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 奉為上賓
裴闕見人低着頭走近再行大禮,不由得手中攥緊。只見她擡起頭來,生的一雙狐貍眼,若不是過于溫順,擡眼之間便都是風情。
收回目光,只聽太後緩緩道:“好,好。”
柳盈月一頭霧水,太後沒發話之前,自己仍規規矩矩。
“這曲子,誰教你的?”
“回太後的話,是臣女的梨巷的師父。”柳盈月再度垂下眼睫,十分乖順地道。
“她叫什麽?”
“師父是臣女的長輩,臣女只知道師父姓蘭,不知道師父的名諱。”
太後大笑一聲,“絕對是蘭筝。”
衆人見太後笑聲爽朗,不由得松一口氣。
“蘭筝還在尚宮局的時候,改了這首曲子的幾處轉調。”太後直起身,“這曲子是老祖宗傳下來的,偏她大言不慚,覺得改了的才好聽。”
“反撥琴弦的手法,也是你師父教你的吧?”
皇帝終于也反應過來,溫和地道:“先帝在時,你師父曾在宮中任尚宮,很得母後喜歡。”
“哀家再見不到那個死丫頭了。”太後滿帶眷戀地感嘆,又朝她道,“好孩子,以後常來上清園。”
話音落地,柳盈月僵直的身子終于舒展開,頗不置信地擡頭。
另一道目光随之向她掃過來,裴闕聲色淡淡:“還不謝恩?”
柳盈月後知後覺地謝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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何語萱看着備受矚目的柳盈月,心中一言難盡。
明明是想讓她當衆出個醜,怎麽還叫太後娘娘喜愛上了。她擡頭試探性地看皇後娘娘,而後者并沒有看她。
何語萱将酒盞在手指上打了個圈兒,又看向旁邊的何玉辰,打趣道:“怎麽樣,剛剛你吓壞了吧?”
“你這是什麽話。”何玉辰淡淡地瞥她,拿起酒盞湊到嘴邊,也不喝又放下,注視着從殿中回到原位的人。
缙國公夫人的目光一直緊緊落在柳盈月身上,細細聽着身後自家兒女的對話,目光晦暗不明。
柳盈月回到座位,柳夢姚替她掃掃軟墊,喜滋滋地看着她,小聲道:“我在家聽你彈那麽多回,終于有人能和我一樣聽到這首……天籁了。”
她是在打趣。
自決心重拾琴弦時,柳盈月每日彈的第一首曲子,就是這首師父親傳的曲子。
柳夢姚偶爾來她的小院,一坐下第一句話就是:“換一首行不行啊?”
如今見太後喜歡,她也再不敢置喙,連稱呼都變了。
壽宴結束時已近黃昏。
太後喝了些小酒先睡去,席散之後,衆人各回馬車。
臨走時,一個略顯蒼老的聲音在身後喊道:“柳三姑娘,請留步。”
回身只見一個老嬷嬷趕來,朝她一禮,舉手投足是穩重和貴氣。
這是太後身邊的大宮女。
在她身後,還跟着一個小太監,捧着一個金制托盤。
老嬷嬷從盤子中央将錦囊拿出,雙手捧着遞到柳盈月面前。
柳盈月着實有些受寵若驚:“嬷嬷這是……?”
“這玉佩上清園原是太後賜給蘭姑姑的,蘭姑姑離宮時還給太後。如今,太後将這玉佩賜給姑娘。”
柳盈月正驚訝着不敢收,但老嬷嬷低着頭,穩穩地呈着,堅持道:“還請姑娘收下。”
等柳盈月收在手中後,她才解釋道,“蘭姑姑在宮中時,曾經照顧過老奴。”
“離宮後,她給我寄信說她在梨巷收養了一個姑娘,都是二十年前的事了。”
“二十年前?”
