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 願意換她多活幾年
裴闕的目光越過跪了一地的人群,落在床榻上安然的那個人。
她黛色眉舒展開來,閉着雙眼,鴉睫垂着,只是唇色有些發白。
裴闕皺着眉,一語不發地走到床邊,冷冷地看着床上的人。而後伸手,将柳盈月地手腕拉在手中。
他的手驟然收緊,語氣聽不出起伏:“皇後怎麽了。”
裴闕腳邊的張太醫答道,“娘娘她……薨逝了。”
“皇後她只是偶爾身子不好,太醫院不是一直在調理嗎?”
張太醫背上冷汗直下,“娘娘她久積郁結,脈象虛弱。近日許是積勞成疾……”
裴闕打斷他,“去把太醫院所有人都請過來。”
不一會兒太醫院人挨個進門,請安過後要為柳盈月診脈。
裴闕垂下眸子,将她的手腕遞出去。
只見為首的太醫一探脈搏,默然将柳盈月的手腕放好,走到一旁,跪下道:“陛下節哀。”
而後太醫一一替柳盈月診脈,卻最終只有一句話:“陛下節哀。”
殿內快跪不下了。
可裴闕還是沒有喊停。
直到太醫院最後一位太醫診完,裴闕的望着床榻上的人終于有些松動。
“既然如此,安葬了皇後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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張太醫心想,果然帝後不合之事并非謠言,皇後病故,陛下竟然沒有半分感傷。只是可憐……他想起床榻上的人的面容,心中嘆息。
當夜,鳳儀宮中人均發配暴室,因照顧皇後不周受刑三日後賜死。
同年,太後遴選美女百名欲充盈後宮被拒,大周帝遣散後宮。
第二年,大周帝将太後送往福香山禮佛。
第四年,大周平定叛亂,年底,皇帝病重。
第五年春,大周帝讓位于端王,三月崩于鳳儀宮。時皇陵已修葺,帝後合葬于陵。
京城大雨連下幾日,終于晴好。原是山花爛漫的春季,自春季過後,各處山頭都吹開新綠,京中貴女都興起一陣爬山風氣。
浮雲山山腰上,寂靜的庭院藏在山中,并不引人注目。
侍衛走進院中,朝正坐其中的人禀報:“殿下放心,院外山路上無人經過,不會打擾您。”
殿下喜好寂靜,因而這院子建的偏僻,怎會有人敢前來。
裴闕坐在案前,對侍衛的話恍若未聞。桌上攤開着一張半成的女子畫像,她滿頭珠翠,身段窈窕,可眉目處卻一直空着。
他遲遲下不了筆。
天上忽而滾了一陣雷,裴闕擡頭,發現已是濃雲層層疊疊。
“殿下,先進屋吧。”侍衛勸道。
但見太子殿下受起手中的紙,一臉肅穆站在了廊下,似乎心情不佳。
天空又一陣驚雷滾過,柳府小院,熟悉的聲音由轉角處逐漸靠近:“姑娘小心着涼。”
柳盈月恍惚回頭,只見素雲抖開湖綠色的披風罩在她身上。素雲身邊的姑娘,明眸皓齒,笑着替她整理下擺,話語中帶着一絲打趣:“姑娘可是後悔沒偷偷同二小姐一道出門了?”
柳盈月不曾回答,忽然抓住了她的手腕。
流雲,生的一雙好看的杏眼,性子比素雲活潑許多。如若不然,那天也不會叫那位無禮的将軍看上,非要讨流雲回去做妾。
流雲擡頭迎上小姐的目光,心軟了一大半,悻悻自察失言。姑娘前幾日自打聽到殿下會出門,精心準備多日,只願能遠遠見殿下一眼。如今聽了這話豈不是要傷心?
可是二夫人,也就是姑娘生身母親,将姑娘大罵一頓,還禁了姑娘的足。
流雲連忙道:“姑娘別多心,二夫人是心疼您才多那多說了兩句,二夫人最心疼姑娘了。”
柳盈月的臉上一僵,眸色低垂,轉而問道:“兄長呢?”
“大少爺近日在陪小王爺練劍呢。”流雲又湊到柳盈月身邊笑道,“還說呢,晚間大少爺回來,就要檢查姑娘的琴了,姑娘連睡了一整日,這可怎麽辦才好?”
