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3 面攤
“不好吃嗎?”梁元敬問。
“啊?”
阿寶回神,這才意識到自己瞪着面碗發了許久的呆,便笑道:“沒有,我只是想起了一些事。”
她拾起竹筷,夾了一筷子面吃入口中,頓時惬意地眯起了雙眼。
梁元敬給她點的羊腸面,擺面攤的老翁應當做過許多年了,手藝非常不錯。
羊腸被認真地處理過了,腥膻之氣并不明顯,剪成小段,散在熬過的高湯裏,面條勁道,底下放了提煉過的豬油膏,還有蓮、藕、菱與荸荠,面上撒了細碎的蔥花,香氣撲鼻,齒頰生津。
就是這個味道,讓阿寶惦念了許多年。
昔年,趙從與她在一起時,得知她竟喜歡吃這類東西,便覺十分好笑。
內髒腥臭,貧苦人家宰豬剖羊後,将肉挂上市集去販賣,唯有內髒不舍得扔,便留下來自家吃。
換言之,就是牲畜的腸肚都是下等人才吃的東西,富貴人家只取牲畜身上最精華的那一部分食之,其餘部分扔給狗,狗都不吃。
他拉着阿寶滿東京城地亂逛,帶她品嘗四海美食,珍奇美味吃的多了,阿寶逐漸也不懷念那一口了。
直到後來做了皇後,吃到的機會就更少了,因為後宮之人得知,皇後娘娘竟喜歡吃這等腥臊之物,都在暗地裏譏笑她,果然是小戶出身。
內髒吃了口中也盡是腥氣,确實不會是名門淑女吃的東西,還有侍禦史專門為了此事上疏彈劾。
雖然阿寶覺得,“連我吃什麽也要管,你們這幫禦史是不是太閑了”,然而作為一國之後,便是如此。
國事無小事,一切都是大事,禦史臺專司監察之事,無論大小,皆可上疏彈劾。
趙從作為一國之君,在立誰為後這等私事上,尚且不能完全做主,阿寶喜愛吃什麽,自然也不是絕對自由的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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後來,就連趙從也不許她吃了,他興許是覺得天下的珍馐美食多得很,沒有下水吃,也餓不死。然而阿寶卻覺得,自己堂堂一個皇後,連吃什麽都要受人控制,實在是憋屈的很。
确實也憋屈,她小半輩子就是這麽憋屈過來的。
阿寶越想越氣,恨恨塞了一筷子面入口中。
“慢些吃。”梁元敬微微嘆息一聲道。
“怎麽?你也覺得我吃相難看?”
阿寶挑眉,自升騰的熱氣中瞪圓了一雙眼睛,心道梁元敬若敢答她一個“是”字,她今日就将這碗面扣到他臉上去。
梁元敬無奈答道:“不是,面條不燙麽?”
說完又低垂着眼,輕聲道:“不難看,以前又不是沒有見過。”
“以前?”阿寶邊吃面邊說,“多久以前?你是指上次相國寺那會兒?”
她那日都沒吃成,光買東西去了,還沒買盡興,人就變回了鬼魂。
她央求梁元敬再把她畫成人,就算是畫成小女童也不要緊,那些她買好的糕點她可一塊都沒嘗呢,可梁元敬這厮愣是不同意。
阿寶懷疑這小氣鬼是嫌她那日花光了他身上的銀錢,故意挾私報複。
梁元敬搖頭道:“不是那日。”
“那是哪日?”阿寶問。
梁元敬未開口,他的目光似越過阿寶,穿過悠長的時光,看到了許久以前,禁庭後苑之中的一個爛漫初冬日。
“螃蟹性寒,有活血化瘀之功效,孕婦不可多食。”
他立在案前,将石青色顏料逐步填在畫卷上,一邊出聲提醒那坐在圈椅之中的人。
“沒關系啦,趙從說了,吃一個兩個的不打緊。”
