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6 跟我回家
不知道別人的愛情是什麽樣的,會不會也像他們一樣,如坐雲霄飛車,時而飙到雲端,片刻又墜落谷底?
莫郁華說:“好歹都是你自己選擇的‘天崩地裂’。”
程铮出院後,在蘇韻錦這邊待了兩天,最後還是依依不舍地回了學校。他離開後,蘇韻錦過了一天才意識到,在這兩天裏,除了膩在一起,兩人好像沒做別的事,竟然都沒有想過要做避孕措施。她事後才害怕了起來,一個人不知如何是好,打死也不好意思到藥店去買藥,萬般無奈,找到了莫郁華,吞吞吐吐地對她說了事情的始末。莫郁華二話沒說,抓起她就往藥店跑。
藥是吃了,但畢竟沒有趕在最及時的時候,就連莫郁華也不敢說絕對沒有危險。蘇韻錦在擔心害怕中度過了一個星期,直到經期終于如期而至,心中懸着的一顆大石頭才落了地,暗自慶幸電視裏春風一度、珠胎暗結的苦命情節沒有在自己身上發生。可也下定了決心,今後絕不再這麽草率。
從程铮返回北京的當天起,全宿舍無人不知蘇韻錦有男朋友,因為他的電話之勤,套用舍友小雯的話說,就是接電話都接到手殘廢。以往在宿舍電話最少的蘇韻錦經常在床上抱着話機聊到夜深。開始蘇韻錦還有些沉醉在熱戀的喜悅中,時間稍長,程铮的霸道讓她不禁暗暗叫苦,偶爾打電話幾次找不到人,或者一言不合,就會發一頓脾氣。好在他火氣來得快去得也快,往往見蘇韻錦懶得理他,如同熊熊烈火燒到一團濕透了的棉花,也就自然而然地熄滅了。所以,每次到最後主動結束冷戰那個人都是他。
兩人分隔兩地,一南一北,距離甚遠,只要一有閑暇時間程铮就會往蘇韻錦這邊跑。蘇韻錦心疼花費在機票上的錢,他卻始終滿不在乎,在他看來,沒有什麽比兩個人在一起更重要的事情。大四上學期快要結束前,他以方便蘇韻錦找工作為由硬塞給她一部手機,蘇韻錦拒不接受,既是因為貴重,私心裏也害怕有了手機之後他無時無刻不詢問自己的下落,那就連半點清淨的空間都沒有了。結果那家夥二話沒說,打開二十三樓的窗戶就要把手機往外扔,蘇韻錦心裏喊了聲“祖宗”趕緊去攔,除了收下別無他法。如她所料,自從他随時随地都能和她保持聯系之後,蘇韻錦每聽到他給她設置的專屬鈴聲響起,都是一陣頭痛,怎麽也想不通,旁人看來那麽冷傲矜持的一個人,為什麽一旦愛了,會變得這樣的黏人?
臨近畢業了,兩人今後何去何從成了個大問題,蘇韻錦家裏沒有任何的依仗,凡事只能靠自己,但家裏含辛茹苦把她養到如今,她勢必要找到一份合适的工作承擔起做女兒應盡的責任。身邊同學也都開始為求職而奔波,并不是所有人都如沈居安一般優秀和“幸運”,據說這一兩年,她們這個專業的工作并不好找。
程铮當然也不必為這個問題煩惱,頂着名校的頭銜,選擇的餘地便大了不止一點點,更何況他的專業正當熱門,在校表現出衆,又有家裏的人脈,要找個好工作是輕而易舉的事情。只是在就業意向方面他似乎受父親影響更多些,一心學以致用地往技術崗位跑,反倒對母親這一邊的事業全無興趣。他父母甚為開明,并不勉強他,由得他去選擇自己喜歡做的事情,只希望他在選擇工作地點時能回到父母身旁,畢竟他是家裏唯一的孩子。而且,他父親擔任本省建築設計院院長兼黨委書記一職,為他安排一個理想的崗位是再容易不過的事情。
程铮卻表示自己不打算回到家鄉,他對蘇韻錦也是這麽說,回去有什麽意思?家有兩老雖不用操心,但免不了聽他們唠叨,遠不如留在外面自在,況且大城市更有施展拳腳的空間。蘇韻錦聽他口氣,已決定要留在北京了,不但如此,他就連她的去向也早安排好了。
“韻錦,一畢業你就過來,我們總算可以天天在一塊了。”
