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7 晚安薛無晦
◎【修】晚安雲乘月◎
可是, 一件本可以很簡單的事,為何會鬧成這樣?
雲大夫人恍惚地想,大約是貪心罷。
這孩子給過他們機會, 不是嗎?她并沒有一開始就直接呼喊朱雀本,也不是立刻就要撕了字帖。
她一開始, 只是要他們還給她身份、還給她母親的遺物——這要求很過分麽?
根本不過分。人之常情。
是他們利欲熏心,想要将她踐踏進泥地裏,甚至還貪心地想把她當成聯姻的工具,才有了無數撕扯, 也才終于徹底撕破臉。
雲大夫人頹然捂住臉。
“是我們自作孽, 才讓今夜變得錯綜複雜。”她苦澀地說,“二娘, 是我們對不住你……”
雲乘月非常贊同:“嗯,是挺複雜麻煩的,下次記得簡單點啊。”
衆人一愣, 更覺口中發苦。
雲乘月不管他們怎麽想, 只想趁着自己一口精神氣還在,趕緊解決問題:“大伯母,如果你真覺得對不起我,就将當初騙我出府的老奴叫出來。就是那人和他背後的指使者,害死了過去的我。”
雲大夫人一怔:“老奴?啊,是那……”
她欲言又止,半晌,嘆了口氣。
“這事有些複雜……你, 二娘, 你先進府來, 好不好?別站在外頭。大伯母一定全都告訴你。”
啊?又有些複雜?雲乘月一口氣解決問題的期待落空, 卻也不算意外。她嘆了口氣,往後頭的雲府看了一眼。雲府大門開着,裏頭燈光淩亂地亮着,照亮黑漆漆的影壁、欄杆。有點像巨獸黑洞洞的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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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也行。”她說。
雲大夫人登時松了口氣,忙着往前走,甚至親自殷勤地給她打了燈籠。
大門徹底合攏,阻隔了人們看熱鬧的目光。
雲府內,燈光次序亮起。
雲大夫人深吸一口氣。
“二娘,早在你失蹤後,大伯母就着力查過。那拐騙你的老奴是掃外頭院子的下人,沒有固定的主子。而且……”
貴婦人有些小心地看着她:“而且,你失蹤的第二天,那老東西就……就投缳自盡了……”
雲乘月一怔:“死了?”
她過去的記憶茫然破碎,那老奴的面貌是她唯一的線索。而今人死了,她應該怎麽查?
雲乘月皺起眉,有點為難了。
雲大夫人小心翼翼觑着她臉色,幹巴巴地勸道:“二娘,天色也晚了,你奔波勞累,肯定也累了,不如回院子先休息一晚?”
這位精明的宗婦,很少有這般小心的情态。但滿院雲府之人卻沒一個覺得不對,因為所有人都和大夫人一樣,正小心翼翼地觀察着雲二小姐。
從她出現開始,就一直是衆人視線的焦點。只這一回,卻不是因為那飛仙般的美貌了。
雲乘月顧自沉吟。
“也好。”
她點頭:“既然一時沒有頭緒,就先休息吧……你們這般瞧着我做什麽?我不是個不講理的人。”
她覺得自己脾氣還很好呢。而且忙到現在,能先休息也挺好。
所有人才松了口氣,聞言又露出古怪的表情:是,您不是不講理,您是喜歡用雷霆手段來講理。
雲大夫人勉強維持住一個笑臉,卻又立即想起來什麽,笑容一頓。
她倏然看向雲三,沉聲命令:“三娘,你的院子先讓出來,給二娘住。”
她的院子……?雲三小姐本來在一旁垂頭不語,聞言大驚,擡頭白着張臉:“大伯母……”
“閉嘴。”雲大夫人冷道,“你那院子原先是誰的,你心裏沒數?”
