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 和尚
“我此行南下,雲游姑蘇,先是去了蘇州承天寺,又去了杭州西湖,拜谒靈隐寺、飛來峰,江南風光果然與北地不同,元敬小友啊,此間差別我一定要同你細細道來,咱們今晚秉燭夜談……”
覺明和尚自進了屋便說個不停,似要将他這一路上的經歷都娓娓道來。
梁元敬點亮油燈,一面轉身委婉說道:“小師父,這個我們之後再說也不急,我有一事……”
“啊,對對對,”覺明打斷他道,“我回到寺中,便有人說你上月去尋過我,所以我馬不停蹄,立刻就到你家找你來了,你是有何事找我?”
梁元敬與阿寶對視一眼,看着和尚道:“你可看見這房中有什麽?”
覺明張口即來:“燈盞,床榻,桌椅,屏風……咦,這屏風後怎麽還有張地鋪?元敬小友,你是預料到我今日會來你家中借宿麽?哎!實在是太客氣了!我和你同榻而眠就可以了,不必如此麻煩的!”
和尚滿臉驚喜。
梁元敬:“……”
阿寶:“……”
她狐疑的視線在二人臉上掃來掃去,這兩人的關系真的只是朋友麽?聽上去不簡單啊。
梁元敬扶額道:“不是這些,是人,你看見人了嗎?”
覺明道:“你。”
梁元敬:“除了我。”
覺明指着自己:“我。”
“………………”
“他看不見我,”阿寶說,“算了,別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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梁元敬看了她一眼,深呼吸一口氣,指着她所在的位置,對覺明道:“此地有一介鬼魂,你看不見麽?”
覺明和尚驚恐地後退一步,道:“誰?誰的鬼魂?”
阿寶瞪梁元敬一眼:“這麽晚了,你何必吓他?”
梁元敬垂眼道:“皇後的。”
言罷,許是想起了國朝新立的薛皇後,又補充了一句:“以前的那位。”
覺明頓時大松了一口氣,皺眉道:“你怎麽還……”
還?
還怎麽?
阿寶一頭霧水,然而覺明和尚卻沒再繼續說下去,而是嘆了口氣,看着梁元敬,真誠地說:“這樣,我這裏有兩本經書,你拿去每日抄錄三遍,可平心靜氣,斷絕那些不該有的……”
“你送我的那支筆,”梁元敬忽然問道,“是從何處得來的?”
阿寶急死了,心道你別打斷他啊,她聽得正入神呢,斷絕什麽?什麽不該有的?
覺明愣了一愣:“啊?你說的是去年九月,你我一同入京時,我送你的那支筆?”
梁元敬點頭:“正是。”
覺明撓了撓禿頭,滿臉困惑道:“那支筆?似乎是湖州的某位縣丞送我的,你知道那裏産的筆是最好的,你平日素來沒什麽愛好,只嗜好收藏文房四寶,我便借花獻佛,拿來送你了。怎麽了,這筆有什麽問題麽?”
梁元敬望向阿寶。
阿寶嘆了口氣,說:“告訴他罷。”
半個時辰後。
覺明和尚飲了口杯中的茶,方道:“你是說,你能看見皇後娘娘的鬼魂,而将你的血研入墨中,再以神筆作畫,皇後娘娘的魂魄便可托附于你畫中的活物,實現還陽轉生?”
梁元敬凝重點頭:“是的。”
阿寶捂住臉道:“梁元敬,聽上去你像個瘋子。”
沒想到還有比梁元敬更瘋的人,覺明和尚突然站起來,躬身作了一揖,雙掌合十,口誦佛號道:“阿彌陀佛,小僧法號覺明,在此見過皇後娘娘了。”
“……”
阿寶說:“我在這邊。”
梁元敬提醒:“她在你右邊。”
覺明便換了個方向,又是躬身長揖到底:“小僧見過皇後娘娘。”
“謝謝,前皇後了,不介意的話,叫我阿寶罷。”
阿寶望向梁元敬,意思是讓他代為轉達。
梁元敬抿一抿唇,道:“她讓你叫她阿寶。”
覺明從善如流:“阿寶小娘子。”
再次說回到魂魄轉生這件事。
梁元敬問覺明道:“你覺得是何原因?你送我的這支筆,當真是神筆麽?”
覺明搖搖頭,神情有些崩潰:“它就是一支普普通通平平無奇的筆啊!”
“那為何……”
“先不說這個,”覺明打斷他道,“元敬小友啊,我只問你一件事,你可曾試過不用我送你的筆作畫,皇……阿寶小娘子的魂魄還能複生麽?”
“試過,”梁元敬皺眉,“不能。”
“也将你的血研入墨中了麽?”
梁元敬一怔。
阿寶默然道:“沒有。”
覺明已從他的神色中推測出答案,左手握拳,往右手掌心一敲,道:“你看,這不很明朗了麽,魂魄複生這件事,跟我送你的筆沒有關系,只跟你的血有關系,無論你用哪一支筆作畫,只要墨中含了你的血跡,阿寶小娘子的魂魄都會複生的,不信你可以試試。”
梁元敬愣住了。
阿寶扭頭對他說:“可以試試。”
一炷香後,那種渾身灼熱、頭暈目眩的奇異感覺再次席卷阿寶的全身。
緊接着,她感覺自己正在慢慢地變矮,梁元敬和覺明的身影在她的視線裏變得異常高大,屋中家具陳設看上去的視角也十分奇怪,仿佛所有的物品眨眼間在她視野裏放大了十幾倍。
奇怪,梁元敬這是把她畫成了什麽?
