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

紀詢讓夏幼晴先回病房,昨天剛剛暈倒的孕婦不宜在外頭站立太久。夏幼晴回去沒兩分鐘,霍染因過來了,毫不意外。

紀詢閑閑沖人打個招呼:“嗨。”

“又見面了。”霍染因不鹹不淡,“這次也是閑逛到調查現場?”

“其實我是來探望朋友的。”紀詢用舌頭卷了卷口中的梅子,“不過依照常識推斷,至多今天明天,你或者你組裏的人,就會過陽光醫院來看看。所以要說我特意來踩點你們,也沒什麽問題。”

“踩到了什麽?”

“微不足道的一點小東西。”

紀詢晃晃手機,打開藍牙,将照片傳給霍染因,同時問:“現場有幾個人的DNA?”

“除死者外,兩個,一個曾鵬,一個唐景龍。”

霍染因的手機接到了照片,他望一眼,那是張鏡頭對準唐景龍手中保溫杯的照片——唐景龍手上的保溫杯,印有一個小小的雲朵LOGO,旁邊還有個咖啡杯簡筆畫,看着像是哪家咖啡店的贈品。

“懷疑唐景龍?”霍染因,“死者死亡時間裏,他和妻子在外地旅游。”

“哦,看來這是一起雙胞胎殺人案。”

“……”

“當然,和他老婆外出的是雙胞胎,殺人的是他自己。衆所周知,同卵雙胞胎DNA一致,但異卵雙胞胎DNA不一樣;從這點考慮,又能出現唐景龍是否經歷了換妻這一分支劇情——”

“紀詢。”霍染因出聲打斷,眉宇間的不耐呼之欲出,“唐景龍在戶口簿上是獨子。”

“也許有個流落在外的兄弟。最近這種流落在外的兄弟姐妹小說不是正當紅嗎?藝術源于生活,生活往往比藝術更加荒誕。”

“胡說八道很有趣?”

“哈……”紀詢失笑,“好,現在除死者外,兩個DNA,霍隊長認為是曾鵬殺人還是唐景龍殺人?他們兩個都有不在場證據。從曾鵬身上看,動機可能也不足,對吧?”

“不排除第三個人動手。”

“那一定是個謹小慎微、全副武裝,小心避免自己掉落哪怕一根頭發的兇手。不是奇裝異服就是掃地高手。曾鵬,唐景龍,辛勞的第三者。又到了經典三選一的環節。”紀詢輕佻一笑,冷不丁問,“霍隊以為是誰?”

霍染因眉頭稍稍一擰,沒來得及開口,紀詢已經自顧自得出結論:“看來我們觀點一致,第三者不夠有懸疑感,殺人者唐景龍。否則霍隊長實在沒有必要在已經詢問完唐景龍和饒芳潔之後,再度回來一趟看我手中的東西,那麽……”

他看着霍染因,嘴角牽出一絲玩味的弧度:

“唐景龍當日究竟是怎麽飛躍過幾千公裏,殺害死者的?”

口中的梅子吃完了,他想直接投籃進垃圾桶,但在虎視眈眈的年老環衛工人眼皮底下,紀詢禮貌把果核吐在掌心,輕手輕腳放入濕垃圾箱。

他做完,拍拍手,離去之前像是想起什麽,再回頭笑一聲:

“對了,小說家的話,別當真。雙胞胎什麽的,無聊又俗套,現實不會這麽不精彩。”

草坪上的兩個人先後走了,蒼老的環衛工人還在這塊地方勤勤懇懇地打掃,但在她垂頭彎腰撿東西的時候,一雙肮髒的球鞋停在她面前。

那鞋真髒,髒得黏在上邊的半截菜葉都沒有弄掉,明明只要主人一彎腰就能夠解決了。

真是個邋遢鬼,就沒人說說他嗎。

環衛工人腹诽。

夢又降臨了。

夢境真是個不速之客,明明沒人給它開門,它也要千方百計溜到你的腦海中。

夏幼晴熟悉這種麻木,自從奚蕾死亡以後,她總是陷入一種對方仿佛還生存的虛幻中,她知道這是假的,是她內心不願意奚蕾離開所衍生的幻覺。

可是這種幻覺已經一連持續了好幾天,将那些她妥當收拾在記憶箱中的,和奚蕾相處時候的點點滴滴都翻出來。

她率先聽見的是自己的哭聲,周圍一片狼藉,碎玻璃,衛生紙,枕頭被褥燒水瓶,她瘋子一樣砸光了所有東西,最後只能蜷縮角落,崩潰地飲泣着。

她也不知道自己在哭什麽,因為整夜整夜的失眠,因為三五分鐘就會嘔吐一次的孕早期絕望?可是每一個女人都會懷孕,都能生孩子,為什麽她們都沒事,唯獨她承受不了?

