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2 蝗災
第二日清晨醒來,梁元敬在用早膳時,聽見餘老問:“公子,娘子呢?還沒起身嗎?”
梁元敬險些把口中的清粥噴出來,擡頭驚愕道:“什麽娘子?”
“就是公子從揚州老家來的娘子啊。”
餘老埋怨地看他一眼。
“公子,你也真是,怎麽娶了妻也不說,還是那般貌美,恍如神仙妃子一樣的娘子。她從揚州一路找來京城尋你,只怕吃了不少苦頭。”
梁元敬:“……”
阿寶優雅地一颔首:“多謝誇獎,餘老,真沒想到你對我評價這麽高。”
梁元敬:“…………”
餘老憂心忡忡地看了眼桌上的膳食,道:“也不知道這一桌夠不夠娘子吃,昨夜她吃光了一整鍋湯餅,唉,估計是路上餓狠了。”
“……”阿寶臉黑了,“謝謝,這個就不用說了。”
梁元敬放下筷子,淡淡道:“沒有什麽娘子,是你昨晚做夢了。”
餘老一愣:“怎麽會?我明明看到了……”
“你看錯了。”
梁元敬不容置疑地打斷他,擦嘴起身,今日是他去畫院上值的日子。
出門前,阿寶看見餘老呆呆地坐着,一臉懷疑人生的樣子,內心有些不忍,轉頭責怪梁元敬:“你跟他說那些幹什麽?這下餘老該覺得自己老糊塗了。”
“是你不該跟他說那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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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寶停下,細細地觀察他的神色,道:“生氣了?”
梁元敬搖頭:“沒有。”
阿寶扯扯唇角:“至于麽,我不就開個玩笑嗎?”
梁元敬轉過身,看着她道:“你不是總提醒我,你已經死了麽?既然是這樣,你就不該以活人的模樣出現在我認識的人身旁,更不該對他們開什麽‘娘子’之類的玩笑話,這樣如若有朝一日你不在了,我要如何對他們解釋你的消失?”
“……”
不得不說,阿寶無言以對了。
一向寡言少語的梁元敬,突然變得這麽能說會道,這讓她很不習慣,而且……
他幹嗎用這麽冷漠的語氣說這種話啊!
阿寶要氣死了,眯着眼冷笑道:“哦,那真對不住,是我的錯,我不該跑到餘老面前胡言亂語,我是個死人,死人就該有個死人的樣子,不該變成活人貪戀這人世間,對罷?”
梁元敬倏地擡起眼:“我沒有這麽說。”
阿寶怒道:“還用說嗎?我聽你就是這個意思!”
梁元敬別過頭,急促地喘了口氣,胸膛劇烈起伏,似乎是在極力克制情緒。
随後,他扭過頭來,漆黑的眼珠靜靜地盯着阿寶,幾乎刻板地重申道:“我只是不喜歡你開‘娘子’之類的玩笑。”
“可以理解,”阿寶語帶嘲諷,“畢竟你有心上人嘛。”
“……”
梁元敬臉色煞白,死死地攥住拳頭,沒有開口。
阿寶忽然覺得很沒意思,漠然道:“放心罷,我以後都不會再開這樣的玩笑了。你還不走嗎?等會兒去畫院要遲到了。”
梁元敬看了她一眼,嘴唇動了動,似乎是想說什麽,但最終什麽也沒說,也沒有騎上驢背,而是默默地牽着繩子,走在前面。
阿寶看着他一如既往的清瘦身影,忽然想,梁元敬似乎也不是很好很好的了,他只有一點不好,那就是他有個心上人。
這日上午,阿寶沒再與梁元敬說一句話,也不再跟他吐槽畫院講學的老頭兒,自己一個人坐在廊下默默發呆。
梁元敬頻頻透過窗棂朝她看去,正在講學的畫學正見他如此心不在焉,當即重重哼了一聲:“若覺得老夫講的不好,可以出去!”
