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2 初遇
祐安元年, 仲秋。
梁元敬第二次鄉試落榜,這一年他未滿十五,上次赴試還是兩年前, 與他一同下場的堂兄中了舉, 第二年便上京趕春闱去了。
唯獨他, 考出了二百名開外的丢人成績,惹得餘人皆看他的笑話, 成了揚州城都聞名的“傷仲永”。
梁元敬少時, “早慧”一名便已傳遍十裏八鄉,相傳他周歲試晬時, 于一地算秤、經卷、針線、牙笏、香囊的雜物中, 準确地捉住了一管湖州狼毫筆。
前來觀禮的賓客見狀,紛紛笑着朝梁父拱手道賀:“此子非池中物,來日必曳紫腰金是也。”
國朝三品以上官員服紫, 佩金魚袋,說他“曳紫腰金”, 是恭維他來日必官至宰執, 光耀門楣, 是狀元才。
梁父也對他寄予厚望,他子嗣不旺,膝下育有三女, 到得四十來歲時,才得了梁元敬這麽一個獨子。
梁家祖籍溫縣, 魏晉時,曾是大名鼎鼎的“河內梁氏”, 家中子弟世代為官。
後來晉室南遷, 梁氏一族遂舉家搬遷至揚州, 此後逐漸退出權力中樞,經隋唐五代變遷,後世子孫也日漸沒落。
不過到底是高門望族,又在揚州紮根多年,到得梁元敬這一代時,梁氏已發展成一個盤根錯節的龐大家族,家中人人以讀詩書、考科舉為榮,是真正的百年望族,書香世家。
梁元敬三歲開蒙,梁父為其廣延名師,他亦不辜負父親厚望,三歲斷字,五歲背詩,過目成誦,七歲作文章,贏得揚州名士的衆口誇贊。
小兒聰穎異常,喜得老父常将他抱在膝頭,不知如何寵愛才好。
後來有人發現,他于丹青一道似有天賦,随手拿樹枝在沙地上一劃,竟方是方,圓是圓,不用尺具也合乎标準。
那人大感驚奇,便找到梁父,勸他為梁元敬請一位繪畫上的名師,悉心教導,以免浪費天資。
梁父對此欣然同意。
彼時焚香、丹青、弈棋、撫琴屬君子四藝,是士人閑暇之餘,偶爾寄托志趣的高雅愛好,族中子弟亦有不少擅丹青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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梁父為愛子請來了山水繪畫大師吳雙林,他本是南唐宮廷畫師,李唐亡後,不願奉诏入趙氏翰林畫院,便在揚州瘦西湖畔搭了座草堂,在此隐居養老,還取了個號,自稱“西湖遺老”。
此後,梁元敬師從數位丹青名家,山水松石學吳雙林,花竹翎毛師從葛昇,兼工人物,佛道學慧音和尚,博采各家之長。
梁父終于發現自己在育子上犯了一個致命錯誤,那便是梁元敬在丹青一道上的興趣,遠遠多于讀書。
他為了畫畫,竟連書也不讀了,每日為了作畫,可以到茶飯不思的地步。還喜歡外出寫生,“畫癡”的名聲愈傳愈響。在學塾聽講時,要麽兩眼呆滞神游天外,要麽在書本上信筆塗鴉,惹得昔日看好他的夫子常常在他背後嘆氣。
為了糾正他這個壞習慣,家中連戒尺都打斷了七八根,可此子頑固異常,即使被抽的兩手鮮血淋漓,皮潰肉爛,也只會跪在院中,用染血的指尖在地上作畫,讓人看了只能無奈嘆息。
梁父看他的眼神日漸失望,又一次落第,更讓這種失望攀到了頂峰。
“不思進取!放着好好的正道不走,盡學些雕蟲小技!我梁家沒有你這種辱沒家風、敗壞門庭的不孝之子!給我滾!滾出揚州!”
盛怒的父親将他的畫具一股腦丢出門外。
十五歲的梁元敬就這麽被父親逐出了家門,他跪在細雨中,将地上零落的畫卷一一拾好,抱在懷中,頭也不回地離開了家。
秋雨斜飛,沾濕了少年纖長的睫,挺直的肩背。
臨走前,二姐追了出來,偷偷塞給了他一些銀錢,才使他不至于身無分文地流落街頭。
離開揚州後,梁元敬一路西行。
聽聞川蜀風光秀美,有民諺雲“少不入川,老不出蜀”,李白的詩中更是說,“蜀道難,難于上青天”,他想去看看。
他搭上一艘貨船,住在最底層的貨艙,靠給船老大算賬和幫船上水手寫家信掙些微薄的潤筆費,抵作盤川。
閑暇時,他便搬了桌椅,到甲板上繪畫,滾滾長江東逝去,兩岸青山,江上舟楫,天際夕陽殘紅,盡化作他筆下的水墨丹青。
就這麽一路且行且畫,進入四川地界時,已經是第二年春。
祐安二年,三月望。
梁元敬游覽益州青城山,在山上的長生觀住了十天半個月,因為一連多日廢寝忘食地作畫,夜裏受了山間涼氣,患上了風寒。
下山那日,恰是個豔陽天,他背着畫具,撐着紙傘,來到山腳的長街上。
春日的陽光熱度絲毫不遜于夏日烈陽,他熱得頭暈耳鳴,口幹舌燥,本想去茶肆讨碗涼茶喝,然而數了數錢袋裏僅剩的幾個銅板後,驚覺自己竟連碗茶都買不起了,只能無助地站在街邊,抿了抿幹燥起皮的唇,眼巴巴望着別人喝茶。
茶肆中有說書先生講《三英戰呂布》,正講到緊要之處,衆茶客聽得目不轉睛,口咽唾沫。
“正說那呂布縱赤兔趕來,那馬日行千裏,疾走如風。看着趕上,呂布舉方天畫戟,對準公孫瓒後心便刺。斜刺裏卻有一名虎将躍出,圓睜環眼,倒豎虎須,挺丈八蛇矛,飛馬大叫:‘三姓家奴休走!燕人張飛在此!’”
