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2 世家來客

◎樂熹和季雙錦◎

對面船只上的青年說自己叫樂熹。

樂并不是一個常見的姓氏, 能稱奉州樂家的更是只有那一個家族。與封家類似,他們也是一個傳承千年的世家大族,而且如今也頗有權勢。

衆修士不願意輕易得罪這等人, 且保寧號原本就缺乏食物,現在有人雪中送炭, 很多人都動搖了。

船長征詢了一番衆人意見,又詢問對方一共多少人、重量幾何,最後計算一番,同意了。

“樂公子, 如果你們上船, 一應物資都要重新統一分配。為了撐到江陽碼頭,每個人分到的食物都會少一些, 你能否同意?”船長最後又向那錦衣青年确認道。

樂熹灑然一笑,朗聲道:“自然。”

他跳下船舷,很快又牽了一名天藍衣裙的女子出來, 後頭跟着一隊下人, 依次走了過來。原來那船上的主人只有他和那名女子,其餘都是随侍的下人。因此船雖大,他們一共也不超過三十人。

藍裙女子年約雙十,裝扮典雅,唇邊含着淺淺微笑,但不知道為什麽,雲乘月看着她,生出一絲古怪的感覺。

藍裙女子行了一禮, 語速不疾不徐:“叨擾了, 我叫季雙錦。”

人群又是輕微騷動。

“季……莫非是中州季家的姑娘?”

季雙錦噙着笑, 點了點頭, 幅度很小。

中州在宸州東北方向,在十三州中位于中心偏東的位置,自古繁華。季家曾是中州的諸侯,現在雖然不如樂家,卻也稱得上風光。

季雙錦與樂熹站在一起,兩人舉止親昵,稱得上一對璧人。

衆修士也客氣地恭維了一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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雲乘月餘光裏看到,那位紅裙子的陸姑娘神色微變,手攥緊又放開,下一刻卻又是一副天真爛漫的模樣,眼神只在樂熹身上掠一圈,就飄到其他地方去,仿佛毫不在意。

一番客套後,樂熹道:“這是我們帶來的物資,船長可以清點一番。”

一名仆人走出,捧上三枚玉簡,每一枚都是純淨無暇的白玉,雕刻不同圖案。

仆人道:“三枚一品空間玉簡,各自含靈米二百斤、清水三百斤、靈酒三百斤,靈蔬靈果靈肉各二百斤。”

三枚各含……那加起來豈不是都上千斤了?仙門世家子出門在外……帶這麽多物資?

保寧號衆人被這份豪氣震住了,一時讷讷說不出話。

那位陸姑娘神情一閃,抓着衆人安靜的空隙,一手把玩發辮,笑道:“這下好,可解了我們的燃眉之急,樂公子,多謝你啦。”

青年看向她,眼神溫和:“互相幫助,不必言謝。這位是……”

陸姑娘說:“我姓陸,名叫陸瑩。”

立即有人小聲說:“這位姑娘用的是諸葛家的追日弓呢!”

陸瑩皺起眉:“什麽追日弓,普通弓箭而已。”

但昨夜情形人人看在眼裏,這時只當她在隐瞞來歷,都是心知肚明地彼此看看。

那樂熹公子也神色微動,單獨對陸姑娘抱一抱拳,而後不再多說什麽。陸瑩的目的卻像已經達到,眼裏含笑,一派天真。

藍裙的季雙錦站在一旁,沒說話,微笑如故,眼神都沒動一下,穩得像是拿尺子一厘厘量出來的。

待保寧號船員清點完物資,确認無誤後,對船長點點頭,神色裏也難掩驚嘆。

船長卻很沉穩,伸手拿了一枚玉簡起來,将另兩枚玉簡推回去:“樂公子,季姑娘,我們只需撐到下個江陽碼頭,二位到時候也能另尋一只舒适的乘船,不必委屈與我們擠在一起。一枚玉簡中的物資夠了。”

樂熹卻不接,只笑道:“出門在外一切從簡,我也不想再找別的船了。我觀諸位也要往明光城而去,不若就此同行,剩餘物資,當成我等給保寧號的酬勞。雙錦,你說呢?”