“收養的應當是你母親,當然,太後并不知道。”老嬷嬷道,“蘭姑姑當年觸怒太後離宮,蘭姑姑的事,誰也不敢提及。”
她感嘆道,“太後如今氣消了,以後太後興許會常來接你過來。”
柳盈月溫順地聽着:“多謝太後娘娘擡愛。”
“姑娘想來,以玉佩示人,上清園上下都奉姑娘為上賓。”嬷嬷十分懇切地道,“還請姑娘,常來。”
柳家一衆人在柳盈月身後,連大氣也不敢喘。
柳盈月雖有些惶恐,但也是歷經兩世的人,因此還保持着應有的穩重。
走過嬷嬷離開,柳盈月回身,只見衆人均極其驚詫地看着她,卻不敢多問。
柳夫人的眼神諱莫如深,還是柳侯先回過神來,道:“先回去吧。”
衆人才應聲而動。
等上了馬車,柳夢姚才從震驚中回過神來,戳戳她那個端詳着玉佩,神色依舊的妹妹。
“棠靈姑姑同你搭話了。”
柳盈月一手撫摸着玉佩,正要将玉佩重新裝回錦囊之中,冷不丁遭此一問,她有些疑惑。
雖然她面上不顯,但仍舊在心中十分觸動。
前世,她在這場壽宴上一言不發,只應裴闕而動。
那時她已在綠冶園出過名頭,壽宴上亦有許多人看她,連太後都注意到。
然而,太後明上不說,但實際搖了搖頭,嘆息了一口氣。
裴闕的臉色不是很好,而後半程,她一直規規矩矩,更不敢有什麽動響。
壽宴上獻琴着實是一個大膽之舉。
人人都知道,太後對所聽曲舞十分挑剔,根源就在于前朝有四個極其能歌善舞的女官。
柳盈月也不曾聽師父說起過曾經的舊事。
柳夢姚抱着手,嘀咕道,“我看你是沒聽過棠靈姑姑的名諱吧。”
柳盈月一笑掩飾。
其實是真沒有。
前世她嫁給裴闕時,每日都在想如何能讓裴闕過的更舒心一些。宮中這些人,她很少見。
然而,更重要的是,太後的身子已經逐漸不好。
嫁給裴闕的半年時,太後薨于上清園。她來吊唁時,這些女官對她的态度十分冷漠,而後沒有更多交集。
柳夢姚清了清嗓子,“棠靈姑姑可是陪太後從姑娘嫁入東宮的,是宮中的老人,待人最是嚴苛,還沒見誰對她有這樣的好臉色。”
“如今的太子殿下曾經養在太後膝下,這不是正好遂了你的意?”
柳盈月啞然,并不知道此事,只記得太後薨逝時,裴闕在靈前一言不發跪了很久。
當時她想陪着,卻被裴闕強硬地打發走了。
這一世,柳夢姚還不知自己已對裴闕斷了感情,柳盈月也并不答她的話。
柳夢姚見柳盈月沒有太大波動,不禁感嘆道:“沒見過世面就是好啊,什麽都不知道。”
“……”柳盈月對這個嫡姐時不時刺人兩句的毛病已經習慣了。
“這樣挺好,指不定太後時不時來問問你的近況呢。”她嘆一聲,“以後常出門,不要總藏在家裏。”
她看着柳盈月的眉心,一指,“你看看,多好的事,你別皺着眉。”
柳盈月回神下意識撫自己的眉心,應她時,馬車已然停下,小厮喊道:“二小姐,到了。”
下了車,柳侯和柳夫人也立在原地,眼見柳盈月下來,柳夫人一指柳凡和她道:“你們倆個随我來。”
柳夢姚吃驚道,“娘,叫他們倆幹嘛?”
