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 舊事
熙和元年,十月初二,葵亥月,壬午日。
梁元敬拒絕作畫的消息流傳出去,阿寶便迅速淪為了阖宮的笑柄,她氣瘋了,感覺無論走到哪一處,都有人在背後議論和笑話她。
趙從要為她另外挑選一名翰林畫學正來為她畫像,阿寶卻無論如何也不肯幹,她偏要這個梁元敬。
那時她剛被冊立為後不久,正處在風口浪尖上,一舉一動都有谏官們的眼睛盯着,趙從勸她算了,忍一時風平浪靜。
阿寶就是不答應,她忍不下這口氣。
趙從被她鬧得沒辦法,只得第二次宣梁元敬入宮。
這一次,他沒有拒絕。
阿寶尚且記得,那是個天氣很好的秋日,萬裏無雲,後苑的丹桂和菊花都開了,花團錦簇,熱鬧得很。
她讓內侍們将梁元敬領進後苑,自己卻在坤寧殿裏頭坐着,那時在她跟前服侍的是銀屏,負責替她跑腿打探消息。
梁元敬被領到事先安排好的地方後,銀屏便讓他開始作畫,限時三炷香,畫的題目是皇後賞秋圖。
出這個題的目的,純粹是為了難倒梁元敬,因為他沒有見過皇後,自然也就無從畫起了。
阿寶很好奇他聽到這個題目的反應,便問銀屏。
銀屏說:“娘娘,他沒說什麽。”
怎麽可能?
阿寶不高興道:“難道他沒問皇後娘娘在哪兒?”
“問了,”銀屏答道,“妾也按娘娘教的說了,指着花叢說,‘娘娘就在此處,難道大人沒看見麽’,‘大人是生來便患有眼疾,還是目中沒有娘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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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怎麽說?”阿寶急忙追問。
“梁大人什麽也沒說,只是拿起了畫筆。”
阿寶又問:“畫的什麽?”
“這……”銀屏面露難色,實話實說道,“娘娘,妾還沒來得及看。”
阿寶揮袖打發她下去:“再探,再報!”
銀屏一溜煙地小跑去了,阿寶剝着金橘,一邊看着小丫頭們擠在角門處興奮地評點着什麽,一個個臉紅得就像熟透的李子。
她們在看什麽?
未必是在看那梁元敬?他有什麽好看的?
阿寶抓心撓肝地好奇,卻又想擺個皇後架子,裝模作樣地坐了半天後,終是熬不過自己好動的天性,将手中金橘扔了,加入小丫頭們的偷窺隊伍。
“看什麽呢?”
“梁大人生的真好看,比上回傳胪大典官家欽點的那位探花郎還清俊呢。”
一個頰邊生有梨渦的小丫頭答道,回頭見問話的人是阿寶,登時吓得白了臉:“娘……娘娘,奴……奴婢是說……”
阿寶擺了擺手,沒有怪罪她,目光只朝外看去,想看看那個比探花郎還英俊的梁大人到底長什麽樣。
苑裏秋意正濃。
重重山石掩映之間,她只看見一道穿着官服的清瘦背影。
太.祖、太宗兩朝,翰林圖畫局的官員地位并不高,一個翰林待诏,品秩相當于九品的散官,每月的俸直大致在十千左右,春秋賜絹五匹,冬季加棉二十兩。上朝排列班次時,也都位列在書藝局之後,只比琴棋玉百工的待遇好一些。
到趙從即位後,因他未登基前便是個風月閑散王爺,慣好書畫等風雅之事,畫院的地位便一下被拔高,位列翰林四局之首,不僅薪俸有所上漲,還允許畫院官員賜緋紫,佩魚袋。
梁元敬那日穿着緋紅圓領官袍,腰佩銀魚袋,頭戴直角硬幞頭,束革帶,着烏皮靴,頸間一截白色中衣領,洗得極為幹淨。
他體格清瘦挺拔,但因為桌案太矮,阿寶又故意沒給他提供椅子,便不得不俯下身去作畫,他一面牽着衣袖,一面用筆去沾硯臺裏的墨,雖躬身伏背,卻無端有種說不出的風雅。
阿寶收回目光,故作鄙夷道:“有什麽好看的,不過是個背影而已,連正臉都沒看到,你們就知道比探花郎還好看了?”
