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6

港區之旅結束, 回到京市後,蘇稚杳感覺自己又被關進了一個巨大的牢籠裏。

年前最後幾天的行程和宴請煩不勝煩,周圍人的笑臉虛虛實實, 眼前來去的每個人,都戴着僞善讨好的假面, 像鬼魅, 游戈在這座燈火迷離的城市間。

蘇稚杳有些煩了。

為什麽賀司嶼不能和他們一樣呢?

怎麽,難道全世界就他一個男人不把她放在眼裏嗎?

真氣人。

蘇稚杳的祖父已逝多年, 祖母是個頗為傳統的人, 事事嚴照祖訓和禮俗辦, 無論是在海外還是國內,除夕夜, 所有親族都要回到老宅團聚。

上流社會沒什麽年味,所有人都太世故, 之所以不遠萬裏也要回來吃這頓團圓飯, 不過都在惦記着老太太名下不菲的資産。

老宅在京市遠郊,蘇老太太在那兒有個莊園,那天下午臨去前,蘇稚杳在房間裏發了個微信。

蘇稚杳:【孟教授新年快樂,好久沒去滬城,我媽媽身體還好嗎?】

孟禹:【新年快樂,杳杳】

孟禹:【你媽媽身體很不錯,別擔心】

蘇稚杳:【謝謝孟教授, 年後我過去一趟】

孟禹:【沒問題, 我這幾天出差, 初九回國, 別跑空了】

“杳杳, 可以出發了哦。”楊姨溫柔地敲了敲她的房門。

蘇稚杳放下手機:“來了。”

一下樓,就看到客廳沙發,蘇柏在聽蘇漫露聊公司項目,身邊還有溫竹音依着喂車厘子的畫面。

“好不容易過年得閑,你們父女倆也真是,公司的事兒就放放吧。”溫竹音柔柔嗔道。

蘇漫露聽話地說:“行,聽媽的。”

溫竹音挽住蘇柏的胳膊:“老柏,漫露給你母親準備了顆野山參,兩百多年呢,早半年前就開始找人搜羅了,說是市面上就這麽一顆。”

“嗯。”蘇柏吐出車厘子核:“回頭帶上,漫露自己拿去給你奶奶。”

溫竹音給蘇漫露遞去一個眼神。

“好。”蘇漫露笑了下。

溫竹音出身并不好,能和蘇柏再婚,除了有同窗的緣分,也是她自己聰明。

聰明的女人貪心得都很有分寸。

溫竹音見好就收,輕聲岔開話題,發出疑惑:“時間差不多了,小杳衣服還沒換好嗎?”

問完這句時,蘇稚杳剛從旋轉樓梯走到底,一聲不響經過客廳。

溫竹音轉瞬變了語氣,笑着說:“老柏你看,小杳穿這款大衣比模特上身還漂亮,是不是?”

蘇柏沒回答,只是确認她的衣服足夠暖和後,站起身:“杳杳,這幾天住你奶奶那兒,要帶的東西別忘了。”

楊叔和楊姨是夫妻,平時真心待蘇稚杳很好,蘇稚杳不想因為自己,誤了這對老夫妻的年夜飯,所以沒有讓楊叔單獨送。

其實蘇稚杳知道父親指的是帶她自己的東西,可一想到要和繼母繼姐坐一輛車,心裏更不舒服,忍不住任性嗆話:“我哪有姐姐這份心思,能有什麽帶的。”

蘇稚杳沒留下聽蘇柏教育,話落,徑直去了停車庫。

抵達老宅時天色将暗未暗,青林綠池環繞的蘇氏莊園卻早已燈火通明,伫立光中,像一座巧奪天工的四合院式古典園林。

新中式宴廳華貴氣派,水晶吊燈像發光的瀑布,傭人們來回穿梭,忙碌地布置餐品。

那些叔伯姑嬸們言笑晏晏,站的坐的都有,平常一年到頭不見人,這會兒倒是團團圍着老太太有說有笑,殷勤得很。

蘇柏一到就領着他們過去打招呼。

蘇稚杳興致缺缺,慢吞吞跟在後面,在看到程覺的那瞬間,她一愣,神情終于有了反應。

“杳杳!”程覺喜悅地喊她。

他一身白色正裝,靠坐在老太太身旁的沙發扶手上,似乎和老人家聊得很融洽。

這邊,溫竹音暗暗搡着蘇漫露遞出禮盒,蘇漫露拜年的話剛出口,蘇老太太恍若不聞,一看見蘇稚杳,立馬笑逐顏開地招招手。

“囡囡,快過來,到奶奶這兒來。”

蘇稚杳來不及思索程覺為什麽會在這裏,人先走過去:“奶奶新年好。”

蘇老太太握住蘇稚杳的手,不掩飾喜愛,拉她坐到自己身邊,态度對比強烈,直接忽略了蘇漫露的存在。

蘇漫露尴尬地收回捧出禮盒的手。

“奶奶可許久沒見你了,以後要和阿覺常來啊。”聊了會兒,蘇老太太說道。

蘇稚杳聽得奇怪。

她還沒開口,程覺已經懂事地搶先回答:“蘇奶奶您放心,我一定一有空就帶杳杳回來看您!”

