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5 【二合一】狂風大作,飛沙走石

紀詢觀察程正。

開門驚雷的效果不怎麽樣,坐在對面的程正臉上确實露出了一剎的愕然,只是愕然,并非驚慌,接着他抱歉地笑笑:“我不知道你在說什麽,這個指責太荒謬了。我為什麽要殺了唐景龍?”

“因為唐景龍殺了奚蕾。”

“這是警方做出的結論嗎?”程正說,“殺害蕾蕾的兇手已經找到了?”

“沒有。”紀詢實話實說,“我猜的。我只是覺得,兩個相互關聯的案子裏,你和唐景龍對于自己的不在場證明都過分成竹在胸。”

程正靜默不語,沒有阻止紀詢,他不是那種會阻止人的人。

“唐景龍沒有掩飾他留在奚蕾家裏的dna,你沒有掩飾那家過分近的飯館。你們都是擁有強烈動機的嫌疑人,又都在第一時間清晰無誤的拿出了可信的時間證明。一擊必殺,一鍵洗白。”紀詢虛心發問,“你說巧不巧?”

“我有不在場證明,是因為我沒有殺人。”程正不生氣,只是很無奈:“還是看證據吧,警察辦案總不能靠猜?”

“別誤會,我不是警察。”紀詢,“我就是個多管閑事喜歡天馬行空的小作者,小說嘛,總是越奇詭越抓人眼球。說這些,就是找點創作靈感。你不如也和我随便聊幾句對案件的看法?放心,我不會錄音,一個小知識,偷偷錄音沒有法律效力。”

“我知道。我好歹是個老師,懂點法律。”程正笑笑,“随便聊的話,嗯……我确實挺想殺了兇手。”

“哦。”紀詢不露聲色。

“我是外頭來的,來了快三十年。那時蕾蕾剛出生,我替她接生,名字也是我取的。她是我第一個學生,聰明、好學,還不負衆望,考了出去。她比我有勇氣的多,比這裏的大部分人都有勇氣的多……但沒有辦法,這就是命。”

程正的眉眼垂着。就紀詢來看,程正年齡并不大,可能也五十出頭,正是年富力強,但他身上卻無時無刻散發着濃重暮色,黃昏已晚,夕陽将下,他以一種認命的态度迎接黑暗。

“她是死了,她因為一個沒來得及說出口的秘密被殺。”紀詢說。“你是她的老師,不想聽聽她的未盡之語嗎?”

很長一段沉默。

紀詢能夠感覺出程正似有觸動,他內心依稀在搖擺。

“我想知道一些事情。”紀詢放緩聲音,他不在意唐景龍案的真相,他要的是奚蕾案的全部,他說出自己最終的目的,“奚蕾手中有十九個女娃娃。她很珍視它們。我認為她窺探到的秘密也許同這些娃娃有關,同她的出生有關。這個村子的女孩很少,她們……”

程正開了口,他輕輕的,平靜的:

“她們都嫁出去了。”

和程正的溝通沒有到達紀詢預期的效果,倒是律師及時給他發來好消息:“奚正平确定同意遷墳了!”

他将消息反饋給警局,昨天已經商量好了,這裏确定以後,警局就會出車,由兩位執勤民警看押曾鵬過來,完成曾鵬最後的心願。

鄉村偏僻,路上時間久,閑着沒事,紀詢在村裏溜達溜達。他也沒去什麽特殊的地方,就是在田間的道路走走,看看鄉村之後那個種羅漢松的山的入口。

山村很寧靜,冬日裏,山下的樹枯了,山上的不知什麽品種還綠着,遠望間似一片綠雲,罩在朦胧雲霧中。可雲霧是黑的,如一只陰沉的眼,居高臨下。

眼不止自山上來,還自紀詢周圍來。

自從離開程正的屋子之後,那種無時無刻不被人暗中窺視的感覺就籠罩着紀詢,紀詢不動聲色,注意周圍。

沒有人長久跟蹤他,只是他每到一處,都有原先在這處幹活的人望他。那眼中也沒有好奇打量,只是陰的,同雲霧一樣陰,陰沉沉,挂着冷霜。

——而且,全是女人。

望着他的,全是女人,沒有男人,男人們還聚集在奚正平的院子外看熱鬧,只有女人,分散在各自家中,各自地裏,做着活計,如同安心荷。

山村的氣氛似乎在不知不覺中變了,枯枝變得更僵,凍土變得更硬,風都開始凜冽,暗藏着刮人的刀子,謝天謝地,村口的道路上遙遙傳來一陣汽車馬達聲,一輛破破爛爛的白色金标牌面包車出現。