小丫頭們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都笑了,沒人反駁皇後娘娘的話。
三炷香時辰已過,銀屏捧着墨跡未幹的畫回來了。
阿寶大致掃了一眼,便讓人收了畫,面帶微笑道:“走,我們去會會這個梁元敬。”
她領着一衆春心萌動的小丫頭們浩浩蕩蕩走入禦花苑,梁元敬恰好等在一株丹桂樹下,仰頭觀察樹上的一只飛鳥,聽到腳步聲,他施施然轉身。
積石如玉,列松如翠。
見到他正臉的第一眼,阿寶清晰地聽見了身後小丫頭們發出的驚呼聲,不錯,梁元敬确實生的清俊非凡,比那探花郎有過之無不及。
不過,她可不是為看他臉來的。
甫一見面,阿寶便先聲奪人,問他可知罪。
“本宮命你畫賞秋圖,為何畫中只見花木扶疏,不見本宮,‘賞’字從何而來,梁大人,是你眼瞎了,還是你太眼高于頂,眼中沒有我這個皇後?”
這句臺詞本是阿寶翻遍話本、自己設想了千萬次才想出來的,就連那“本宮”的自稱也帶了點戲臺上的味道,果然一說出來便有擲地金聲的效果,她十分滿意,耐心等着梁元敬狡辯幾句,自己便大喝一聲,左右上前,将他打入天牢,就像話本裏寫的那樣。
不料她架勢都擺出來了,對手卻接不住她的戲。
梁元敬呆呆看着她,時間仿佛凝滞了一樣,許久都未曾說一句話。
一片落葉吹過,苑中突然無比安靜,針落可聞。
“……”
怎麽回事?這人是個呆子麽?
阿寶逐漸失去耐心,皺眉喊道:“來人啊,把他給我……”
“我畫了。”
丹桂樹下,沉默的青年忽然開口。
阿寶一愣:“什麽?”
梁元敬似乎深吸了一口氣,随後答道:“皇後娘娘就在畫中。”
“在哪兒?”阿寶下意識問,“我怎麽沒看到。”
但梁元敬說完那句話便再也沒出聲,一副任憑處置的模樣。
阿寶萬分惱火,心想你就這般看不起我?讓你跟我說句話會死麽?
“好罷,若我沒找到,我就……”
就怎麽樣還沒說完,便有小丫頭激動地喊道:“找到了!在這兒!娘娘您看!”
依然是先前那個頰邊生有梨渦的小丫頭,阿寶順着她指尖點的方向去看,不由得目光一動。
梁元敬說的沒錯,他确實是畫了她。
禦花苑中,秋蕊吐香,群芳争豔,畫中央有一汪碧湖,湖邊奇石林立,湖心一座水榭,四周設有帷幔,随風飄動的輕紗後,亭中情形若隐若現,依稀可見一位美人憑欄獨坐,只露出一只雪白柔荑,指尖掐着一朵墨菊在賞玩。
銀屏笑着贊道:“畫的可真好呢,娘娘,依妾看來,便饒了梁大人罷。”
她的話引來了小丫頭們的一片附和,紛紛道“是啊是啊”,還誇什麽皇後娘娘最寬容大度了,一定不會跟梁大人計較。
阿寶耳根子軟,慣愛聽好話,侍女們眼力十足,抓住她這一弱點,把她捧得通體舒泰,阿寶便順着臺階下了,寬赦了梁元敬。
梁元敬逃過一劫,卻并未謝恩,依舊呆呆地望着她,那目光,直白得近乎無禮。
阿寶蹙了蹙眉頭,有些反感,心想,這人果真是個呆子。
啊,自己好像是從那時起,便開始喚梁元敬呆子的。
阿寶忽地記起來。
是真的很呆啊,簡直像只呆頭鵝般,呆呆望着自己不說話了。
他那時候在想什麽呢?
阿寶忍俊不禁,忽然看見前方的擺設,停下了腳步。
身後薛蘅在說:“春光正好,就請先生在此處為我畫像罷,先生覺得如何?”
前方不遠處,有一大片海棠花圃,空地上設有一案,案上擺着筆墨紙硯以及一些必要的顏料,薛蘅沒有必要像阿寶當年那樣捉弄梁元敬,因此書案的高度是剛剛好的,也放了一把鋪着錦褥的梨花木方凳。
梁元敬收回目光,道:“好。”
阿寶嘴角的笑容瞬間消失。
好?