阿寶甩甩腦袋,動動四肢。
覺明張大嘴巴,驚奇不已地指着她:“哇!狗啊!”
阿寶:“…………”
狗?
狗??
梁元敬把她畫成了一只狗???
啊啊啊!豈有此理!!她咬死他啊!!!
阿寶一個飛撲過去,挂上梁元敬的左腿,嗷嗚下去就是一嘴。
梁元敬笑着把那只黑一塊白一塊的小花狗抱起來,抓着她兩條前腿說:“別生氣,時間有限,我只想到畫這個。”
啊啊啊!我可去你的吧!
阿寶的後腿在空中瘋狂亂蹬,可惜腿太短,不能踹中梁元敬那張讨厭的臉。
梁元敬将她抱在懷裏,重新提起筆道:“我再給你畫一個。”
“好好畫!”阿寶憤怒地說,“再把我畫成什麽貓啊狗的,你看我不咬死你!”
梁元敬唇邊含着淺笑,揮毫潑墨。
阿寶生了會兒悶氣,慢慢地就氣消了,嗅着他懷裏那股好聞的白檀味道,有些沉迷。
哎呀,真好聞,梁元敬的身上好香,好暖,她不自覺地往他懷裏蹭來蹭去,又拱來拱去,直把他拱得衣襟散亂。
“別亂動。”
梁元敬一邊畫着畫,一邊騰出手拍一下她的狗腦袋。
啊,他摸她腦袋的觸感好舒服。
阿寶使勁拱了拱他的手掌,梁元敬便順勢揉揉她的頭,又用手指給她梳理背部的毛。
覺明:“………………”
是他的錯覺嗎?
他為什麽感覺這只狗的眼神這麽色眯眯的?
“真是世間之大,無奇不有啊,”和尚發言感嘆,“元敬小友,實不相瞞,先前我聽你說,魂魄可附于畫中轉生,我心中只有三分相信,直至方才親眼所見畫中小狗出現在房中,這才知道天下竟有此等奇事!”
梁元敬停下手中筆,嘆道:“我一開始,也是不敢置信。”
阿寶不高興地拿狗腦袋拱他,繼續摸她!不要停!
梁元敬便安撫地順了順她的毛,繼續作畫,過了良久,畫筆停了下來。
“畫完了?”覺明湊過去看,不禁低聲驚呼,“這是……”
是什麽?
這和尚怎麽總是話說一半?
阿寶正賴在梁元敬懷裏昏昏欲睡,此刻強撐着眼皮往畫上望去,頓時狗眼瞪的溜圓。
畫上畫的……
是她。
不……也不能完全說是她,畫中人與她有着相似的眉眼輪廓,卻在細微處又有着些許差別,氣質相比起當年的她,更顯得稚嫩青澀一些,倒像是……
少年時期的阿寶。
奇怪,梁元敬認識那時的自己嗎?怎麽畫的這般神似?
阿寶正欲趨前細看,梁元敬便已用桌上小刀割破了自己的手掌,手握成拳,鮮血一滴滴地往下落,如涓涓細流,彙在畫中美人的眉心處,形成旋渦一樣的形狀,鮮血飛速融入,紅光一閃後,連同那笑靥盎然的畫中美人,漸漸消失不見。
饒是先前已經看過一遍,覺明還是目瞪口呆。
秋水為神,玉作骨。
新月裁眉,晨星為眸,丹唇點朱。
梁元敬不愧為世間最會畫美人的畫師,不知何時,一位絕色美人上穿淺石青窄薄羅衫,下系飄飄曳地淺赭白花長裙,臂挽朱紅披帛,發間首飾粲然,腰間懸玉,雪白皓腕上戴有三只銀钏,眸光微垂,悄無聲息地立在燭影裏。
“阿寶。”
梁元敬目光專注,出聲輕喚她的名字。
阿寶低頭翻來覆去地看自己的手,恍惚了好一會兒,才緩緩回神。
她擡首笑道:“對不起,太久沒做活人了,還跟我之前那麽像,我有些……不适應。不過……你為何知道我有這三只銀钏啊?那是我阿哥給我打的,後來被當掉了,我一直想找也找不回來。”
梁元敬別開眼,道:“我随意畫的,并不知道你有。”
“是嗎?”阿寶有些狐疑,“可是真的好像,簡直一模一樣。”
連銀钏上雕飾的紋飾都一樣。
覺明和尚幹笑幾聲,說道:“凡大陳閨中女子,熱衷戴銀飾,家中長輩為其打造銀钏作為出閣嫁妝,是常有的事,這個不足為奇,呵呵,不足為奇。”
也是,猶記得當年住在張虞臣家時,他家的小娘子也是頸間挂有一枚銀子打造的如意鎖,聽說是自小便戴着的。
阿寶便不說什麽了。
梁元敬轉頭問覺明道:“你覺得為何會如此?”
覺明站起身,在房中走了幾個來回,眉心緊鎖道:“滴血入畫,魂魄複生這等奇事,我是從來沒有聽說過的,也不知曉其原因,也許要等我回去以後,翻閱了經書才知道,只不過……”
“不過什麽?”梁元敬追問道。
覺明轉而看向阿寶,面含悲憫之色,道了聲阿彌陀佛:“只不過,阿寶小娘子肉身既已消解,芳魂卻獨獨留在這天地之間,不入六道輪回,想必,是生前有夙願未了。”
阿寶驀然一怔。
有夙願……未了嗎?
作者有話說:
之前那麽短是為了湊榜單字數,現在補齊了^_^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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