[你打算做什麽?]
無獨有偶,薛無晦也很關心她的想法似的。他飄渺陰森的聲音再次降臨,缭繞在她耳邊。
“我?”雲乘月考慮着,“我想想……要先辦妥身份戶籍,再去雲家拿回母親遺物,再想辦法查清是誰害我。辦完之後,我就離開雲家,去別的地方,開始正式修煉,再幫你……”
複仇。這話不方便說,她吞了回去。
她數了數,一二三四五,差點要眼含淚水:“事情怎麽這麽多?”
幸好修煉書文還挺有趣,日子還算有盼頭。
——[如此而已?]
薛無晦卻很狐疑似地,聲音像懸了根絲線,在她耳邊來回晃。
雲乘月一驚:“‘如此而已’?事情很多了,你還嫌不夠?不行,不可以,你不能再給我加擔子了。”
——[你這人……罷了,我問你,你說要讨回遺物、要查案,可曾想過怎麽做?若是雲家不從,你能如何?]
他仿佛有些誘哄:[不若你先替我做件事,而後我将他們都殺了,你不就輕松許多?]
說來慚愧,雲乘月竟然真的動心了一下,主要是因為“輕松”兩字。
但旋即她就趕快搖頭,生怕自己真的被蠱惑:“不行。”
——[為何?]
他口氣冷下來。
“不能因為想要自己輕松,就害了無辜的人。你什麽三觀啊,要糾正一下的。”雲乘月有點嫌棄他,又有點自豪,畢竟她沒有為了輕松而出賣自己的良心。
他嗤笑一聲:[那你要如何?]
……問到點子上了。
雲乘月考慮了一會兒,征詢他的意見:“你覺得我在雲家多住一段時間,會不會有所幫助?”
——[呵……随你。但雲乘月,你要做的事必定會狠狠傷及雲家的利益,你還想跟他們多住一段時間?]
鬼氣缭繞的聲音,仿佛多了一點盎然興味。
——[就你這氣死人的性格,不怕半夜被人報複?]
“這不是有你在嗎。”雲乘月微笑,“要是有人報複我,我就關門,放你。”
——[……]
果然是氣死人的性格。
“那就這麽定了。”雲乘月懶得再想,“我要做的事,就是要做。他們如果不高興,就讓他們不高興去。”
他沉默半晌。
——[很好,我挑選的契約之人,就是要有這般唯我獨尊的氣勢。]
他很贊賞似地,發出一聲笑:[既然如此,我可以額外給你提個醒。]
“什麽提醒?”
——[你不是問我,為什麽旁人見了你,反應都這麽大?]
“嗯,為什麽?”她從善如流。
——[你認為,美是什麽?]
雲乘月一愣:“你要跟我讨論哲學問題嗎?”
——[……何謂哲學?]
“……我也忘了。算了,這個不重要。”雲乘月想了想他的提問,“美……每個人心中的美,都是不大一樣的吧。”
——[對,也不對。萬物有靈,向死求生。因此,世間至美之物是生命。生機越濃郁,就會越吸引他人的目光。]
生命?
雲乘月思考片刻,覺得的确如此。
無論什麽時候,美麗就是健康。柔亮有光澤的頭發、飽滿潤澤的肌膚、健康有力的身體線條……所有這些标準,本質都是對“健康的生命”的具現化。
她忽然想起了什麽事。
她的書文,就是一個“生”字。據說還是天地間一縷精純生機。
這枚書文就在她的眉心識海中,蜷縮溫養,散發靈光。靈光流轉,融入她的血肉,時時刻刻都溫養着她的軀體。
雲乘月恍然:“你是說,是這枚……”
——[正是。生機浸潤之下,你原本的美……咳,原本的模樣瞧在別人眼裏,會微妙地契合他們心中對美的最高幻想。]
缥缈的聲音突兀地頓了一下,仿佛是咳嗽。但靈魂哪來的咳嗽?
雲乘月懷疑道:“你是不是想說我美?”
——[并非。]
他回答得非常快。
雲乘月繼續懷疑:“真的嗎?”
——[……君無戲言。]
哦。
好吧。
雲乘月點頭,複述了一遍他的觀點:“就是說你不覺得我好看。別人會這麽想,都是生機的緣故。”
——[……随你怎麽想。]
她停下腳步,偏頭感覺了一下。
奇怪了……
怎麽總覺得,他好像轉過身去,悄悄摁了摁眉心?
在雲乘月胸前,那枚翠綠欲滴的吊墜,隐隐閃過一抹水波般的光芒。
一閃而逝的光芒裏,披發的帝王放下手,無聲地嘆了口氣。
——真好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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