蘇老太太笑幾聲,又連說了幾聲“好”。

蘇稚杳嫌程覺多管閑事,悄悄瞪他一眼,然後認真說道:“奶奶,我自己也能來,不用麻煩小程總。”

“诶,”蘇老太太不同意她這說法:“你和阿覺的親事,奶奶很滿意,囡囡啊,奶奶歲數大了,就想長眠前看到你成家。”

她确實上了年紀,說幾句話就有氣無力。

蘇稚杳卻頓時感到索然無味。

祖母是個慈祥的老人,作為女流,年輕時插手商戰也不乏雷霆手段,很受人尊敬,她喜歡聰明的孩子,從小到大最疼蘇稚杳是真的,但她和蘇柏一樣,名聲地位看得重,萬事以家族利益為先也是事實。

蘇稚杳有點累,不想說話。

蘇老太太拍拍她手,言簡意深的語氣:“奶奶可就你這麽一個親孫女。”

這話說得,讓蘇漫露光是安靜站在那裏都顯得如此難堪。

擅做面子的溫竹音臉色也變得不太好看。

溫竹音在蘇家妯娌裏一直不受待見,這下老太太的意思也很明白,就沒把她們這對上趕着倒貼的母女當過自家人。

一室人都在默默看笑話。

蘇柏出來做和事佬,接過蘇漫露手裏的禮盒,擺到茶幾上:“母親,漫露給您的野山參,這可是個好東西啊,補氣!”

“這玩意兒多得放不下,我都不知道扔多少了。”蘇老太太一眼沒瞧,拄着拐杖站起來:“吃飯吃飯,囡囡,阿覺,來跟奶奶一塊兒坐。”

蘇稚杳可不想和程覺一塊兒坐。

尤其一場家宴,老太太全程都在思量訂婚的日子,說四月份日子好,就是太趕了,七八月份不錯,再晚就是今年年底……其他長輩都跟着應和,特別是程覺,春風得意的情緒都浮現在臉上。

蘇稚杳心煩意亂,敷衍地吃了幾口,就一副困得不行的樣子,蘇老太太偏心,獨獨放她先回房間休息。

離席時經過,一個不經意的瞬間,蘇稚杳和長桌那一頭的蘇漫露遙遙對視了眼。

前後只有一秒。

但很奇怪,當時蘇漫露那個的眼神,有妒忌,有冷意,有屈辱,依稀還有幾分她看不懂的嘲弄和隐忍不甘,十分複雜。

就好像是在怨恨她奪走了本該屬于她的東西,可這裏的一切本就不是她的。

莊園大得像城堡,房間衆多,蘇稚杳被安排在三樓,住蘇柏隔壁,這層的露臺風景好,也清靜。

蘇稚杳沐浴後就裹着睡袍上了床。

客套不如睡覺,她不打算再出去了。

程覺的微信消息彈進她手機:【乖乖,快出來,我放煙花給你看!】

她今晚的郁悶,程覺要負一半責任。

蘇稚杳沒好氣問:【大老遠跑這兒來,你想幹什麽?】

程覺還挺冤:【這可就冤枉我了,你奶奶一定要我過來,我也不好拒絕是不是】

蘇稚杳和他直白說明:【婚姻是我自己的事,他們怎麽說都不作數,程覺,你知道我不會和你訂婚】

程覺難得正經:【杳杳,我知道你現在呢還不想結婚,但我保證,你嫁給我之後,會一直是京圈最風光的公主,我對你是認真的】

他好像是認定了,她就是他的,而她只有他一個選擇。

可是喜歡和互相喜歡,是兩碼事啊。

蘇稚杳無語,臉壓着枕頭往裏陷。

她深刻感受到自己再不勾搭上某人,別說解約,人都要直接被架着送去給程家了。

與其困縛在豺狼虎豹窩裏被一點點啃噬血肉,她寧願被最烈的猛鸷叼走,起碼見過長空,死也死得明白。

蘇稚杳倏地坐起,深吸口氣,利索地翻進那個人的短信界面。

賀司嶼的名字,此刻就像救世主。

【新年快樂,歲歲安康】

敲出這條短信後,蘇稚杳安詳平躺等待,可半小時過去也沒收到回複,她今晚心情甚是煩躁,耐心耗盡得極快。

坐起來,編輯新短信:【國貿新開的日式餐廳,聽說主廚是從日本請過來的米其林三星大師,等你下回來京市,我們一起去吃吧[可愛]】

過去會兒沒回應。

蘇稚杳沒話找話:【我的珍珠還在你那兒呢】

又過去半小時。

他是在忙還是故意已讀不回?

