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

千鈞一發,唐景龍擡起手臂擋住當頭棍棒。

只聽一聲咔嚓,他擡起的手臂軟軟垂下去,明顯折了。劇痛引發他劇烈的慘叫,慘叫途中,唐景龍在地上慌亂一抓,将散落的花瓣擲向曾鵬。

曾鵬被略略一阻,第二下棍子揮了個空。

這些東西阻礙了曾鵬的視線,讓他第二棍子落了空。

周圍的人也驚醒過來,七手八腳沖上去,抱手環身,八爪魚般将曾鵬牢牢抓住。

再接着,巡邏警也到了,唐景龍被送去醫院治療,曾鵬被帶回局子裏,他作為目擊證人兼半個涉案人員,也跟着到了警局——依然是老地方,刑偵二支的地盤。

進大門口的時候,紀詢碰見了霍染因和譚鳴九。

霍染因的目光從曾鵬臉上挪到他的臉上時,嘴角極細微地抽了一下。

兩人對視一眼,通過目光完成了交流:

又雙叒是你。

是的,不好意思,又是我呢。

“出了什麽事?”霍染因問。

帶他們來的警察把情況簡單說了,霍染因臉上沒有特別的表現,上班時期他一貫這副虛假面具樣。他朝譚鳴九指了下,自己把曾鵬帶入詢問室。

譚鳴九走上來,背着雙手,繞紀詢左看右看,前看後看:“啧啧啧,啧啧啧啧啧,啧啧啧啧啧啧啧。”

“舌頭跳踢踏舞呢?有話說話。”紀詢推開譚鳴九。

“上回見你你還看個現場都扭扭捏捏,現在好了,轉臉自己跑去跟線索搏鬥歹徒了,還以為是當年體測第一,凡動手必沖鋒的你啊?提醒一句,你沒事,局裏不會給你開獎金;你有事,局裏也不會給你撫恤金。”

“警民魚水情,要什麽獎金撫恤金,這是錢的事情嗎?”

“那是沖冠一怒為紅顏的事情?”譚鳴九晃晃手裏的證物袋,透明塑料袋裏,他和夏幼晴的對話正在播放。

“什麽沖冠一怒為紅顏?”旁邊插來聲音,袁越從後頭過來了。

譚鳴九咻地将雙手背在身後,暫停播放,立正站直。

紀詢倒是老神在在,回頭和袁越說話:“沒,和老譚插科打诨聊八卦。”

大冬天的,袁越滿身是汗,右手還提溜着個人,先看看紀詢,又疑惑地掃了眼譚鳴九,顯然覺得譚鳴九有點緊張。

譚鳴九更緊張了。

紀詢不得不把袁越的注意力拉扯過來:“這誰?正好碰見了,晚上一起吃個飯?”

袁越:“回來的路上碰着個搶劫的,順便抓了。待會還要出去一趟。”

刑警這行,不是加班就是走在加班的路上。

紀詢意料之中,随意揮揮手:“去吧,等你有時間了再約。”

兩人目送袁越走遠,譚鳴九轉對紀詢:“三年不見,你的心理素質還是這麽強!”

紀詢沖譚鳴九呲牙一笑。

譚鳴九又擡手在嘴巴前比劃出拉拉鏈的姿勢:“你放心,八卦黨也是有原則的。不該說的我一個字都不會說。”

“可謝謝您了。”

兩人有一句沒一句進了辦公室,譚鳴九又掏出MP4,這回他不了八卦了。

“這個MP4的畫面是怎麽回事?你和誰結了仇,還是唐景龍和誰結了仇?”

“這我哪知道。”紀詢沒什麽精神,慵懶靠在椅子上,滿嘴跑火車,“也未必是結仇,是我的粉絲也說不定。”

“這粉絲行動力還真強,沒多久拿到陽光醫院的監控錄像不說,還調查到唐景龍蜂毒過敏。”

“與其說行動力強,不如說是力量不小。”

“你意有所指啊。”譚鳴九說。

“短短時間內,既能拿到監控又知道唐景龍的秘密,除了饒芳潔這位陽光醫院副院長兼唐景龍老婆外,最有可能的,就是警方內部人員了吧?你考慮考慮,最近有沒有什麽新來的喜歡刑偵文學的法醫心理醫生,一般在刑偵劇裏,這兩者腦門上都貼了張字條——‘我有問題’。”

紀詢說完了,譚鳴九還沒有表示,門口射來兩道視線。

一道是霍染因的,一道是一位女性的,不認識。

女性沖霍染因點點頭,走了。譚鳴九湊到紀詢身旁,小聲說:“你這是大烏鴉嘴之術?一周前我們這法醫室剛好調來個新人。和尚廟裏難得出個美女,別說她了,我都感覺被你冒犯到。”

“紀詢。”霍染因叫他,“進我辦公室。”

“霍隊,我這邊問到一半。”譚鳴九趕緊插了一句。

霍染因頭也不回:“正好問出我們局裏有內鬼?”