奚蕾默不作聲地環着她,輕拍她的肩背。

對方明明比她還要小兩歲,這時候卻像是她姐姐一樣安慰她——那是因為她根本不懂她的痛苦,沒有人懂她的痛苦!

劇毒的蛇咬着她的心,她幾乎想要推開奚蕾,當着她的面,打開窗戶跳下去,這是奚蕾欠她的,如果不是奚蕾拉住走向馬路的她,也許她早就解脫了!

可當她擡起頭來時,奚蕾眼中閃爍出的不是安慰和同情,而是洞悉與了然。她什麽也沒有說,只是輕輕靠近她,用平凡但暖和的臉頰貼着她的。

她的哭聲漸漸停了,奚蕾望着她,可眼神邈遠得像是看透了她,看透了這間房子,看透了生和死的界限。接着奚蕾露出悲憫的微笑,她将一樣東西塞入她的手中,張了嘴……

來自肚子的抽痛将夏幼晴自夢中拽出。

每夜每夜都一樣,無論睡得怎麽樣,來自腹中的疼痛都會定時定點的将她拽醒,那像是一個腫瘤,挂在她身上吸收養分的腫瘤。

她睜開眼,看見熟悉的房子,幾個月前,她将這裏砸個精光,而後記憶就模糊了,直到現在,她終于記起來,奚蕾當時将人偶塞入她手中。

她握着一個長頭發的人偶,那人偶胖胖的,圓嘟嘟,穿一身藍底粉紅花的連衣裙。

但它沒有眼睛。

空洞的白色瞳仁注視她。

她毛骨悚然,但奚蕾悄然溫柔的聲音将她安撫:

“別怕。她會保佑你的。她們都會保佑你的。而我,晴晴,我會好好照顧你。一定會。”

夜晚的房間內,傳來鼠噬木頭的聲音,那不是藏在陰影角落的老鼠,是夏幼晴的骨頭,她在顫抖,骨頭互相敲擊,咯咯咯咯,老鼠噬咬木頭。

它們驅使着她:

做點什麽——一定要做點什麽。

紀詢在一家醫藥公司的樓下的咖啡廳裏捉到夏幼晴。進這家咖啡館的時候,他還特意擡頭看了看招牌——零點咖啡,沒有雲,和唐景龍拿在手裏的保溫杯上的LOGO并不相同。

當他看見夏幼晴的時候,夏幼晴也看了他,相較于無所事事,對着個平板寫寫畫畫喝咖啡的他,夏幼晴的表情一如在光天化日之下見了鬼。

他将平板反扣桌上,沖夏幼晴招招手,讓孕婦坐到自己的對面,打招呼前沒忍住,又打了個哈欠,只得再灌一口黑咖啡。

“見到我這麽意外?”

“你怎麽——”

“怎麽會出現在這裏?怎麽會知道唐景龍在這棟樓中上班?怎麽知道你會自己偷偷跑來調查?”紀詢語氣随意,“我不知道不出現才奇怪吧?相較于這種理所當然的事情,我更好奇的是,你……”

這回紀詢面露遲疑,揉揉眉心。

“一個懷孕六個月的孕婦,到底是怎麽考慮的,居然敢自己來做這種危險的事情?你覺得這是在寫《孕婦妙探》、《帶球追兇》?”

“……”

“孕婦确實是個很深刻的記憶點。”紀詢坦誠分析,“但是刑偵題材難免動作戲,作為讀者恐怕不會願意看一個孕婦和任何動作戲扯上關系。他們會覺得這很弱智。我也這樣覺得。”

“……”

“為什麽不說話?”紀詢又問。

“聊不下去。”夏幼晴繃着臉。

“走吧。”紀詢喝完了咖啡,從位置上站起來。

夏幼晴沒有動,她坐着,語調微微急促:“紀詢,我沒想做什麽奇怪的事情。我想見見唐景龍,我在衣服的第二顆扣子裏放了微型攝像頭,唐景龍也許不會對一個孕婦那麽警惕,如同在交談中有什麽破綻,到時候你就能一眼發現。我絕對沒有不相信你。”