蘇稚杳再坐起,這回來勢洶洶:【賀司嶼,上回請我喝咖啡的五百塊,你忘了給我報銷】

【支持微信轉賬】

【我的微信和手機同號,你快點兒加我】

雖然那天她壓根沒去喝咖啡,但這不重要,主要是想加他微信。

沒一會兒,嘀一聲,她收到了短信回複。

蘇稚杳笑起來,眼睛亮晶晶,不愧是資本家,一提到錢馬上就有動靜。

點進去一看,笑容随之消失。

這人就寡淡一句:【我沒有微信】

拒絕她的理由都找得這麽敷衍。

蘇稚杳微惱,一口氣敲了好多個問號甩過去,每個問號都拆分成一條短信,頗有不死不休的氣勢。

或許是她吵得不可開交,賀司嶼不得不及時回複她:【開會,別鬧】

除夕夜還開會……難道他人在國外。

蘇稚杳忽覺自己此刻的行為不太通情達理,安分下來,不自覺地揣摩起他說“別鬧”這兩個字時的語氣。

是不耐煩的,還是溫柔的?

肯定是不耐煩,他每次對她都那麽冷淡。

蘇稚杳壓着被子躺回去,身子蜷起來,郁悒回:【哦……】

甚至連想象她都想不出賀司嶼溫柔會是什麽樣,想着想着,還不小心睡了過去。

再醒來是在一陣哭鬧聲中。

聲音是從隔壁房間的露臺傳來的,隔着玻璃門若有若無,但蘇稚杳還是被吵醒了。

大約今晚上溫竹音委屈了,父親在哄。

不過很快就沒了聲。

這裏是蘇家老宅,奶奶眼皮子底下,七八房親眷的耳朵都聽着,溫竹音有再大的怨艾都得裝裝樣子,不敢鬧大。

蘇稚杳沒在意,只是又想到蘇漫露那個眼神,心緒莫名有點不安。

手機滑落在枕頭邊,蘇稚杳摸過來想看看自己睡了多久,先看到了賀司嶼的短信。

時間是在半小時前,他問:【銀行卡號】

蘇稚杳呆滞住,才從惺忪睡意中慢慢清醒過來,這人還當真想要還她錢了。

五百塊在這圈子裏都抵不到五分,蘇稚杳不信賀司嶼看不出她真正的目的,除非他就是真心實意地準備和她兩清。

胸腔裏一股子不明不白的別扭。

良久不知作何反應,蘇稚杳直接回撥了通電話過去。

沒有等太久,對面接通了。

他好像在看書,電話裏有窸窣的翻頁聲,混着信號雜音的還有他沉靜的呼吸。

明明就在,他卻不開口。

他不先開口,蘇稚杳也不開口,秉住氣暗暗和他較勁。

過了十幾秒,賀司嶼大概是覺得幼稚,不和她相持,低沉出聲。

“說話。”

手機貼在耳畔,男人的聲音一出來,蘇稚杳耳窩一癢,手指頭跟着酥麻了下。

他的嗓音是有厚度的,帶着鼻息間淡淡而慵懶的氣音,沒什麽語氣,但透滿成熟男人的質感和魄力,聽得人多巴胺湧動。

蘇稚杳滾進被子裏掩住半張臉,側躺着,沒坐起來,光聽聲音她就浮想不已。

如果哪天她生氣了,他用這樣的聲音溫柔一點哄哄她的話,她再氣可能也堅持不到兩分鐘就原諒了。

蘇稚杳突然忘了自己剛剛在不舒服什麽。

“嗯……嗯?”她裝傻,拿出畢生演技,剛睡醒一般,迷迷糊糊問:“賀司嶼?”

賀司嶼不作聲。

蘇稚杳沒管他,自顧往下演,軟着聲說:“我玩兒手機,玩睡着了,按錯號碼了……”

賀司嶼不明意味淡呵一聲,語調不緊不慢:“你的手指得多有本事,連着區號十三位數,偏就一路撥到我這來了。”

“……”

這理由是挺馊的。

蘇稚杳知道自己不占理,支支吾吾思索須臾,強辨道:“彈鋼琴的手,你以為呢?盲撥號碼而已,要是在港區Saria輔導過我,拉赫瑪尼諾夫的第三協奏曲,我今天肯定都能閉着眼倒彈。”

這話聽着,好像是在控訴他。

也不管是對是錯,她總能找到自己的理,細細柔柔的聲兒一出來,就自然而然帶上幾分可憐,嗔怨他不與人為善,讓她這麽委屈。

賀司嶼聲音放輕:“這是在怪我?”