雲三小姐語噎。原來是誰的?當然是二房的。
二夫人在的時候,二房的院子是雲府裏最好的。到他們夫婦先後去世,原來的地方就一點點地給三房拿走了。
雲三小姐一下成了個沒嘴的鹌鹑。
她想有也不行,因為她爹媽一邊一個,同時伸手捂住了她的嘴。
伴随着雲三小姐“唔唔唔”的背景樂,雲乘月想了想,有點嫌棄地說:“那把三小姐的東西扔了,換新的來。”
雲大夫人沒有半點異議:“可以。”
她當即吩咐了幾個人,先一步去收拾院子。
雲三小姐目瞪口呆,使勁掙紮又掙紮不脫,“唔唔唔”得更委屈了。
這場面有些可笑。
然而,看見雲三輕易就被制住,雲乘月卻并不多麽高興。
她其實愣了一下。她承認,她說話多少有些找茬的意思,可她本以為其他人會維護雲三一些。
她來回看了看衆人,忽然明白了。
她感嘆道:“這個世道,有實力和沒有實力真是兩種樣子,血緣親情都算不得什麽。”
她掩嘴打了個呵欠:“帶我回院子吧。還有,我不需要別人服侍,明早我不出院子,就別來打攪我。”她想睡到自然醒。
其他人見她态度冷漠,都很茫然:不是按照她的意思為難三小姐了嗎?為什麽她還是不高興?可真難讨好啊。
雲大夫人無聲苦笑,閉上眼、別過頭,有些無力地招了招手。猶豫着的下人行一禮,趕緊去為那吓死人的二小姐引路。
雲乘月慢悠悠走着,一路瞧着雲府裏漂亮的景致,卻沒什麽欣賞的興致。
想要舒舒服服地活着,除了合心的住處以外,再有幾個相投的友人才好。雲府宅邸不錯,人……沒什麽來往的興致。可為了解決兇案,她應該還得和他們打交道。
做人真難,想做烏龜。
秋夜濕潤的空氣包裹着她。雲府的園林古樸典雅,曲徑通幽,但在夜裏顯得有點鬼氣森森。
月色疊着燈光,雲乘月的影子在草木中搖曳。
陰恻恻的環境裏,忽然又響起個陰恻恻的聲音。
——[無妨。]
雲乘月腳步一頓。薛無晦?
她看看四周的下人,不好開口說太多,只能輕輕問:“嗯?”什麽無妨?
——[人死了也無妨,我可以幫你招魂審訊。不過,你得先幫我做了那件事。]
他語氣淡漠,吩咐似地。
哦,那件事啊。雲乘月舒展了眉頭:“嗯。”
他有辦法?這是交換麽,他幫她解決問題,她幫他做事,可她本來已經決定要幫他去做的……算了,這話還是不說了,不然萬一他又提個新的要求怎麽辦。雲乘月偷偷決定躲個懶。
礙于四周有人,雲乘月不好道謝,又因為有點心虛,就只又“嗯”了一聲。
他沉默了片刻,似有遲疑:[你……在生氣?]
雲乘月:?
哪兒像?
他輕嗤了一聲。
——[那蠢貨星官的出現,的确讓我有些意外。我現在力量受限,等你幫我做了那件事,我就能發揮全部的力量,招魂更是輕而易舉。今後再遇到那蠢貨監察官一流的人物,我也……]
他語速快,說的話遠比平時多。雲乘月忽然明白了,他是在生他自己的氣——熒惑星官出現時,他被迫銷聲匿跡,這事讓他很介懷。
她安慰道:“嗯。”這沒關系,因為今天是她自己的事,他已經幫過忙了。
他仿佛蹙眉:[你不信?]
“嗯?”這話從何說起?雲乘月眨眼。
——[……日後你便知道。今夜你先休息。]
幽幽的音色忽然冰冷下來,變得簡潔幹脆。
但雲乘月只是彎起眼睛。
“嗯!”他突然變得好可愛哦!
突然很想念他的氣息,餓了……她腳步輕快起來。
在那枚翡翠水滴吊墜上,帝王的側影映在微光裏,蒼白的嘴唇抿得很緊,隐約顯出一絲懊惱。
……
等到房間收拾出來、整個換了新的用具,時間已經過了子時。
夜深人靜,雲乘月不要別人伺候,自己很利落地将門落了栓。
薛無晦淡淡道:[早些休息,明日……!]
他話沒說完,雲乘月已經閉了房門、吹了燈,再左手握住胸前的翡翠吊墜,右手淩空飛快寫了個篆體的“夏”字。
用她的靈力寫篆體“夏”——這是通過翡翠吊墜進入帝陵的方式。
頃刻間,雲乘月眼前一花、足尖一點,人已經回到了地宮。
暗無天日的廣闊地宮,不過是一天沒見,卻已經顯出幾分陌生。青銅長明燈燃燒着,一動不動的人俑跪伏在地,無聲朝拜中央的青銅懸棺。
而在懸棺之下,也就是雲乘月的落腳之處……
披發黑衣的亡靈帝王,僵直地站在原地,一臉愣怔。
無他,只因他現在雙臂僵硬地擡着,懷裏還接了個人。
雲乘月剛剛落地時沒站穩,往前一撲,直接跌進了他懷裏,雙手順勢環住他的腰,整張臉都埋在了他胸膛前。
薛無晦神情很冷,略蹙着眉,目光一動不動停在她脊背上。
“雲乘月,你這是做什麽?”