阿寶正與一只吳江進貢的大閘蟹奮戰,秋蟹膏肥,佐以黃酒是不可多得的美味佳釀,時人吃蟹共有兩種吃法,一是将生蟹拆開,調以鹽梅姜橙、澆上酒,洗手即食,謂之洗手蟹。
二是“橙釀蟹”,将黃熟帶枝的橙子截頂去瓤,留下少許汁液,再将蟹黃、蟹肉、蟹膏放入橙子,用酒醋隔水蒸熟,調以食鹽拌着就食。
阿寶喜食生蟹,然而那蟹殼卻實在不好剝開,她又不會用那些“蟹八件”。
當然作為皇後,自有侍女能幫她拆蟹。
可阿寶一來不肯讓人幫她,顯得她笨手笨腳,連吃東西都要人伺候到嘴邊似的。二來看着那些侍女纖纖素手慢悠悠地拆蟹,看得她心急火燎,還不如自己上嘴啃來得快。
是以她素來吃蟹,都是自食其力,從不肯讓旁人插手的。
“嘶——”
一不留神,阿寶被蟹鉗崩到了牙,她皺着眉,往掌心吐了半塊碎牙出來,白花花的,像一粒米。
“牙斷了嗎?我看看。”
作畫的梁元敬不知何時來到她的身邊,想讓她張口看看。
阿寶心道你放肆,然而卻下意識地聽了他的話,大張着口,讓他檢查。
梁元敬兩指托着她的下巴,将她的臉擡高些,皺眉往裏看了看,随後松了口氣,放開手道:“沒有流血,應當沒有大礙。”
阿寶心道豈有此理,我是皇後,你竟敢摸皇後的下巴。
梁元敬垂眸掃了眼桌案上被她嚼得零零碎碎的螃蟹殼,忽道:“娘娘,臣教你拆蟹罷。”
阿寶終于能說上一句話了,摸着滾燙的腮幫蹙眉道:“我才不要你教。”
梁元敬目光溫和,柔聲說:“總是用咬的,牙被崩斷了不疼麽?拆蟹很簡單的,你來看。”
說着便拿起那些蟹八件,一個個地跟她解釋這叫什麽名字,是起什麽作用的,又當場拆了一只蟹,逐步演示給她看。
阿寶向來沒什麽耐心,且心眼小,別人要教她,反倒被她覺得是笑話她粗野放誕,沒見過世面,連怎麽吃蟹都不懂。
旁人若要教她拆蟹,她可是要大發一頓脾氣的,是以侍女們都不敢觸她黴頭,一見她吃蟹便躲得遠遠的。
梁元敬上來便教她拆蟹,按道理,她也是要發通脾氣的,可阿寶卻罵不出來。
梁元敬的手指生的很好看,他拿着小巧精致的銀制蟹八件的樣子更是文雅潇灑,他生于江南煙柳之地,自小便吃蟹長大,說起這些來自然是侃侃而談,聲音溫潤動聽,如春日的綿綿細雨。
阿寶聽得呆呆的,終于知道那些鐘鳴鼎食的富貴人家,為何會特意請人教導家中子弟的禮儀,一舉一動都要循規蹈矩,原來就是為了培養出像梁元敬這般的清雅公子。
“會了嗎?”梁元敬的問話打斷了她的神游。
“啊?”阿寶傻傻地擡頭。
梁元敬望着她的面孔,無奈地道:“又走神了?”
什麽“又”?
她什麽時候在他面前走過神?
“沒有!”阿寶瞪着眼否認,又命令他,“你再說一遍!坐着說!”
梁元敬一愣,為難地道:“這不合規矩。”
阿寶心道你向來跟我沒什麽規矩,現在倒知道講了,滿臉不耐煩道:“難道你要我擡頭聽你說?脖子都仰酸了,你趕緊給我坐下!”
梁元敬只得坐在一旁的繡凳上,再次給她講起了拆蟹步驟,這次阿寶聽得很專心,甚至還學他的樣子拆起了蟹。
“不是這樣的,要剪這裏……”
梁元敬按着她拿銀剪的手,引導她往正确的部位剪蟹鉗,這時下了朝的趙從卻來了,他在坤寧殿裏尋不到她,便來禦花苑尋,正好撞見這一幕,登時怔在了原地。
梁元敬立刻松開阿寶的手,起身行禮。
趙從讓他平身,又笑着問道:“你們這是在做什麽?”
“他在教我拆蟹!”
阿寶扔了銀剪子,皺着臉沖他抱怨:“氣死我了!我今日吃蟹,被蟹鉗子崩斷了半顆牙!以後你不許再将這勞什子給我吃了!”