大夫人語氣不悅道:“沒你的事,先回你的院子。”
柳夢姚悻悻地閉嘴。
自己母親一旦兇起來,是連自己這個親生女兒也會挨罵的。
她瞥一眼柳凡和柳盈月,灰溜溜地跟着柳侯離開了。
餘下的,大夫人走在前,柳盈月跟在後,柳凡站在旁邊。
大夫人是将他們兩個一齊叫上了。
到了前廳,柳夫人坐在上位,柳凡和柳盈月二人垂着腦袋,聽後教導。
“行了,我知道你們一向安分守己。”
“我既容得下你們小娘,也自然容的下你們。”
大夫人說着,但柳盈月卻感覺不出她的語氣松動,屋內冷冷清清的,大夫人只留了一個貼身侍女侍奉,上茶盞都不曾多出半點聲響。
“我平日裏并不同你們多接觸,但你們的事,我都清楚。”大夫人道,“柳盈月,你年已十四,才貌又出衆,如今侯爺應當替你尋你個好人家。”
柳盈月心中一怔……沒想到大夫人将夜時将她喊來,竟然是提婚事。
但……柳夢姚的婚事不也還沒着落嗎?
“你們都非我所出,按照大周的律令,柳凡繼承不了爵位,你若嫁了人,娘家無權勢,是很會叫人看輕的。”
柳盈月沉默了。
這一點,她太清楚。
“柳凡身手不錯,又和豫小王爺,走得親近,興許還能掙些名頭出來。可若是等到那時再嫁,過了年紀,你的婚事便不好定了。”
到底,又落在柳凡身上。
回想前世柳凡含冤下獄,柳盈月心中抽疼。明明是自己的婚事,卻總要母親、要兄長操心。
“多謝母親提點。”柳凡上前一步,十分誠懇,“孩兒近日和小王爺去往金烏衛,希望能讨個一官半職。”
大夫人點點頭,看着柳盈月,眸色幽深。
“勞母親費心了。”柳盈月舒一口氣,“孩兒想,嫁個尋常人家便已知足。”
大夫人打量她一眼,“到底是侯府的女兒,自然也不至于嫁給平民百姓。你心中有數,便好。”
大夫人交代完,利落地出了廳堂。
前世,大夫人說這番話,其實是在兩日後。
大夫人桌面上攤開一堆朱紅名帖,召柳盈月上前來。
這些都是求親的婚書。
當時大夫人頗為不樂意,自家親女兒沒收到婚書,反倒是庶女收了這些。
她當時語氣十分不悅,将婚書推到她面前,“好好挑吧。”
上面的名字大多柳盈月都不曾見過,然而,大夫人将一些名帖全收到手心,嗤道:“這些人,你就別想了。”
現在想起來,當時似乎有看見其中一封上寫着國公府。
當然,這些人,柳盈月也沒想過嫁。
如今這話早兩日談及,意味卻變了。
在大周,身份、門第都是不可避免的話題,嫁給裴闕之後,她已充分認識到這一點。
可這些憑什麽一定要靠父母、兄長才能給?
她要自己掙來。
“在想什麽呢?”
見柳盈月一時怔着,柳凡伸手在她眼前晃一下,“阿盈不用擔心,兄長不會叫你受苦的。”
他的眼神溫和而堅定,卻越叫柳盈月心中一寒。
“兄長不必為我擔心。”柳盈月搖了搖頭,屋內燭火惺忪,照不清柳盈月半邊的臉色,她看着柳凡道:“我已想開了。”
兄長雖是庶子,可從沒有被苛待。一張白淨的面皮,承接了母親的桃花眼,他是不染世俗的少年郎。
絕不該……是那樣的結局。
柳盈月低着頭湊近兄長,聲低卻堅定,“并非一定要嫁給太子殿下。”
柳凡愣愣地看着她。
柳盈月手捏成拳掩飾性的咳了一下,“若要嫁人,阿盈要擇一個全心全意對自己好的。”
柳凡看着這個妹妹,心中感慨,又輕輕撫摸她的發頂,應道:“好,阿盈不用勉強自己。”
柳凡仍不太敢相信。阿盈她看似柔弱實則心底固執,認定什麽很難改變。不過是大夫人的一段告誡,如何能叫她改變心意?
若真有這樣的念頭實屬不易。
柳凡想,還是應當讓阿盈見更多的人,她就不會滿心滿眼圍着太子殿下轉了。
“再過兩日,為兄要去比馬術了,阿盈要不要來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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