一想到催婚都催到了定日子的地步,而她在與賀司嶼的交往方面始終毫無進展,蘇稚杳就熬心,半怨半悶地咕哝:“賀先生現在過意不去了?”

都開始喚他先生了。

就好像前陣子費盡心思想讓他叫名字的人不是她。

接着,聽她細細沉吟:“欠一餐和欠兩餐,其實也差不多……”

又算計他。

賀司嶼停頓好些秒,才回應:“欠不欠的,不都是憑你說。”

他語調平淡,卻沒從前那麽冷。

心情抑郁的時候,血液中會産生某些破壞性的毒素,像化學物質,造成态度的悲觀。

如同此刻,蘇稚杳聽到他這麽說,腦子裏獲取到的信息不是“她說了算”,而是“都是她生拉硬扯胡攪蠻纏”。

蘇稚杳小聲埋怨起他:“還不是你天天沒空沒空的,諸葛亮都沒你難約。”

賀司嶼被她惹得很淡地笑了聲,但語氣依舊冷靜:“蘇小姐為何非要約我?”

“我追着你這麽久,你都不知道為什麽?”一陣難言的沮喪堵在心間,蘇稚杳一把扯着被子過頭頂,整個人都窩到裏面。

“為什麽?”他問。

蘇稚杳憋了好一會兒,才悶聲悶氣地說:“想要和你交朋友啊……”

賀司嶼靠着休閑椅,一本厚重的《聖經》擱在腿上,美國還是正午,書房落地窗外灑進一室明媚的晴光,他左耳戴着一只藍牙耳機,不知是在認真看書更多,還是聽電話裏的閑言碎語更多。

鐘意你,想和你交朋友,不可以嗎?

這話她說過。

言猶在耳。

這部被稱為上帝語言的《聖經》,羊皮硬質書封墨綠燙金,書頁殘缺泛黃,裏外都有不同程度的磨損,明顯已經很老舊了,他卻還留着。

甚至從書皮到內頁,有塊塊斑駁的深褐色髒污,隐約是拉丁文上曾濺過一片血,沉澱多年後留下的痕跡,有種鬼祟的神秘。

賀司嶼垂着眼,翻過一頁,不急着回應。

他目光凝落在書頁,眼裏是密密麻麻的拉丁文,腦中想的卻是,這姑娘還真有趣。

周圍的人要麽想方設法對付他,要麽倉皇從他身邊逃離,汨汨長河中,她卻像下游一朵頂着浪濤想要逆流而上的水花。

很難不惹眼。

當成了某一種唯一,她的動機再不純,都顯得不那麽重要了。

賀司嶼拇指慢悠悠摩挲尾戒,口吻晦暗不明,聲音很低:“确定是我麽?”

蘇稚杳沒聽清:“什麽?”

賀司嶼喉結微微一動。

他太久沒講話,蘇稚杳在電話裏叫他:“賀司嶼……賀司嶼?”

她的聲音是很輕軟的,像在戳棉花糖,會有些撒嬌的味道,叫他名字的時候也是。

賀司嶼沒應,多聽她叫了自己幾聲。

“人呢……是國外信號不好嗎?”對面的女孩子開始碎碎念,發起牢騷,仔細聽有細碎的雜音,然後是砰砰聲,應該是她拽開被子坐起來,敲了兩下手機。

賀司嶼無聲勾了下唇角。

“怎麽知道我在國外?”他終于淡淡出了聲。

蘇稚杳沒懷疑,以為信號總算通順了。

“我不知道,但你肯定不在京市。”她頗有些頑俏,輕笑說:“因為今天京市沒有下雪。”

京市一到雪天,他們總能見到。

“唯心主義不可取。”他說。

“就不能是浪漫主義嗎?”她嘀咕:“要是唯心的話,我就該說是我沒用法術把你召喚出來了。”

賀司嶼唇邊的弧度不經意間泛深了點。

金燦的日光跳躍在他黑色的睫毛,牆壁上挂鐘的指針在悠哉轉動,嘀嗒嘀嗒聲中,他突兀察覺到自己在笑。

一刻意留心,就不自然了。

賀司嶼有意識地将唇抿成直線,緩緩合上書,聲音也壓沉了些:“好了,我還有其他事。”

蘇稚杳懂事且知趣,不想打擾他辦正事,所以非常配合:“喔,那我挂了,新年快樂。”

“……嗯。”

就要挂斷前,蘇稚杳又叫住他,小心翼翼地試探問:“那我們現在……是朋友了嗎?”

電話那邊安靜許久。

才聽見他沉着嗓子,意味深長地反問:“哪種朋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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