季雙錦仍是淺淺含笑:“就按你說的來。”

船長皺眉,幹脆挑明了說:“二位,保寧號二樓的天字號房一共四間,都住滿了。我能幫兩位協調,勉強擠一擠,但如果要一直同行……”

樂熹笑道:“這好辦,我與雙錦只要兩間房,找兩位騰出來便好。雖然有人用過,但我們這時不會挑三揀四,叫仆人換一整套新的,也能繼續用。”

船長一噎。這是他們不挑的問題嗎?這是保寧號對客人的信譽問題!保寧號背後是聶家,如果今天為了迎合世家子,将自己的客人趕到一邊去,聶家的名聲還要不要了?

但這位船長在水上是一把好手,對船員也非常負責,待人接物卻只能稱四平八穩,遠說不上靈活。這時他一為難,氣氛就有些僵住了。

這時,陸瑩忽然開口:“不是已經空了一間房出來麽?”

不遠處,洛小孟神色變得極其難看。他好似已經要發怒了,卻極力忍住,卻還是再也維持不住憨厚的笑,咬緊了牙。

樂熹又看她一眼,笑笑:“那就只差一間了。除了陸姑娘外,不知剩下兩位客人是誰?如能将房間讓出來,樂某定有重謝。”

陸瑩眼睛一轉,準确地看到了雲乘月身上。她眼神中似乎閃過什麽,笑得可愛:“雲姑娘,你要不要讓出房間?你可以和我一起住,我不介意。”

雲乘月微微一笑:“可我介意。”

她看向樂熹和季雙錦:“你們說的‘重謝’,是有多重?”

樂公子望向她,目光一停,笑意加深。

“是雲姑娘?雲姑娘想要什麽謝禮?”

季雙錦還是那副微笑,不開口,神情也不變。

雲乘月微笑道:“你們要去明光城,是為了參加明光書院的考試?是的話,你們如果放棄考試資格,我就讓出房間。”

江風喧鬧,船上卻突然安靜了。

樂熹收起笑容,略一皺眉:“雲姑娘這是何意?”

“提條件而已。你能随便叫人家讓房間,我也能随便讓你放棄考試嘛,這才公平。”雲乘月也收起笑容,淡淡道。

樂熹道:“我如果說不行呢?”

雲乘月說:“那我自然也是不行。樂公子,世事不如意者十之八九,對不對?”

世家公子眉頭緊皺,很快又無奈一笑,偏頭對季雙錦說:“雙錦,果然不是人人都像你這般溫柔懂事。”

季雙錦垂眼微笑:“嗯。”

雲乘月看着藍裙女子的模樣,心中那絲奇怪更重了。她也說不上是為什麽,就總覺得不對頭。

雲乘月拒絕了,第四間房的主人卻挺樂意收一筆重重的酬勞,因此,安置的事情很快談妥,兩位世家子到底是稱心如意。

這時,樂熹轉過身,面向那艘看上去毫無問題的大船。他抽出腰中的白玉劍,淩空一劃:“去!”

起先是安靜,而後忽地一震!

那艘裝飾精美的船只顫抖起來。江浪擊打着它,它卻也擊打着江浪。

船身的每一塊木板都開始發光。很快,這些光芒朝着樂熹手中的白玉劍奔來,彙為一個大字:

——凝!

半透明的書文飄逸秀麗,浮在白玉劍尖,片刻後又散為無數透明花瓣,往四周飄灑、消失。

沒了書文,船只發出巨響,頃刻支離破碎,砸入鯉江之中。

大大小小的殘骸被急流卷走,往下游沖去;有的撞上礁石,便立即粉身碎骨。

樂熹收劍回身:“久等了。”

船長看得震驚,脫口道:“難道……樂公子說的船只核心破碎,是完全粉碎?方才船只完好,全是靠着樂公子的書文支撐?”

樂熹搖頭笑道:“獻醜了。”

人群中當即發出一陣輕微的低呼。

能夠以書文之力維持這麽大一艘船不散,不光需要靈力深厚,更要書文圓融自然。否則,即便只是一瞬間的斷裂,也會使船只破碎。

而看樂熹的模樣,他居然還頗為輕松,完全沒有要補充靈力的意思。

這至少是第三境的修為,說不定有第三境後階……不,第四境也不是沒有可能。

有人倒抽一口冷氣:“這樣的人都要去明光書院考試……”

衆人只覺得本就渺茫的希望,變得更加微小。

唯有陸瑩拍手笑道:“樂公子真是驚才絕豔,叫我長見識了。這回明光書院內院,必定有樂公子一個席位。”