激動人心的講述中,卻插進來一道不怎麽和諧的歌聲。
“高高——山上喲——”
“一樹——槐——”
“手把欄杆噻——”
“望郎——來——”
那歌聲清脆動聽,如高山流水,如出谷黃莺,霎時讓梁元敬灼熱的身體清涼下來了,他心念一動,循着歌聲,轉身回望。
僅僅一眼,便再也移不開視線。
街心坐着一名歌女,她穿着耀眼的紅衫紅裙,懷抱琵琶,年歲并不大,不過十二三光景,眉目卻生的極美,漆黑的眉,清亮的眼,唇邊挂着笑容,雖尚存有幾分稚氣,卻不難窺出日後的絕代風華。
正是“娉娉袅袅十三馀,豆蔻梢頭二月初”。
琵琶女注意他在看她,也向他投來目光,興許是覺得他是個怪人,秀氣的眉頭微微擰着。
梁元敬提提唇角,想嘗試着給她一個禮貌友好的微笑,然而下一瞬,眼前一黑,他就那麽倒在長街上。
意識陷入黑暗前,視野裏最後留下的,是琵琶女火紅的裙擺,如哪一年經過的不知名山谷,那裏開滿漫山遍野的虞美人,如火如荼。
再次醒來,映入梁元敬眼簾的,是簡陋的屋頂,被煙火熏得漆黑的椽木,還有一雙烏溜溜的杏仁眼。
“……”
“啊!”
“杏仁眼”沒預料到他突然睜眼,吓得大叫一聲,往後一跳,摔了個屁股墩兒。
梁元敬還未開口詢問她是否傷着了,她就拍拍屁股,若無其事朝門外跑去,邊跑邊喊:“阿哥——他醒了!怪人醒了!”
“怪人”梁元敬:“……”
不過多時,外面走進來一個二十左右的年輕人,“杏仁眼”跟在後面,扯着哥哥的衣角,從他背後探出毛茸茸的腦袋,小心翼翼地偷看梁元敬。
若是被他抓個正着,就“嗖”一下縮回腦袋,像只小倉鼠。
梁元敬心中覺得好笑,只能盡量不去看她,與她哥哥攀談,同時打聽情況。
原來離那日他暈倒在長街上,已過去了三日,這位名為“李雄”的年輕人将他帶回了家,并為他請了大夫診治。
大夫說他寒氣入肺,高熱不止,這才昏厥,接下來須卧床療養數日,方可痊愈。
梁元敬向李雄道了謝,李雄卻擺手道不打緊,讓妹妹繼續守着他,去外面給他煎藥了。
梁元敬與那姑娘大眼對小眼,忽聽她脆生生問:“你叫什麽名字?”
梁元敬認真答:“小生姓梁,名泓,字元敬。”
“小生?你很小嗎?”
“……”梁元敬紅着臉說,“不小,我年十五了。”
“哦,我十三,你比我大兩歲,”小姑娘說,又皺起眉,“你到底叫梁泓還是梁元敬呀?”
梁元敬說:“都是,元敬是我的字,由恩師所取……”
“行,那我就叫你梁元敬了!”小姑娘幹脆爽快地打斷他。
“……”
梁元敬的臉又紅了,除了家人、恩師與同窗好友,還從未有人這麽親密地叫過他,更別提還是個姑娘家。
“我叫阿寶。”
“阿寶小娘子。”他溫和地說。
阿寶卻蹙起眉,道:“什麽‘阿寶小娘子’,阿寶就是阿寶,沒有什麽‘小娘子’。”
梁元敬與她交談數句,已逐漸摸清她大概不喜說話文绉绉那套,直來直往最好,便只能客随主便,失禮地直呼她的閨名。
這實在有違他平日的習慣,因此喊出那聲“阿寶”時,耳根都染上了紅暈。
阿寶又問了他許多問題,得知了他是揚州人士,生母早亡,父親健在,上有三姊,家中行十二,尚無婚配。
最後她問梁元敬:“你有錢嗎?”
“什麽?”
梁元敬被問得猝不及防,一臉怔愣。
阿寶換上一副兇巴巴的面孔,咬牙切齒道:“我阿哥為了給你請大夫,花光了家裏的銀錢,連答應給我買的甜糕都沒買,你現在醒了,還我糕來!”
“……”
梁元敬垂眸,看着伸到他面前的那只白嫩嫩的掌心,生平頭一回有了挖個地洞逃跑的沖動。
作者有話說:
阿寶:你很小嗎?(認真臉)
梁元敬(臉紅):………這是什麽虎狼之詞?
另:
《三英戰呂布》節選自《三國演義》,按理說這本書是明代羅貫中寫的,宋代不會有,這裏我借用了。
阿寶唱的歌是四川傳統民歌《槐花幾時開》,大概誕生于清光緒年間,這裏也是借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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