“我也沒覺得你不相信我……”紀詢随口說。

死者親朋家屬在偵辦案件的過程中因為過度傷心悲憤而主動做出些什麽事情幹擾辦案,并不罕見,紀詢也不為夏幼晴的舉動生氣。只是站在他的角度,需要提醒夏幼晴預防萬一,萬一夏幼晴幹擾到破案,萬一夏幼晴在這次事件中受到傷害。

“我只是……只是一定要為奚蕾做點什麽……為一直照顧我的人做點什麽。我不能将所有事情都推到你身上然後等待結果——我不能那樣對不起她。”

紀詢的視線落到夏幼晴身上。

她快喘不過氣了。

奚蕾是她唯一的親近的朋友,她的死亡像是蛛網一樣将她緊緊束縛,她在其中極力掙紮着,最後掙紮着。

“我給你說說我調查的思路吧。”紀詢突然說。

夏幼晴的掙紮中斷了,她的視線迫不及待黏上來。

“按照正常辦案流程,首先觀察案發現場,接着排查死者人際關系,再次了解死者死前動向。這三套下來,一般案子都能破。這種警方肯定在做的事情,我們沒有必要重複勞動,我們只要知道他們調查排摸下來所得出的結果就行了。”

“案子保密是規矩,你怎麽知道?”夏幼晴下意識問。

“哦,跟蹤他們,看看他們最後往哪個方向用力就知道了。就像我們在陽光醫院做的一樣。”紀詢渾若無事說,“這不重要。還記得兇案現場嗎?”

夏幼晴剛剛張了嘴。

紀詢像是知道她要說什麽一樣,擺擺手:“不知道沒關系,我直接說。”

夏幼晴乖乖閉上嘴巴。

“現場有一束花,花插在沒有水的玻璃瓶中,這是兇手帶來的——因為如果是奚蕾自己買的或別人送給她的,她顯然不會忘記給花瓶加水;而兇手也沒有任何理由把花瓶中的水倒掉。”

“兇手帶花來見奚蕾……”紀詢慢慢說,“殺了人之後,沒有選擇把花帶走,但撕了包花的包裝紙,那上面也許會有店鋪标記,并随手将花束插在一個瓶子裏,匆匆離開。”

“唐景龍!”夏幼晴脫口而出。

“唐景龍确實嫌疑很大,但這裏不能排除另一個可能:如果兇手冒充花店送貨員,說有人訂了花給奚蕾,奚蕾也會開門——這束花是個關鍵。”

紀詢掀開扣在桌上的平板。

那是當日案發現場花束素描畫。

“回頭你幫我搜搜同城花店,看哪家花店賣這種模樣的花束。”

夏幼晴再次乖乖點頭。

“至于現在……”

“抱歉,我會回去。”夏幼晴低頭。

“我沒說讓你回去。”紀詢打斷她。

夏幼晴茫然擡頭,看見紀詢望來的眼。對方的眼沉沉的,如同夜一樣黑,黑夜的深處,帶着種不可思議的包容與溫和。

“我帶你上去,見一見唐景龍。另外,你已經做了不少了,你來找我了,你帶領警方發現屍體,你為偵破案件追蹤兇手提供了寶貴的時間優勢。”

“……不夠的。”

短暫的恍惚後,脆弱從她臉上消失,堅強如同盔甲再次覆蓋。她的左手虛虛合攏,姿勢很怪,好像有另外一個人正和她兩手交握。

“我只做了一點微不足道的事。”

但蕾蕾救了我。

每日的早晚班是辦公樓人流最稠密的時間,紀詢和夏幼晴上電梯的時候,一輛不小的電梯擠得滿滿當當,一些趕時間的人索性不等電梯了,直接走電梯旁邊的樓梯。

電梯向上攀升,裏頭有個快遞員,他手裏捧着個大大的透明盒子,盒子裏有一束花,紀詢一眼望去,望見了鋪在盒子底部密密匝匝的花瓣,還有黏在上面的送貨單。

收件人是唐景龍。

樓層到了,電梯裏頭的人魚貫走出,紀詢特意拉着夏幼晴落後一步,等他們出了電梯,唐景龍已經來到前臺,正看着手裏的花,臉上有一絲迷惑。但迷惑不耽誤他的動作,他打開盒子,将花束取出。