雨點潑落下來,素雲連忙引柳盈月進屋,回頭不忘嗆一句流雲:“大少爺才不會計較。”
流雲嗔笑着瞥一眼流雲。
如此熟悉。
柳盈月心中一陣悵然。
她是已死之軀,怎麽又活了過來?
母親,兄長,流雲,都還在。
素雲見三小姐愣神,不禁擔憂起來,朝她道:“姑娘若是記挂去浮雲山,等雨過了,興許還能趕上二小姐的馬車。”
二夫人總是不能阻止嫡出的二小姐出門的。
“诶,誰說咱們就得趕二小姐的馬車了。”流雲睨一眼素雲,鬼靈精怪地道:“咱們可以自己去。”
柳盈月手中攥着的帕子驀然散開。
浮雲山……上一世,她早得到消息,欺瞞着母親,前往浮雲山。不僅見到了裴闕,他還許下迎娶的承諾。
她自十二歲初遇太子殿下起便滿心淪陷,想盡辦法也想要和他并肩而立。
然而她不知道,即便是成了皇後,也從來不得他一個正眼。
浮雲山這條路,一旦走上,便不能回頭。
柳盈月輕起朱唇,她往屋內走了幾分:“架我的琴吧。浮雲山,不去了。”
流雲啞然地給素雲使眼色,想問姑娘這是怎麽了。誰知素雲不解,反向她道:“看我做什麽,一同去取琴啊。”
“……”
晚間,柳府琴聲越過屋檐,柳凡翻身下馬,将缰繩遞給小厮,像是失神一般問道:“少宮,裏面是三姑娘在奏筝麽?”
少宮應是。
柳凡不語。昂着頭細細聽了片刻,少宮亦默然站立,等筝聲停了也不敢出聲。
三小姐不奏筝已一年有餘,自從知道當今太子殿下不喜音律開始。
筝聲停了,鳥鳴聲顯得懇切起來,柳凡回神,卷了袖子,往小院去。
雨已經停了,屋內天光大亮。
流雲正卷窗紗,素雲擎着燭臺,遠遠就見大少爺進門,喊道:“小姐,大少爺回來了。”
柳盈月側面坐着,素手搭着琴弦,恍然聽到動靜,便盈盈起身,柔柔地一拜:“兄長。”
柳凡看過去,自家三妹梳着兩個丫髻,亭亭玉立,不見慌亂。
他點點頭,轉身別過臉,“琴聲,我聽到了。”
柳盈月擡起頭,看着青衫長袖的人負手而立,晚風夾着雨後泥土的清香,落日昏黃的餘晖撒在兄長身上。柳盈月終于确認,自己最親的兄長,一并回來了。
自從前世宴會上得知裴闕不喜歡女子習音律,柳盈月回府之後決然将琴藏起,再不曾彈過,無論兄長如何相勸,她從不妥協。
而後四年,至兄長離京。
等兄長想聽她一曲送別,那時她已在不能奏了。
“兄長……”
“阿盈。”兄長轉過身負手而立,“你去吧。”
“啊……?”柳盈月訝然。
“兄長答應過,若你不廢音律,這次若要去浮雲山,兄長絕不攔你。”
柳凡一邊道,一邊喊小厮:“少宮,備車馬。”
“兄長!”柳盈月心中一驚。
原本有心彈一曲想叫兄長高興,卻叫兄長誤以為為了去見太子殿下,故意為之。
柳盈月忘了,如今在她們眼中,自己對太子殿下情根深種,不顧一切。
她解釋道:“兄長,我不想去浮雲山。”
柳凡驟然轉身,凝着她,像是意外極了。
柳盈月長袖掩面,輕咳一聲,“阿盈想學騎馬。”
柳凡再次怔住。
他愣了半天的神,下意識道:“姑娘家學騎馬比較危險,京中大家閨秀總不愛學這個……”
他念念叨叨說了一些騎馬話,最後目光落在柳盈月臉上,像是怕她反悔一般,“明日,我就向小王爺告假,帶你去騎馬!不,少宮,現在替我拟信去王府。”
等滿天地星子灑在天幕之中,浮雲山院子中的筆墨已然收起,裴闕一人站在檐下。
侍衛走上前勸道:“殿下,時辰已晚,您該休息了。”
裴闕“嗯”了一聲,轉身之後,又聽見外頭什麽動靜,驟然轉身。
一只大鳥撲棱棱地從院中飛過。
侍衛已跟了太子殿下數年,察覺到殿下近日似乎在等待着什麽,但他不敢随意揣測。
幸而殿下并不在外久留,很快地熄燈入睡。
第二日一早,太子殿下正在更衣,只聽屋外侍衛禀報:“殿下,柳侯府上的馬車壞了,是否請他們進門稍作休息?”