蘇韻錦遲疑,“可是我從來沒有去過北京,對那邊的情況一點都不熟悉,也不認識人……”
“你認識我不就行了!”程铮不以為然。
“但是北京有的是名校畢業生,我擔心到時工作不一定好找。”她仍在說着自己的顧慮。
程铮只是說:“你傻呀,找不到工作就慢慢來呗,大不了讓我爸或者我媽托人幫你問問。”
“可是……”
“可是什麽,你當然是要和我一起的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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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說得理所當然,蘇韻錦卻始終打消不了顧慮、她不願意回家鄉,相比去一個完全陌生的環境,她更願意留在這個生活了四年的南方都市。在這裏,她感覺不到自己是個外地人,很自然地融入這個城市的脈搏中。她也對程铮表達過這個意思,可程铮說他來這裏和留在老家沒什麽區別,這是舅舅的地盤,老媽也常往這兒跑。再說,他已經在北京聯系到很理想的工作,只等着她畢業後和他會合。
蘇韻錦并非不想念程铮,可對未來的顧慮壓倒了沖動,她無法想象自己畢業之後只身北上和他團圓的情景,一切都是未知數,一切都是陌生的,她能依靠的只有他,除此之外一無所有,假如他們兩人出現問題,她無處可去。之後,她在電話裏也試探着說起想要在這邊先找找看的意願,可程铮只要一聽到這個話頭就不高興,不等她說完就打斷了。在他心裏,她随他北上已是一個板上釘釘的事實。
過了一段時間,系裏陸陸續續傳來有同學找到簽約單位的消息,程铮也催促着蘇韻錦盡快把簡歷發過去給他,蘇韻錦說學校的推薦表還沒下來,耽擱了好一段時間,等到一切手續齊備,她拿在手裏,才确信這其實都是自己在找拖延的理由,從內心深處她抗拒着北上投奔程铮這件事,她愛他,但依然豁不出去完全地跟随他,為此她也感到自責,原來她比想象中更自私。
寒假前,蘇韻錦還是參加了當地的大學生雙選會。她有生以來都沒有在這麽多人的場合中出現過。人擠人的雙選會現場,她頭昏腦漲地被洶湧的人潮湧着往前走,完全看不到方向,稍好一些的單位更是擁擠得蒼蠅都飛不進去,在這種情況下,哪裏還談得上什麽理性的選擇,到頭來也不記得自己到底投出了幾份簡歷,更不知道究竟有幾成被錄取的把握。終于走出雙選會大門時,呼吸着頓時清新許多的空氣,她深深籲了口氣。
讓蘇韻錦想不到的是,在她準備回家過春節之前,自己天女散花般撒出的求職簡歷,竟然有了一點回音。其中包括一家她心儀已久的著名的日化用品公司。她起初是報着試一試的心理參加了該公司的初次面試,沒料到負責本次招聘的主管人員仿佛對她頗為贊許,此後的筆試、複試一路過關斬将。
當該公司的就業協議擺在蘇韻錦眼前時,有一瞬間,那白紙黑字之上仿佛浮現出程铮的笑臉,他說:“傻瓜,你當然要和我一起。”語氣自信滿滿。她的猶豫、她的遲疑仿佛都不值得一提。
蘇韻錦緩慢地簽下了自己的名字。
系裏負責就業的老師和班上的同學都為她感到幸運,在這個大學生越來越廉價的社會裏,能順利簽到這樣一個單位是值得高興的。蘇韻錦自然也慶幸,但她心裏更多的是不安,簡直不敢想象程铮知道了這件事後會作何反應。
橫豎是躲不過,所以當晚程铮打來電話說已經托人找到合适的房子時,蘇韻錦硬着頭皮說出了自己簽約一事。
“你說你簽了什麽?你再說一次。”從程铮的語調裏一時聽不出情緒的起伏。
蘇韻錦覺得頭皮一陣發麻,無奈只得重複了一遍。
他果然大怒,“蘇韻錦,我發現你做事從來就不考慮別人的感受,你為什麽不和我商量?”