樂熹對她一笑,笑容多了幾分溫柔之意:“若有機會,也希望見識陸姑娘的弓道。”

陸瑩又一笑,卻是沒回,一禮過後,顧自回房了。

雲乘月在一旁思索片刻,也回了房。走了幾步,她忽然回頭,卻見季雙錦正看着她。對上目光的一刻,藍裙姑娘避開目光,假裝什麽都沒發生。

雲乘月想了想,利用生機書文的力量多看了一眼,但沒有發現類似死靈的存在。這倒也是,如果突然之間船上一連三個千年前的死靈,她都要懷疑自己撞上了什麽陰謀。

她回到房間,關上房門。

從樂熹上船開始,薛無晦就消失了。這時雲乘月一回房,見他已經坐在窗邊,正望着外頭陰沉低垂的天空。

他雖然不在,卻像知道剛才發生的事,開口道:“倒是少見你對陌生人生氣。”

雲乘月站定:“我?生氣?”

他回頭道:“你剛才不是生那個樂熹的氣了?”

“你這麽一說……”

雲乘月一聽,不怎麽認真地抱怨:“我是覺得他很讨厭。上來就說什麽要別人騰出房間、他不介意,後來又說季姑娘懂事什麽的,好像被人天生就比他矮一頭,要聽他安排……我想起來了,有點像之前的聶七爺。”

薛無晦道:“貴族子弟,不少都是這麽個德性。我本想說替你将他們殺了出氣,不過這樣也好,有人能讓你讨厭,總比誰都讓你覺得無所謂的好。”

雲乘月一怔。

“是嗎……”

生機書文在她眉心跳了跳,隐隐閃過光華。

她摸摸眉心,看薛無晦一臉淡漠,忽然有點不好意思,低聲說:“我也沒有對誰都無所謂啊。你看,我對你還是挺有所謂的,我要……”

“嗯,對我負責,我知道。”

他重新看向窗外。

雲乘月走過去,側身看着他。他沒理,她就走開,去給自己拖一把椅子過來,再拿一個橘子,坐在窗邊,慢悠悠地剝桔子吃。

片刻後,他蹙眉看來:“你在做什麽?”

“我覺得你的情緒也不太對。”雲乘月沒擡頭,仔仔細細撕橘絡,這是為數不多她不嫌麻煩的事情之一,“所以,我在等你向我傾訴。”

“我沒什麽可說的。”

他斷然拒絕。

等雲乘月撕了兩瓣橘子,将那兩朵飽滿的橘色果肉放在盤子裏時,他突然伸手将她的勞動果實拿走。

“橘絡去火,不許丢。”

他指了指剩下沒撕橘絡的部分:“吃完那些,這兩瓣給你。”

雲乘月忍了忍:“你管得是不是太多了。”

“是麽,或許是因為你管得也挺多。”他語氣裏帶上一絲惡劣的笑意,“你也可以認為,我在幫助你更多一些情緒體驗,好早日彌補生機大道。”

雲乘月不吭聲,也不撕橘絡了,飛快吃完手裏的橘子,然後站起身。

她兩手撐住窗框,直接将薛無晦圈在兩臂之間,臉離他很近。她盯着他,一言不發。

帝王的微笑僵住:“做什麽……?”

“吸你。”雲乘月微笑,“你不讓我吃我想吃的橘子,這也沒關系,反正你也很好吃。”

薛無晦:……

他定定看了她一會兒,嘆了口氣,擡手把那兩瓣橘子遞她嘴邊:“吃你的吧。”

雲乘月這才重新坐下。咽了橘子,她看他還是安靜地看窗外,就說:“好吧,你不說,我來猜一下。樂熹和季雙錦,是不是你當年舊部的後代?”

他驀然看來:“你怎麽知道?”

“我這段時間也不只是看了說書玉簡。”雲乘月笑笑,“史書記載雖然有限,但千年前管轄各州的家族卻都有名有姓。北部奉州的樂家,中州的季家,都是綿延千年的家族。”

她猜測:“難道……他們的祖先也是你的仇人?”