而後出人意料的事情發生了。

只聽“嗡”地一聲,數只蜜蜂從花上飛了起來,向唐景龍飛去。

紀詢的瞳孔映出了蜜蜂的影子,也映出了唐景龍震驚扭曲的面孔,對方大叫一聲,迅速收回手臂捂住面孔,原本抓在手中的花束連同裝花束的盒子一起被他甩出去,他自己也在激動的踉跄之中跌倒在地。

花束撞到牆上,落在地面,更多的蜜蜂從中爬了出來。塑料盒摔得更遠,摔到紀詢的腳前。鋪在裏頭的花瓣從敞開的口子濺落出來,像一層紅絨地毯,點綴蝴蝶和蜜蜂的屍體。

紀詢的目光從花束轉到盒子上。

奚蕾的屍體前,也有一束花。

他拿衣服包了手,撥撥地上的花瓣和昆蟲屍體,在這些雜亂東西的深處,看見一塊MP4。

“真複古啊。”紀詢自言自語,沉思片刻,對夏幼晴說,“報警吧。”

夏幼晴行動之前,MP4先一步亮起,像是裏頭裝了自動啓動裝置。

預先設置好的視頻跳出來,這是一段監控錄像,其監控畫面,正是紀詢在陽光醫院的草坪上,但有機械音配合着畫面,将紀詢和夏幼晴在草坪上針對唐景龍的分析一句句重複出來。

錄像最末,監控內容結束,黑屏出現,聲音居然還在繼續。它說:

“紀詢,我相信你,你說他是壞人,他就是壞人。壞人需要受到懲罰。”

視頻完了。

小小的屏幕不足讓所有人都看見圖像,但其中的聲音已傳遍樓道間,醫藥公司的其他人都注視着唐景龍,坐在地上的唐景龍也驚慌無措地望着周圍。

詭異的氣氛就如此刻唐景龍臉上的驚懼,一點一滴在辦公樓這個大型的盒子中彙聚。

哇哦,真夠刺激的,有這個想象力,怎麽不去寫小說?

紀詢沒好氣想。

半晌,有人去扶唐景龍:“沒事吧?”

“報警吧。”紀詢再對夏幼晴說,對于沒給錢卻帶自己出了場的MP4他一點不急,甚至覺得很惡俗,連動一動那塊東西的想法都沒有,他從地上站起來,“讓警察來解決這個老套的惡作劇。”

“別報警!”

夏幼晴剛剛掏出手機,唐景龍的聲音緊接着追過來。他都還沒從地上站起來,臉上已粉飾出一層搖搖欲墜的虛假鎮定。

“就是一場惡作劇,沒有必要驚動警察,幫我把那東西拿過來,不知道我哪個競争對手跟我開玩笑。”

扶着唐景龍的人松開唐景龍的手,上前兩步,準備去拿MP4。

現場的氣氛越發古怪了,紀詢冷眼旁觀,打破寂靜的是一道突兀的腳步聲,那道腳步聲來自身後,但并非電梯,電梯獨特的開門聲并沒有響起。

來人一直躲在樓梯間後!

紀詢警覺回頭。

又一個拿着外賣箱、穿着外賣衣的外賣員出現。

他走出來的第一步,是丢開帽子和外賣箱,第二步,他從衣服裏抽出木棍。

是曾鵬!

上回紀詢見到他的時候,他還是個唯唯諾諾,腳步遲緩,頭也不怎麽擡的男人。

但這次,他擡頭挺胸,大步前進,面容陰鸷。

電光石火間,紀詢明白自己自見到曾鵬起就一直感覺到的古怪是什麽了——這個人本身就是一只豺狼,只是為了安穩生活,為了他的女朋友,而給自己披上一張羊皮。

但狼永遠是狼。

現在奚蕾死了,他身上的羊皮也被扯爛了。

看見這個男人的瞬間,紀詢就知道曾鵬想要幹什麽,曾鵬認定唐景龍是兇手,想要來給奚蕾報仇!他的理智指揮他的身體沖上去,他确實跨出了一步。但是——

“紀詢!”

夏幼晴緊張地叫了一聲,她的聲音突然被扭曲,扭曲成一種異樣的音色。

留在他記憶裏的音色。

理智和本能分割了,他做了也許能夠理解但全然沒有意義的事情,他下意識地保護身後的夏幼晴。

這确實沒有任何意義。

曾鵬一眼也不朝這裏看,他大步跨過最後的距離,來到唐景龍面前。

他高高地擡起木棍。

豺狼揮出利爪。

他狠狠砸下。

豺狼撕碎獵物。

“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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