皇後原本就是柳侯府的三小姐。
想到這裏,太子殿下扣着腰間玉帶的手一頓,隔了片刻才應:“先讓他們候着。”
殿下沒有下令,侍衛就不放人進門。侍衛在門口站了會兒,裴闕從屋中出來,下令道:“請他們進來吧。”
侍衛領命去,不一會兒稀稀落落地談笑聲就從外院傳來。
前世,皇後的車架就是在這時停在門口,她藏在人群之中,一張明豔動人的臉顯得十分乖順。
而後她雨夜執傘穿行而來,眼神卻又具是堅定。
那時山路濕滑,她淋濕了半邊的衣裳,卻替執着替他撐傘,裴闕心中亦有一絲觸動。
所以,在當時皇帝面前擇定太子妃人選時,他望見陳列好的世家貴女的畫像,報出了她的名諱。
侍衛安定好人,便來禀報,“殿下,已經安置好了,柳家小姐整理衣裳後便來拜謝殿下。”
裴闕不動聲色地走進屋內,案幾上還攤開着未完的她的畫像。
這一世,他願意分出幾分精力,換皇後多活幾年。
他提着筆沉思,只聽外面動靜又起,女子施施然參拜:“多謝殿下收留。”
裴闕的指尖一頓,擡起目光,落在柳家小姐的身上,而她的身後,是一些普通女眷,他們亦是低着頭,沒有即便垂眸也能攝人心神的眉目。
柳家有二女,除開柳盈月,還有一個侯府夫人所出的嫡女。
裴闕俶爾松開手中狼毫,然而卻面露寒意,“起來吧。”
柳夢姚手中捏着裙擺,大氣也不敢喘一口。來時的馬車壞了,她不知道這院子的主人是太子殿下,不然她寧願走回去也不會敲這個門。
不過可惜了,她這庶妹沒有來,回去定要叫她狠狠地羨慕一番。
柳夢姚這樣想着,只聽太子殿下繼續道:“許你們暫留一天,馬車修好就離開。”
她如蒙大赦的應下,而後退出小院,并不留戀。出來帶的人不多,馬車半天沒有修好,只好差人先回去再弄一輛馬車來。
不過半日,那小厮便架着新的馬車來了。
柳夢姚一見着人,連忙拉住他問:“怎麽樣,三姑娘是不是又氣的吃不下飯了?”
柳夢姚早已知會他,回去的時候,一定明說是在太子小院上被收留的,她太想看這個庶妹明明不甘心還強忍着不在意的表情了。
誰知小厮楞了一下,直言道:“今日少爺和三小姐一道去了馬場。”
柳夢姚正踏上馬凳,一聽柳盈月去馬場,驚得下巴都要掉了:“什麽,她去馬場?還有,大哥居然趁我不在帶她去馬場!”
她叉着腰大喊道,正見侍衛從門中出來,似有不悅,她才悻悻地收了動作,學她妹妹做出一副乖巧地模樣道:“多謝殿下收留。”
侍衛也同她一禮。
她就風風火火地踩上馬凳鑽進馬車去了,催促車夫道:“快走!不回家,就去馬場!”
“……”
侍衛待人遠去,才把不悅顯在臉上。
殿下提前了大半個月來這個不常去的小院,總是停下筆留意外頭的動靜,他以為殿下是在等人。而如今看着殿下的反應,再見這柳小姐急躁的模樣,發覺猜錯了。
侍衛回到殿中,朝太子殿下請罪:“殿下,擾了您的清靜了。”
裴闕的目光仍舊停留在未曾描摹臉部細節的畫上,問道:“外面在吵什麽?”
“臣不知,只聽到柳小姐囔囔着誰帶三小姐去馬場,竟然不帶她去。”侍衛臉色平複,嗤道,“近日聽聞穆王世子在那裏,這些貴女平日進不了馬場,恐怕是想沾點世子的光。”
裴闕目光一沉,将筆一扔,“去馬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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