好???
誰讓你說好的啊?
你個大騙子!
完了完了!他給薛蘅畫,不給自己畫,她阿寶一定要贻笑千古了,千年以後,後世史書會如何評說她?可惡啊!這人果然是跟她有仇!
阿寶瞪向梁元敬,他只視而不見,挽起袖子開始淨手,俨然一副準備作畫的模樣。
薛蘅已經在事先備好的太師椅上落座了,身旁侍女正幫她整理衣飾與妝容。
阿寶氣得張牙舞爪,五內俱焚,恨不得撲上去将梁元敬那張臉撓花,繞着空地啊啊叫着跑了兩圈後,躲去一叢秋海棠後蹲着生悶氣。
薛蘅挺直腰背,端莊娴靜地坐着,目光放在前方低頭認真作畫的人身上,若有所思:“梁先生曾為李氏多次作畫,可還記得她的面容麽?”
梁元敬下筆動作一頓。
周圍的侍女們已經吓得跪了一地,瑟瑟發抖。
薛蘅的貼身侍女惶恐道:“娘娘,請別再提那個人了,若教官家知道了……”
下面的話,她沒有說出口,但在場的每一個侍女都面色戚戚,顯然都知道下場是什麽,且懼怕非常。
薛蘅擺擺手:“你們下去罷。”
侍女們退下去了,她才對着梁元敬解釋道:“先生闊別京城日久,想必有許多事不清楚,如今官家下了嚴令,不許禁中人談論李氏,如有犯者,杖斃。”
聽壁角的阿寶:“……”
何至于此。
她記得趙從以前不是這般苛待宮人的主子,他寬和仁厚,性情柔順,即便有內侍犯了錯,也常常只是口頭教訓一下便了事,杖斃這樣的刑罰,即便是放在以嚴刑峻法著稱的太.祖朝,也似乎過于嚴苛了。
薛蘅淡淡道:“自李氏故去後,官家脾性便越發難以捉摸,梁大人,你覺得這是為何?”
梁元敬眼睫似顫動了一下,随後垂眼道:“臣不知。”
阿寶在花叢後蹙眉,薛蘅今日為什麽總将話題往她身上引?
薛蘅唇邊浮現一絲極淡的笑意,眼神放空,仿佛陷入回憶裏。
“初見李氏那一年,我才十六歲,宣王生辰,嬢嬢帶我入王府賀壽,因有個侍女不慎打翻酒水,沾濕了我的裙子,我便前往客房更衣,可等到出來時,領我來的人卻不見了。宣王府太大,我迷了路,因擔心不能及時回到宴席上,會被嬢嬢責罵,急得直哭,這時卻聽見頭頂有人問,‘你哭什麽’。”
“我吓了一大跳,仰頭去看,只見一個姑娘高高坐在樹梢上,正好奇地望着我。”
“我便哭着告訴她,我迷路了,她從樹上滑下來,笑着說,‘這有什麽好哭的’,又問我想去什麽地方,她帶我去。”
“我們一起走了一段路,我問她,為什麽要爬樹,她回頭一笑,說她日夜盼着園子裏的李子熟,盼了好些天,今日見有果實變紅了,便趕緊來摘,又從裙兜裏掏出一個李子給我,讓我嘗嘗甜不甜。”
“我此前在東京城,從未見過像她這樣的人,心中頗覺好笑,正待拒絕,卻見宣王殿下遠遠地趕來,滿面焦急之色,等到得跟前了,拉着那姑娘左右細看,見她沒傷着後,才松了口長氣,又責怪她不該爬樹。”
“殿下罵的很兇,我從未想過,都中人盛傳的溫文儒雅的宣王殿下,也會有這般疾言厲色的時候。”
“那姑娘卻毫無懼色,笑着将裙兜裏滿滿的李子捧給他,說那是她送給他的生辰禮。殿下原本神色嚴肅,聽了這話卻忍不住笑,說她是自己嘴饞了,才去摘那李子的,反倒賴在他頭上,是何道理。”
薛蘅莞爾一笑:“我這才知道,原來她便是宣王妃。”
作者有話說:
宋朝無品級的內人自稱“奴婢”,有品級的女官自稱“妾”,這裏銀屏是有品級的女官,故自稱“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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