它停穩村口,車門打開,兩位長相一模一樣的年輕便衣警察帶着曾鵬下來,曾鵬手上沒有手铐,當然他也沒有任何要異動的樣子,老實走下來,老實站穩了,只是在看見紀詢的時候,如同看見希望,眼裏會迸出些許亮光。

“你們好,我是紀詢。”紀詢上前,正常人看見雙胞胎都會多看一眼,他也不例外,先多看一眼,再介紹情況,“律師在奚正平家裏,我們先去奚正平家中,他拟好了房子轉贈協議,等曾鵬簽字,就可以動工遷墳了。”

“明白。”兩人回答,接着他們爽朗一笑,“紀哥,我叫高方,他叫高圓,我們認識你,你的優秀事跡至今還貼在光榮牆上,我們每天去食堂吃飯都會路過。”

“你們提醒我了。”紀詢說,“下回去警隊我把那些撕掉。”

兩人愕然。

然而紀詢已經轉身朝村子中走去,沒得說,餘下三人跟了上去。到了奚正平家中,周圍來看熱鬧的男人已經走了,奚正平和律師在院子裏喝茶,沒見到安心荷,只聽見屋子裏傳來點響動,可能在裏頭幹活。

“人都到了。”律師招呼,“都商量好了,雙方把字簽了就行。”

這時虛掩的門一動,一位婦女自其中走了出來,她手裏拿着個托盤,托盤上放着堆成寶塔狀的橘子,她将橘子拿到紀詢四人面前,招呼道:“農村沒什麽好招待的,大家吃點水果。”

紀詢随手拿了一個。

但大高小高一致擺手拒絕,警察哪能拿群衆家裏的東西,曾鵬更沒有心思吃水果,眼睛直勾勾的,全副注意力都飛到了律師拿出來的薄薄的紙上。

“吃吧,吃吧,至少吃一個。”婦女臉上粉着僵硬的笑容,一個勁将水果往曾鵬及大高小高懷中遞,力氣很大,“村裏好不容易來一趟客人,怎麽能不吃點東西?”

“不用,不是客氣,真的不用。”

推搡間,托盤傾斜,上頭橘子骨碌碌撒了一地。

婦女哎呀一聲,大高小高連忙彎腰幫忙拾揀。

一彎腰,原本被寬大衣服遮掩的武器輪廓立刻顯示出來。

婦女望着,她臉上的僵硬蔓延到眼裏,僵木地望着這處,望着槍支的輪廓。

“謝謝阿姨,您太客氣了,我們真的不用水果……”

等大高小高拾好東西,站起來時,還依循方才繼續客氣,可婦女突然不說話了,冷冷的端着盤子,任由他們将東西放上,轉身離去。

這個小小的插曲只局限在院中的一角,坐在院子中央的律師終于将公文包中的文件整理好了,他招呼曾鵬,曾鵬無比爽快,刷刷簽下名字;輪到奚正平了,奚正平拿起筆,同樣要簽下屬于自己的名字,但——

“不許簽!”一聲厲喝又高又尖,聲音來自屋子裏,紀詢看見安心荷走出來,她身材高大,猛一下自屋子裏出來的時候,看着簡直像是個當家作主的男人。

“別瞎鬧。”奚正平根本不在意,頭都沒有擡,繼續研究簽字的位置。

來到桌子旁的安心荷刷地搶過奚正平手中的文件,撕成兩半。

奚正平被吓了一大跳,站起來沖安心荷怒吼,“你沒事發什麽癫,瘋了吧?”又連連沖律師道歉,“不好意思,我老婆精神有點問題,情緒不穩定,你看這被撕了……還有其他的複印件嗎?”