他低下頭,想要嚴厲訓斥:“走開……”
這時,她卻也正好擡起頭,對他露出一個笑:“謝謝你接住我。”
聲音柔和、笑容絢麗,仿佛春柳莺啼、雲開月明。帝王神色一滞,尚未說完的呵斥不由煙消雲散。
“你……”
雲乘月望着他,對他笑眯眯。
沉默的凝視裏,她就保持着這樣笑眯眯的姿态,一點點站直了身體。
然後,她果斷後退一步,快速離開了他的懷抱,熟練地走向自己在地宮中的大床。
她步履輕快得過分,而且……懷裏還多了一樣東西。
那東西接近圓形,表面枯幹,拖着一把長長的頭發。
從薛無晦的角度,他能看見她低頭埋臉,陶醉地吸了一大口。他面無表情,就這麽盯着她。
而她頭都沒回。
“滿足了滿足了……”她抱住頭顱,又很珍惜地吸了一口。
她很自覺地爬上床,拉過被子,又在寬敞的床上來回滾了幾圈,最後才把幹屍頭顱放在枕頭邊,側面睡着,舒服得嘆息了一聲。
“薛無晦,晚安。”
收工、吃飯、躺下睡覺,齊了。
目睹了全過程的薛無晦:……
他沉默地回頭,看了看自己空蕩蕩的後背。
大袖下蒼白的雙手,一點點握緊。很好,他就知道——她投懷送抱除了是要偷偷拿走他的頭,還能是為什麽?
黑霧散而又聚,下一刻,薛無晦已經出現在她的床邊。
他冷冷地睨着她,眉眼陰冷依舊,也豔麗依舊。
“雲乘月,你這是在做什麽?”他仍是面無表情,“突然回帝陵幹什麽?還……”
還偷了他的頭!
“出去。”他冷冰冰地說。
雲乘月原本已經閉了眼,此時不得不将眼睛睜開一條縫。他神情看起來很認真,一副随時不打算讓她好好睡覺的樣子……怎麽辦?
上兵伐謀,第一招,示敵以弱——尤其是對吃軟不吃硬的人。在某些時候,雲乘月的頭腦轉得飛快。她立時抿起唇,拉拉被子,又輕輕捏住幹屍頭顱的長發。
“我今天很累。”她擺出可憐巴巴的樣子,軟聲說,“我讨厭雲家,不想睡在雲府。”
帝王的神情一動不動。他垂着眼,漆黑的眼瞳裏是一片足以吞噬任何人的幽邃和冷漠。
他不說話。
“我就想睡這兒,你在這裏,比較有安全感。” 雲乘月繼續可憐巴巴地看着他。
上兵伐謀第二招,真心誠意地誇誇誇。
他還是盯着她,什麽反應都沒有。
她想了想,又從被窩裏伸出手,去拉他的衣袖。
“你別生氣。我知道我今天安排還是有缺漏。沒想到監察官來頭這麽大……是不是吓到你了?幸好你沒受傷。”
雲乘月認真地認錯,又認真地承諾:“我今天很累,所以想先休息。明天睡醒,我就幫你跑腿。”
上兵伐謀第三招,主動檢讨自己,并且不着痕跡地采用激将法。
“……誰吓到了?”
薛無晦立即皺眉,聲音裏不覺流露一分狠戾:“若非歲星網在上頭,我何至于躲躲藏藏?熒惑星官也不過是洞真境後期,那藏在暗處不露面的人比他還差一些。”
他彎下腰,逼近她的視線:“雲乘月,勿要将這些人與朕相提并論。”
“哦,好的。”
洞真境是什麽境界?雲乘月不明所以,卻懂得嚴肅點頭:“嗯,說得對。”
“我明白你最厲害。所以,最厲害的薛無晦,我今天能抱着你的頭睡覺嗎?”
上兵伐謀第四招,孜孜不倦、百折不撓。這是最後一招了,如果還不行……那也只能灰溜溜出去了,總不能耍賴非要賴在人家家裏,這可不太好。雲乘月暗中一嘆,卻又很滿意自己高尚的人品——大概很高尚吧。
帝王彎着腰,陰郁地審視着她。他不知道她在想什麽,只知道她眼裏有笑。
他此時離她很近,近得能數清她的睫毛。他忽然有些走神,卻又不像真的走神,因為他知道她仍注視着他,眼神安寧,清澈見底。
……他忽然有點莫名心煩。
薛無晦垂下眼,不想看她,卻又猝不及防撞見了她的手——她還是拉着他的衣袖,皮膚是一種健康的瑩白,手背上淡青色的血管令人想起花瓣的紋路。
他心中那淡淡的煩躁又加重了。
他不想答應她,否則她今後豈非沒完沒了?