趙從一驚,趕緊走過來,阿寶張着嘴給他看。
那崩掉的是顆臼齒,倒也不像她說的這麽誇張,沒有崩斷半顆,頂多掉了點牙片而已,無傷大雅。
趙從看了,指着她哈哈大笑,嘲笑她吃個蟹都能把牙崩斷,可謂是國朝第一人了。
阿寶氣得要死,将案上的螃蟹殼全部往他身上扔,冬苑中,充斥着她清脆的怒罵聲和趙從的大笑聲。
梁元敬安靜地站在一旁,不發一語,立在攀滿紫藤的花架下,就像一道沉默的影子。
“原來你說的是那次。”
阿寶也想起來了,目光頗有些懷念,哈哈笑道:“我那時候,好像總是喜歡捉弄你。”
何止是捉弄,簡直就是惡作劇。
她那時初登後位,臣僚皆不喜她,後宮娘子們拉幫結派,唯薛蘅馬首是瞻,恥于跟她來往。
禁中長日漫漫,百無聊賴,趙從又忙于國政,看個話本子也要被罵,她找不到人一起玩兒,就只好玩兒梁元敬了。
阿寶命小丫頭們在端給他的茶水中偷偷放鹽,期待看到他被鹹得一臉猙獰的樣子,可惜這位梁大人只是略皺一皺眉,便将茶放在一旁不喝了,害阿寶失望好久,覺得他這人可真沒意思。
後來洛陽進貢了李子上來,這種李子長在西京嘉慶坊,果皮呈紫紅色,果實酸甜可口,時人謂之嘉慶子。阿寶孕後嗜酸,極其愛吃,每有上貢,趙從都會派人給她送來。
阿寶閑極無聊,便将嘉慶子往梁元敬擲去,一面狡黠笑道:“梁大人,請你吃李子!”
梁元敬彼時正在低頭作畫,避之不及,那鮮紅李子打中他的官帽,斜掠出去,落進草叢裏。
梁元敬也不生氣,只默默将掉落的官帽拾起來,拍拍上面沾的草屑灰塵,重新戴回頭上。
然而阿寶卻似乎從其中找到了樂趣,李子流星雨似的一只接一只向他砸來。
梁元敬躲來躲去,應付得手忙腳亂。
忽然一只準頭沒投好,恰巧砸進案上的硯臺裏,墨水飛濺,弄髒了他的緋紅官袍,還有幾點墨汁濺上了他白皙的面頰。
阿寶愣了一愣,接着撲哧一樂,拍案發出狂笑,險些摔下那把黃梨木圈椅。
梁元敬端方自持,從來沒有過這般狼狽的時刻,渾身都是飛濺的墨汁,他怔怔地立在原地,看着樂不可支的阿寶,輕輕地嘆了聲氣。
記起這些前塵往事,阿寶真是既覺得好笑,又有些赧然。
現在看來,她以前真的好無聊啊,除了往茶水裏放鹽、用李子砸他、故意不給他提供椅子、令他只能躬着腰作畫,她好像還做過更多過分的事兒來着。
她這樣整蠱梁元敬,他竟然都沒生過氣,這人的脾氣到底是有多好。
阿寶忽然好奇起來,右腳在小木桌下踢了踢梁元敬的小腿。
“哎,說實話,你以前是不是很讨厭我?”
“不讨厭。”梁元敬說。
阿寶啧地一聲,不滿道:“讓你說實話,放心罷,娘娘恕你無罪。”
梁元敬彎唇一笑:“真的不讨厭,至多……只是有幾分無奈罷了。”
阿寶心道你這人脾氣是真的好,簡直就是沒脾氣,都這樣了,還只是有點無奈,嘴上卻裝作不信道:“真的?那你為什麽要嘆氣?”
“嘆氣?”梁元敬語調上揚,略帶疑惑。
“是啊,”阿寶幫他回憶,“就是我拿李子扔你那天,不小心扔進硯臺裏去了,濺了你一臉的墨汁……你看什麽?我是真的不小心!你不信?”
梁元敬趕緊道:“沒有不信。”
阿寶點點頭,這才接着道:“然後我就笑了,不怪我,你那模樣是真的很好笑,你自己看了也要笑,然後——哼,你看着我,就嘆了好長一口氣,像這樣,唉——”
她放了筷子,站起來背着手學他唉聲嘆氣,學得活靈活現。
梁元敬忍俊不禁:“也沒有嘆這麽長罷。”
“就是有!”
阿寶沒好氣地瞪他一眼,坐下來道:“你說,你為什麽要嘆氣,是不是嫌我煩來着?”
梁元敬在腦海中認真回想了一番,道:“沒有,只是那日的墨汁飛濺,恰好髒污了我剛畫好的畫,心中覺得惋惜,是以嘆了聲氣。”
阿寶心下狐疑,他不是不愛給她畫像的麽,每次入宮都一副不情不願的樣子,竟然還會覺得惋惜。
說到這裏,就有個問題不得不問了。
阿寶從前不敢問,是覺得問了也自取其辱,何必問出來,破壞如今她和梁元敬之間好不容易修複的關系,但這個問題的答案,她又着實好奇。
眼下,她認為自己可以問了。
“你當初,”阿寶小心翼翼地問,“為什麽不肯給我畫像啊?”
作者有話說:
資料參考:《吃一場有趣的宋朝宴席》
另:
下章入v,今晚零點之後更新三章,感謝大家一路陪我到這裏,謝謝支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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