“因為我知道和你商量的結果。程铮,你先聽我說……”
他幹脆挂斷了電話。
蘇韻錦連忙撥回去,程铮不肯再接,連打了幾次之後,他那邊索性關了手機。
蘇韻錦了解他的脾氣,現在正在氣頭上,無論說什麽都是火上澆油,只能由着他去,或許過不了幾天,等到他發完了脾氣,就什麽都好了。可是,兩天,三天……直到第五天,程铮也沒有給她打過電話,蘇韻錦開始意識到這一次他是真的生氣了,于是主動給他打了幾次電話,誰知他統統不予理會。蘇韻錦心裏不是沒有後悔的,她問自己,如果早知道他會有那麽大的反應,她還會不會一意孤行地想要留在這座城市?沈居安說的那個選擇,過去在她看來是不存在的,然而事到如今才知道兩難的滋味。她承認這件事自己做得太草率……又或者,她其實很清楚會有什麽樣的後果,只不過故意忽略了這一點。她在賭自己其實沒有那麽在乎他。
學校早已放了寒假,之所以還有那麽多留校的學生,無非都是些跟她一樣在等待就業消息的畢業生。蘇韻錦不是個習慣死纏爛打的人,幾次聯系不上程铮後,心裏雖然沮喪,可是也沒一再徒勞地打下去。另一邊,媽媽已經幾次打來電話催她回家過年。盡管她并不想回到那個已經不屬于她的家,可也找不到更好的理由留下,于是便在大年三十的前兩天,收拾行李坐上了回家的火車。
春運期間的火車上,擁擠程度無須過多形容,幸好蘇韻錦買到的是一張座位票,盡管被鋪天蓋地的人和行李擠得動彈不得,可是畢竟比那些一站就是十幾個小時的人幸運多了。她所在的車廂裏,除了學生外,大多數是南下打工返鄉的民工,他們東歪西倒地在列車上任意一個角落裏或坐或睡,神情雖然疲憊,可臉上、眼裏盡是回家的期盼和喜悅。在外打工不管多辛苦,至少家鄉會有等着他們的人,累了一年,等待的無非就是滿載而歸的這一天。蘇韻錦看着窗外流逝的風景,誰會在家裏等着她?她承認媽媽還是愛她的,可是更愛另一個家庭。她想起媽媽對她說話時變得跟叔叔一樣小心翼翼的口氣,更清醒地認識到,她已經沒有家了。這個時候她忽然發瘋一樣地想念程铮,想念他身上那股孩子氣般的黏糊勁,想念他懷裏真實的溫暖。他會從此再也不理她了嗎?更大的恐懼襲來。原來,跟失去他比起來,自己的堅持變得那麽可笑。
他還沒有原諒她的意思,蘇韻錦想,管不了那麽多了,他總是要回家過年的吧,只要他心裏還有她,再惱她也會過去的。有他在,也許适應北京的生活也沒有那麽難吧。只是,對已經簽了協議的單位違約要負什麽責任呢……蘇韻錦迷迷糊糊地靠在座位上睡去的前一瞬,還在思考着這個問題。
她醒過來的時候已經是午夜,硬座車廂晚上是不關燈的,四周的乘客打牌的打牌,聊天的聊天,還是那麽熱鬧。她看了一下剛過去的一個小站的站名,在車上坐了十幾個小時,路程總算過半了。像是感應到她的醒來似的,蘇韻錦剛理了理有些蓬亂的頭發,口袋裏的手機就震動了起來。看到那個熟悉的號碼,她的心跳忽然加快了一些。
“你在什麽地方?吵得要命。”即使隔着電話,蘇韻錦都可以想象出程铮皺着眉說話的樣子。
“我在火車上,你呢?”蘇韻錦不好意思大聲對着手機喊,可是又怕火車的轟隆聲把她的聲音掩蓋了。
“火車?”程铮無言了一陣,随即似乎也聽到了火車上特有的聲響,“你跑到火車上幹嗎?”
“我……回家。”蘇韻錦有些底氣不足。
“回家,哈!”程铮在另一邊發出誇張的苦笑聲,“我不知道應該對你這人說什麽好,我好不容易過來了,你倒好,一聲不吭地回家去了。”
“我沒有一聲不吭,是你沒接我的電話。你怎麽會這個時候過來?”