可一張口,他卻聽見自己說:“僅此一次,沒有下回。”
他立即閉嘴。
對他的話,她沒說好也沒說不好,只是彎起眼睛。她縮回手,将那顆頭顱抱住,又将之貼在了臉頰旁,輕輕蹭了蹭。
他抿着唇角,望着這一幕。這一刻,他感到了一種深切的困惑:她一直說的香氣究竟是什麽,其實他也滿腹疑窦。退一步說,再是有香氣,那也還是猙獰醜陋的東西吧?不該令人心生厭惡、巴不得看都不看?
可她這心滿意足的樣子,卻像是貼着世上最珍貴的珍寶。
她還輕聲問:“你明天早上能叫我起床嗎?如果太晚,有人來找,發現我不在,可能會有些麻煩。”
他不說話,只盯着她。他在想,為什麽會有這麽古怪的姑娘?她似乎總是想做什麽就做,想說什麽就說,情緒清澈單純得一眼能見底,卻又自有一套條理,還有從容的計劃。
她究竟在想什麽?
只在這一刻,薛無晦突然希望她能繼續看着自己。他希望她能繼續睜着這雙清澈明潤的眼睛,将一切情緒繼續坦坦蕩蕩地呈現在他眼前。
但她已經閉上了眼,唇邊還帶着笑。
“晚安,薛無晦。”
他又等了一會兒,皺着眉、冷着臉,期望她會感到不安、瑟縮,于是再度睜開眼。但她沒有。
因為她很快就睡着了。
薛無晦伸出手,想推她,卻又不知道為什麽,他的手懸在她上方,終究沒有落下。
他只是望着她。
望着望着,不知不覺,帝王的神情變得怔怔的。他盯着她,又盯着那顆枯萎的頭顱——他僅存的身體。
他現在是靈魂,而靈魂沒有知覺,一點都沒有。再強大的力量也不可能讓靈魂擁有一絲一毫的知覺。
可,他生前的頭顱是他的寄魂之物,所以……通過這顆頭顱,他仍能擁有一些真實的、活着的感受。
他其實早就忘記了這件事。千年以來,他帶着僅存的頭顱沉睡于青銅懸棺中,滿心只有恨意和戾氣,無暇他顧。
時間過得太久了。久到他已經忘了……
薛無晦沉默地擡起手。他想碰她的臉,卻又停下;片刻後,他收回手,只輕輕碰了碰自己的臉頰。
他還是怔怔的,有些恍惚地想:時間太久了。久到他已經忘了,活人肌膚的溫度、觸感,原來是這樣。
他站了很久。
最後,他側坐到了床榻邊,繼續凝視着她。
他什麽都沒做,只就這樣看着她。
又過了很久,他才化為黑霧消散。
地宮裏空空蕩蕩。長明燈滅了,帶來安穩的黑暗,恰如一個甜美的夢。
“……晚安,雲乘月。”
……
雲府外,某一燈光暗處。
熒惑星官坐在細細的欄杆上,垂着一條腿,百無聊賴地晃着。
欄杆背後,站着一名老者。他背着手,正專注地看着雲府的方向。
他看着那孩子走進雲府,看着黑沉沉的大門關閉,遮去了她的背影。
“盧老頭,你真不現身?”熒惑星官嘲笑道,“連聶家的事都讓我去當惡人。怎麽,你還怕見到她不成?”
老人沉默良久,剛直清瘦的肩略垮下來。他的頭也垂下了。
“……古人說近鄉情怯,想不到,近人也會情怯。”
老人自嘲地搖搖頭,苦澀道:“一想到當年幼薇的事,老夫的确……有些不敢面對她的孩子。”
虞寄風好奇地問:“你竟然也會害怕?那怎麽辦,你就不管她了?啧啧,那什麽雲家、聶家,可都是一個個成精的狐貍,說不定正商量着怎麽害她……”
“他們敢!!”
老人倏然擡頭,厲聲喝道。
虞寄風掏掏耳朵,一臉不出所料的笑容:“你跟我嚷嚷有什麽用?”
盧姓老人的氣勢,陡然又跌落了。
“我……”他竟有點期期艾艾,“我先在這城裏待着,暗中護着她。等有機會……”
虞寄風大笑起來。
他笑得太厲害,直接從欄杆上滾了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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唯有熒惑星官留在原地,仍在肆無忌憚地大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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