正值仲夏,烈日炎炎,蟬鳴聲此起彼伏,天際流雲或聚或散,畫院廊庑前植了一排蒼松翠柏,有風從松樹那邊透過來,頓時讓人精神為之一爽。
阿寶正低頭數螞蟻時,視線內出現了一雙登雲靴,她擡頭訝異,看着來人。
“怎麽出來了?”
梁元敬在她身旁坐下,雙手放在膝蓋上,低垂着眼,忽然說:“對不起。”
“……”
阿寶十分抓狂:“你說什麽對不起啊?”
“不知道,”梁元敬偏頭看着她,“你還生氣嗎?”
“…………”
阿寶這一刻說不出自己是什麽心情,她心想,梁元敬這個呆子,連自己為什麽道歉都不知道,怎麽會有他這麽呆的人?
又想,自己實在是太壞了,怎麽又欺負起梁元敬了,明明決定以後要對他好一點的。
可她此刻真想撲過去狠狠咬他幾口。
呆子!呆子!
阿寶心潮起伏,似有千言萬語要說,但最後,卻也只凝成一句話。
“不生氣了。”她郁悶地說。
梁元敬點點頭:“回去給你買糕。”
“……”
又來了,就只會這一招,他是對糕有什麽執念嗎?
她也并不是那麽……
好罷,她确實是很愛吃甜糕。
阿寶說:“我要變成人吃。”
梁元敬道:“好。”
下值時,馮益全卻找了來,說官家召見,于是梁元敬又在同僚各種羨慕嫉妒的目光下離去。
趙從找他依然是那件事,為廢後李氏畫像。
從熙和元年十月初起,由于阿寶曾多次召梁元敬入宮畫像,內廷中收藏的她的畫像原本不少,只可惜熙和四年歲末的一場火災,禁中所有藏畫被付之一炬,這也是趙從命梁元敬重畫一幅的原因。
不過他并未對交差時日有所規定,只說了梁元敬畫完即可,臨走前還賞了他禦用的筆墨紙硯,以及一匹六尺長的珍品絲絹。
“發財了啊,梁大人。”
回去的路上,阿寶打趣他。
梁元敬并不理會她這句話,只問:“想吃什麽?”
“我想想啊……”
阿寶其實也不太清楚,站在潘樓街上東張西望,目光滑過長街拐角處一家面攤時,忽地眸光一閃。
阿寶有一個上不得臺面的癖好,或者說,她不認為自己這個癖好有什麽,但在別人看來,那就是上不得臺面。
她喜歡吃下水,也就是牲畜的內髒,其中尤以豬羊的腸肚最為鐘愛。
這個飲食習慣是她十四歲那一年養成的。
阿寶本是永康軍青城縣人。
永康軍隸屬益州路,地處西南巴蜀之地。魏晉時,五胡亂華,晉人衣冠南渡,為南方帶來了大量的勞動人口與先進的耕種技術,經濟重心逐漸南移。
唐時安史之亂,唐明皇駐跸成都,長江流域的發展已超過北方,成為賦稅重地,時人有“揚一益二”的說法。
自五代殘唐藩鎮割據以來,蜀地飽受戰火離亂,卻在毀滅中不斷重建。到太.祖立國後派軍剿滅後蜀,收複南方,經過太.祖、太宗兩朝四十餘年的休養生息,四川終于恢複了往昔“天府之國”的繁華氣象。
時有詞人寫道:“成都好,蠶市趁遨游,夜放笙歌喧紫陌,春遨燈火上紅樓,車馬溢瀛洲。”
然而就是這麽一座繁華富庶如海外瀛洲的城市,卻又一次迎來了毀滅性打擊。
祐安三年,夏五月。
成群蝗蟲自南方飛來,這種青綠色、被民間百姓稱之為“螞蚱”的昆蟲,生有堅硬的口器和狹窄堅硬的翅膀,最喜潛伏在植物葉片下齧食。
它們成群結隊地遷徙,來時遮天蔽日,每經過一個地方,便将當地的莊稼作物蠶食一空。
史書記載:“草木牛馬毛鬣皆淨,生民多餓死”。