律師也意外,但他很會說話:“沒關系,我這裏還有。之前考慮到這裏可能沒有辦公用材,我帶了個便攜打印機過來,打什麽都方便。阿姨不簽是有什麽顧慮還是有什麽不滿意?不管是什麽我們都能溝通解決。”

“對。”曾鵬緊張極了,趕緊點頭。

“我說了不許簽!不準遷墳,誰也不準動我女兒的墳,山上的那塊地一丁點兒也不許動!”安心荷卻一反之的木然,神情變得很可怕,臉色也完全鐵青,她的眼神,也比紀詢之前看見的每一個婦女都要陰,她明明在面對律師、曾鵬、丈夫,可紀詢卻覺得她正在看着自己。

自她眼中滲出的陰冷的光,自上而下,淌過他的身體。

“女人懂什麽,一邊去,這裏沒你說話的份,”奚正平很不耐煩推了安心荷,“反對遷墳剛才怎麽不說?現在大家談好了你來馬後炮?滾滾滾,進屋子裏做飯去!”

矮小的奚正平沒推動安心荷,她旁邊是個木架子,木架子上有盆水,她搶過盆子,唰地照律師腳上潑。

律師大駭,好在平日健身房運動,手腳還算靈敏,倉促間後跳,好歹躲過半盆。

奚正平啪地給了安心荷一耳光:“你瘋了!”

大高小高都為這目不暇接的變化呆了,此時趕緊喝道:“有事說事,不許動手!”

院子已徹底混亂,屋子裏跑出了好幾個女人,女人們拉扯着安心荷,也阻攔着奚正平,嚷嚷着“別打人”,“有話好好說”。原本離開了的男人又出現了,村子就這麽小,東頭一聲喊,西邊能聽見,大家出門張望,有走過來的,也有遙遙勸說的:

“都一把年紀了,兩口子吵兩句嘴就算了,怎麽還動了手?”

“不要讓外人看笑話喽。”

“老平,把你老婆帶回房間,別讓她丢人。”

閑言碎語自四面八方傳來,面前,安心荷尖利的聲音宛如指甲刮擦玻璃板:“我沒瘋,瘋的是你,你忘記那塊地了嗎?你真敢動你女兒的地,真敢動你女兒的墳!”

混亂之間,紀詢問律師:“不是說已經處理好了嗎?”

律師也是滿腦門問號:“确實處理好了,你剛才也看見了,奚正平确定要簽字了,不明白他老婆為什麽突然沖出來,明明之前我和奚正平談話的時候,奚正平老婆就在旁邊幹活,從頭到尾都沒表現出什麽反對的意思……現在這太亂了,你們先去旁邊等等,我再做做他們的工作,待會叫你們。”

三人連着曾鵬一起站在了路邊,律師自己走到前面去,院子裏的混亂到底沒持續太久,很快,安心荷被其餘女人帶走了,奚正平留在院子和律師說話,但也只待了一會,不多時,一個年長村民過來,把奚正平也叫走。

“不對勁。”紀詢。

旁邊的大高小高正有點尴尬,趕緊接話:“是挺不對勁的,紀哥,這個律師靠譜嗎?”

“為什麽村子裏的婦女要這麽突然的反對遷墳?”紀詢自言自語,“不準動山上的墳,不準動山上的地……”

如果事情如他的猜想,婦女屬于受害者,為什麽要排斥他?

如果事情不如他的猜想,到底是什麽激發了婦女的反抗心……事情的變化,是自他從程正家中出來開始……

大高小高努力搭話:“村裏的阿姨似乎不太歡迎我們,也許人家真的不想遷墳?我們還是要尊重群衆的意見,何況這還是群衆的家務事。”

“這不是家務事,是蕾蕾的心願。”曾鵬焦躁接話,“她是我女朋友,我知道她的想法!”