薛無晦沉默了一會兒。

“我不能确定。”

他伸出手,手指在半空停了停,最後輕輕碰上她的頭發。他輕聲說:“我也不能确定,造成我如今這副模樣的人,除了當年親自出現在摘星臺的幾人以外,還有誰。”

“樂家祖上追随我的是樂陶。季家祖上是季栗。”他臉上出現了回憶的神色,語速變得更緩,“樂陶是個女将軍,在我出事前就去世了。你臨寫過她的墓志。她沒有後代,但她有個弟弟在朝中擔任要職,子嗣繁榮。”

“季栗也是将軍,為人看似豪邁,實則粗中有細,對我向來忠心耿耿。”

“但……”

他微微眯起眼,眸中閃爍殺意,聲音愈發幽涼。

“當年宮變,必然有掌兵者裏應外合。”

雲乘月靈光一閃:“那洛小孟身上的死靈……當年的人裏,是不是也有姓洛的?我記得西南明州,曾有洛姓諸侯,只是洛家沒落很多年了。”

“是。”他說,“千年時光漫長,能留下來的姓氏實在不多。”

雲乘月沉吟道:“那你有什麽計劃?”

“計劃?”他忽地笑了一聲,“不若将所有這些姓的人都殺了,以解我心頭之恨。”

雲乘月看着他。

他淡淡道:“不阻止我了?”

雲乘月猶豫了一下:“我覺得你不是真心說這話的。”

“……何以見得?”

她說:“直覺。”

他手指動了動。

薛無晦閉上眼,手掌放在她頭頂,像是在感受活人的溫度。

“……千年過去,那一絲血脈與陌生人又有何異?不必在意。”他說,“但若是和那洛小孟一樣,因緣巧合招了祖先魂魄在身,我也不會放過。”

他收回手,睜眼道:“我确實有一些疑問。我多次嘗試招魂,但既招不出我當年的将軍,也招不出曾經的仇人。而且我所感到的阻力不大一樣。”

“你若有機會,幫我多注意一些。”

雲乘月點頭:“好!”

他一怔:“答應得這麽快?”

她笑了:“這是你第一次直接說,想讓我幫你做什麽。我怕我答應得晚了,你就後悔了。”

“……你不是成天都想偷懶?”

“偷懶是每個人的夢想吧……但該我做的事,我從來也都會做。”雲乘月笑着,又嘆了口氣,“能調整一下我在你心裏的印象麽?我對自己的生活狀态,其實還挺滿意的。”

除了那個搞不大明白的人間煙火氣。

“……是麽。”

他往後一靠,唇角隐約揚起。

“我會考慮一二。”他說。

……

這一天一直過得很平靜。

雲乘月刻意注意着門口的動靜。等到傍晚時,天氣晴了,夕陽漫射,霞光璀璨。她帶着小烏龜出去看夕陽,無意卻發現那位樂公子和陸瑩站在一起。

他們站在甲板一側,隔了一點距離,卻是聊得很投機的樣子。陸瑩活潑愛笑,時不時逗得樂熹也笑起來。

雲乘月皺了皺眉。怎麽回事,樂熹不是和季雙錦一起的?

她又在船上逛了一圈,沒看見季雙錦的身影。等她折返回去,又見正好有丫鬟進去季雙錦的房間,送去豐盛的晚餐。

但到底是別人的事,雲乘月也就想了想,便抛諸腦後。

到晚上,她快睡了,卻發現自己打算睡前聽的說書玉簡丢了一塊。她找了一遍,想起來可能是之前丢在甲板上了。

為了說書玉簡,雲乘月決定不辭辛勞,出去找一下。

夜深人靜,星空冷峻。

她繞到一層的甲板某處,卻看見一道人影背對她,專心致志聽着說書玉簡。這人不僅聽得專心,還不時伴随一些肢體動作。

“可恨,渣男!”

人影跺腳。

“這個妹妹是什麽套路角色,太刻意了,沒意思!”

人影嘆氣。

“啊啊啊你離我女兒遠一點!”

人影怒拍欄杆。

雲乘月從未見過有人能如此激情澎湃地投入說書玉簡,一時看得愣住了,甚至漸漸生出一點羨慕。這麽投入,好像……比她懶洋洋地聽要好玩?

人影聽書,她看人家的背影,正好一起聽。

過了一會兒,對方聽完了故事,心滿意足回過頭,猛地吓得原地蹦起來。

“你你你你是……雲姑娘?!”

雲乘月也目瞪口呆了。

“季……季姑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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