“廢話!你不肯去北京,我不過來還能怎麽辦?難道跟你分開?”雖然他的态度還是那麽可惡,但蘇韻錦卻感到一陣暖意透過手機傳遞了過來,她有很多話要告訴他,可是嚅嗫半天說出了口只有一句,“你等我……一定要等我!”
兩個多小時之後火車終于在一個大站停靠,蘇韻錦想也沒想就下了火車,當時是清晨四點半,天還沒有亮。這個她從來沒有落足過的城市還籠罩在一片靜谧之中,列車時刻表顯示下一列開往G市的火車在九個小時之後,蘇韻錦等不了這麽久,她好像被傳染上了程铮的沒耐心,獨自拖着行李就往汽車站跑。在空無一人的街道上她忘記了害怕、忽略了清晨的寒意,直到如願地坐上五點半鐘從這個城市開往G市的第一趟卧鋪車,她捂着自己滾燙的臉頰,才意識到自己的瘋狂,可這感覺竟然一點也不糟糕。
等到髒亂不堪的卧鋪車抵達G市汽車站時,已經是除夕前一天的傍晚時分,蘇韻錦随着人群跌跌撞撞地擠出汽車站門口,毫不意外地在一片混亂中一眼認出了他。這一刻她忽然感到全身繃得緊緊的神經完全松懈了下來,疲憊得再也挪不動步伐,只綻開了一個笑容。程铮也看見了她,卻同樣不急于朝她走來,只是又氣又好笑地打量着她。兩人在數米開外隔着川流不息的人潮相視而笑。最後,程铮向她伸出了一只手,周圍很吵,可她聽清了他說的每一個字,他說:“笨蛋,跟我回家。”
這是蘇韻錦有生以來第一次在外地過年,身邊只有他。她家那邊還好交代,只需說還要留在學校繼續找工作就行,媽媽也沒再多言。反倒是程铮,他是家裏的寶貝兒子,居然沒有在父母身邊過春節,也沒有到他舅舅家去,蘇韻錦很驚訝他父母竟然會同意他的這種做法。
“同意才怪。”程铮如是說道,“一個星期前我跟老爸老媽說不留在北京了,也不回老家,要來G市工作,叫他們做好思想準備,我媽還嘀咕了好一陣,說我有了女朋友忘了娘。後來又告訴她今天不陪他們過年了,我媽恨不得把我塞回肚子裏去。”
“那怎麽辦呀?”蘇韻錦笑着,略帶憂慮。
程铮得意地說道:“我跟老媽說,你要是答應我,你就多了個兒媳婦,要是不答應,連兒子都沒了。我媽這才沒轍。”
蘇韻錦頓時無言。
“至于我舅那邊,我舅媽前幾年移民了,我舅跟章粵肯定是去她那邊過年的。我現在無依無靠的,你今後可要對我負責。”程铮補充道。
雖是兩個人的新年,但他倆也過得像模像樣,除了在小公寓裏厮混,兩人也走街串巷地采買了一批年貨。程铮拖着蘇韻錦滿大街地亂逛,蘇韻錦這才意識到這個城市他竟然比她熟悉多了。
除夕之夜,程铮把公寓裏外貼滿了福字,大紅燈籠也高高挂了起來。他本來說是要出去訂年夜飯的,蘇韻錦沒答應,親自下廚給兩人坐了一頓飯菜,全是他愛吃的,味道居然還不錯,程铮吃得津津有味。中國人的傳統節日,講的是熱鬧團圓,他們只有彼此,竟也不覺得冷清。
十二點鐘時新年鐘聲響起,城市指定地點禮花轟鳴,程铮抓着蘇韻錦的手跑到陽臺上看煙火,無奈隔着林立的高樓,只能看到遠處隐約的火光,他孩子氣地惋惜,急得直跺腳。蘇韻錦回握他的手,含笑看他,她沒有告訴他,其實這晚無須煙火點綴,有他在身邊已經璀璨過一切。如果時光別走,定格在這一刻該有多好啊!直到很多年以後,蘇韻錦回想起這一幕時,心裏仍然這麽想。可是她知道,人不該太貪婪,所以在後面的日子裏,不管有多少痛楚,有這一刻值得回憶,她始終都心存一絲感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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