紀詢站起身,拍了拍無比尴尬的譚鳴九,跟霍染因進入辦公室。

支隊隊長的辦公室并沒有多威風,一切擺設都很樸素,臺面上除了必須的辦公電子設備和上頭下發的紙質文件,紀詢連一支用來寫字的筆都沒有看見。

沒有任何風格正是最強烈的風格。

一個分外謹慎、且不願被分析的人。

紀詢不過腦地想了想,聽見霍染因再叫了他一聲。

“紀詢。”

他的目光這才姍姍轉到霍染因臉上,站在辦公桌後的男人臉上聚出一片濃重的陰雲。

哈,這人的表情,可比他的習慣更沉不住氣。紀詢想。

“好奇曾鵬供出什麽了嗎?”霍染因問。

“供出什麽了?”紀詢意思意思,問一句。

霍染因望了紀詢一會,而後一朵輕微的冷笑像池塘裏的漣漪,在他臉上輕輕蕩開。

“曾鵬說他通過夏幼晴知道了你,并遠遠看見了我們在交談,于是從清潔工嘴裏買我們的交談內容,清潔工記不了那麽多,就記得最驚悚的一句話。”

霍染因一字一頓。

“‘他們說,殺人的好像是那個叫做唐景龍的’——然後,他尾随你和夏幼晴,來到唐景龍工作的地方,當衆行兇。”

霍染因沒招呼,紀詢自己找個位置坐下來。

既然不在詢問室裏,他就随意轉了轉椅子,擡起雙肘,架在扶手上,十指尖尖相對。

“霍隊是想說,唐景龍被襲擊的責任在我,我不殺伯仁,伯仁卻因我而死?”他笑了笑,吊兒郎當說,“不過唐景龍運氣比較好,沒死,就是看着手臂折了,傷筋動骨一百天,得養兩三個月。”

嚴謹的警督顯然看不慣他這樣的做派。

對方壓在桌面的雙手微微用力。修長的指節抵着木頭表面,像一把将彈未彈的彈簧刀。

這把彈簧刀最後沒有彈出,它還藏鋒于鞘,尤在蓄力。

一如輕蔑扯動嘴角的霍染因。

“不,這不過是微不足道的前提,怎麽能算你的錯?曾鵬知道我們的對話算意外,曾鵬跟蹤你們也算意外,但曾鵬在你面前行兇……”他問,“你為什麽不制止?如果唐景龍運氣不夠好,曾鵬敲下去的那一下,他就死了。”

紀詢向後靠着椅背。

“沒來得及啊。”他說。

“是嗎?你之前的同事總對你津津樂道,說你腦子靈活身手好,說你最驕人的戰績,是一人空手對上三個手持砍刀的兇匪不落下風,還将他們挨個制服。”

“當警察,得拼命。”紀詢話鋒一轉,“但我現在不當警察了,拼什麽?霍隊,當警察的你老指着普通老百姓的我拼命,怎麽不見你把工資分我一點,讓我花花?”

辦公室的門沒有閉合多久,紀詢很快離開,而後,霍染因見了譚鳴九。

“霍隊,你找我?”

“你見過曾鵬。”霍染因開門見山,“你覺得曾鵬行兇紀詢反應不過來的可能性有多高?”

譚鳴九面露遲疑:“紀詢畢竟辭職三年了,如果一直沒做訓練的話是有可能的……”

“那麽。”霍染因眼底轉出一絲冷光,“你覺得紀詢誘導曾鵬去找唐景龍的可能性……有多高?”

紀詢經過警局大廳,要出門的時候碰見了風塵仆仆的一家子,父親和兒子滿臉悲戚,母親一臉麻木,由一位梳着高馬尾、個子矮小的女警帶着進來。

擦肩而過的時候,他聽見從這堆人裏傳來的只言片語。

“蕾蕾……”

是奚蕾的家屬。

他沒有停步,出了大廳,很快在警局不遠處找到夏幼晴。

夏幼晴手裏捧着個鳥籠。那只曾在現場見過的文鳥正在裏頭歇息,它還好,只是羽毛失了光澤,離了主人的鳥,這樣無聲無息的虛弱下去,也不奇怪。

她坐在路邊的長椅上,臉色有點蒼白,對紀詢說:“鳥籠是裏頭的警察給我的,說是檢驗完了,本來要交給曾鵬,但是曾鵬又被扣押了,他說交給我……”

“沒交給奚蕾的父母嗎?”

“我問過,警察說提了,是蕾蕾父親拒絕的。他不願看見這只鳥,說兇手願意放過一只鳥,卻不願意放過他的女兒。他還告訴我,這次把屍體領回去後,就會舉辦葬禮……”

今天上午發生的事情太多了,坐在公園椅上的夏幼晴顯然有點恍惚了。

但就算這樣,她也給紀詢帶了足夠的消息。

她在紀詢和曾鵬先後被警察帶走後,跟着唐景龍到了醫院,記下了唐景龍所在醫院以及他的病房號,她還趁此時間,将紀詢剛剛給她的花束圖片搜出了結果。

緣分花藝店。

位于寧市花鳥市場,是一家排列在平臺APP中下位置,銷售數量并不高的花藝店。

兇手在殺人前還在網購平臺上特意挑選一家買花的概率不高,而緣分花藝店又離奚蕾的住所不近——換而言之,兇手很有可能是在自家附近的花藝店買花。

紀詢頗感滿意:“我去花藝店看看,你先回家休息吧。”

“唐景龍那邊……”夏幼晴說。

“出了這事,曾鵬的嫌疑度大大降低,唐景龍的嫌疑度同比升高,警方現在應該恨不得把出現在唐景龍身旁的每一只蚊子都分清公母——還是那句話,沒必要重複勞動,幼晴,你應該相信警察。”紀詢導航花藝店,頭也不擡說。

夏幼晴已經被紀詢說服,她溫馴點頭:“我知道了,我先帶着這只鳥回去,接下去的行動你小心些。”

“放心,出不了什麽事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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