蜀地受災極為嚴重,那時已是祐安元年以來第三個旱災年頭,川峽四路久旱無雨,成都盆地似被籠在火爐裏頭,既悶且熱,又恰值青黃不接之際,百姓就指着田裏的作物成熟好熬過饑年,誰知“久旱必蝗”,旱災加上蝗災,雪上加霜。
一時間,川蜀餓殍四野,赤地千裏,以至出現“人相食”的情況。
饑荒自古以來便是跟流民問題出現在一起的,當一個地方實在是沒吃的了,便只好去別的地區讨生活,俗稱“就食”。
當時蜀地百姓有兩個選擇,一個是北上就食關中,那時關中也有不同程度的受災情形,只不過關中毗鄰西京河南府,京畿重地,想必官府不會袖手不管。
第二個選擇,便是順長江而下,就食江南,吳越自古繁華,受災也比別的州縣輕些,只不過路途遙遠,恐不能抵達,便會餓死在途中。
阿寶和哥哥李雄一起生活,李雄選擇了去揚州。
他們帶上家中僅剩的糧食和鍋碗瓢盆,一路東去,途中被強盜搶劫了幾次,身上財物一無所剩,不得不沿路乞讨維生。
阿寶連自己最鐘愛的琵琶都賣了,然而行至洞庭附近,恰值數九寒冬,滴水成冰,道路難行,她還是生了一場大病,險些餓死。
那是阿寶一路上最接近死亡的一次,她餓得四肢纖細,渾身卻浮腫不堪,肚大如鬥,因為路上啃食草皮樹根,小臉蠟黃,兩眼不住發黑,身子輕飄飄的。
她知道自己要死了,哥哥李雄一路上都把口糧省給她吃,然而還是比她要強壯得多,她懇求阿哥不要管她了,把她丢在路上等死。
李雄怎麽肯呢,讓她不要說胡話,把她抱進一戶破敗的農戶家裏,四處去找可以果腹的食物,那時南方普遍受災嚴重,已經十室九空。
阿寶又餓又冷,病得發起了高燒,神智稀裏糊塗的,竟夢見了一位神仙模樣的少年郎。
他向她伸出手,掌心躺着一塊甜糕,笑吟吟地請她吃。
“是我要死了麽?”阿寶心想,“仙人是來接我的?”
不管這位少年是誰,阿寶都已經顧不上管了,那甜糕誘得她雙眼冒綠光,撲過去将糕搶了,不管不顧就往口中狂塞。
按理說,夢中的食物吃起來應當是沒有味道的,阿寶卻吃到了,而且不是糕點甜膩的味道,而是一種腥臊的味道。
川蜀歷來美食荟萃,像這種腥臭的食物,原本是入不了阿寶的口的,可饑餓之下,阿寶竟覺得那味道出奇地美味,吃了個精光。
醒來之後,她才從李雄這裏得知,原來是一個逃荒的老人經過,見她餓得快要死了,便好心烹了一碗面湯給她。
阿寶吃起來覺得腥的那東西,是老人把自己的毛驢剖了,給她用驢腸做的菜碼。
那一碗驢腸面,救了她的性命。
至于那夢中請她吃糕的少年郎,阿寶早已記不清他的面容,唯一能記得的,只有他笑時嘴角牽起的弧度,十分的溫柔清朗,如夏夜池塘裏的溶溶月光。
作者有話說:
梁元敬(攥緊拳頭,兩眼通紅):她氣死我了……可還是要哄。
另:古代貴族不吃內髒是絕對不符合史實的,光是《東京夢華錄》中,就記載了數種動物內髒烹調的美食,這裏是我的私設。
“草木牛馬毛鬣皆淨”——出自《宋書·五行志》,說的是西晉永嘉年間的蝗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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