“死人已經沒有表達意見的權利了。”對于曾鵬,大高小高只剩橫眉冷目。

這時奚正平院子裏房屋的大門打開了。

原本進去的人都出來,有男有女,律師笑着打了聲招呼,但很快發現不對勁,紀詢也發現了,出來的男人同樣神情僵硬,臉色鐵青,他們呼啦啦一幫子人湧上來,不由分說将律師簇擁出院子,推擠到紀詢幾人身前:

“走,都走,我們不遷墳了。”

“你們不可以這樣!我們都談好了條件——”曾鵬一下就急了。

不等兩位警察有所表示,男人臉上的鐵青變成兇色,直接上手推搡:“我們村中的姑娘葬在哪裏我們說了算,你們立刻出去,村子不歡迎你們!”

區區五個人實在不足以和全村對抗。

紀詢被人直接趕到了村外的車子前,律師滿臉尴尬,努力想解釋,沒來得及說,紀詢擡手将自己的車鑰匙抛給律師:“今天辛苦你了,你先開車回去吧。我再和其他人商量商量這事情怎麽辦。”

說着,他一伸手,将大高小高連同曾鵬,一起推進了身後面包車。

四方閉合,光線驟暗,四人面對面坐在狹小的空間裏,腳尖對着腳尖,膝蓋錯着膝蓋,紀詢直接說:“事情很奇怪。”

大高小高:“哪裏奇怪了?”

紀詢:“先是村中的婦女全無緣由的反對,接着村中的男人也開始集體反對。态度轉變十分離奇。”

大高小高面面相觑:“婦女反對是因為媽媽不想和女兒兩地分居;男人跟着反對是因為婦女們成功說服了他們,老婆就是家中領導?領導發話,能不聽嗎?”

紀詢哂笑:“你和領導相處是二話不說就沖領導來一巴掌?”

大高小高堅持觀點:“打人肯定是不對的,但那時候現場混亂,大家都處于激動之中,有失控的可能,不能因此說老婆就不能說服丈夫,尤其是這種家務事。”

紀詢懶得和他們辯。

是老婆們說服了丈夫們嗎?是,有眼睛的人都能看出來就是女人說服了男人——但絕不是因為什麽家務事老婆做主,這個村裏的女人壓根沒有地位。

她們能用以說服男人的,只有一點:遷墳這件事,觸犯到男人的利益了。

他倚着窗兀自冥想一會,突然說:“山上。”

“什麽?”

“山上有情況,得往上走一趟。”

大高小高不面面相觑了,他們趕緊阻止:“等等紀哥,我們知道你很想促成這次遷墳,但是在這件事情上,我們一定要尊重群衆的意見,不能強買強賣。”

“誰強買強賣了?”紀詢眼皮不擡,“他們不遷就不遷,他們的權利。但我現在懷疑山上藏着點秘密,我要上山尋寶,搞不好就尋到了點出人意料的東西呢?到時說不定什麽也不要,雙手捧着墳白送,哭着喊着送我們走。”

“繞來繞去,不還是墳頭那點事……”大高小高無語了,索性指着曾鵬說,“就他,值得嗎?”

曾鵬低下頭。

“你們也跟我一起上山。”紀詢接着說。

“這不可能,我們的任務是看押曾鵬,把他安全押送過來再安全押送回去。”大高小高吓了一跳,“他要在山上突然跑了怎麽辦?”

“我絕對不會跑的!”曾鵬趕緊保證,“你們可以給我上手铐。”

“這有你說話的份嗎?”兩警察兇他。

“不和我一起上去?”紀詢問。

“沒這個理。”大高小高繼續苦口婆心勸紀詢,“紀哥,大冬天的,山上光禿禿的,真的什麽都沒有,你就接受這村裏的人就是高風亮節,有錢拿也不願意遷墳這件事吧……”

“那我自己上去,你們在這裏等我。”紀詢說。

“……我們不等你,我們要走了。”大高小高态度堅決。

“要不我們再商量一下?”紀詢維持禮貌。

“不,沒商量,就這樣。”大高小高如同磐石一樣堅定。

既然如此,紀詢先禮後兵,圖窮匕見,兩手一攤說:

“那我在山上迷路了怎麽辦?遇到危險了怎麽辦?我打110求救,110也要出警吧,這山村偏僻,你們是現在距離最近的警察沒錯吧?到時候總指揮臺調警力,你們覺得誰會被調來找我?”

“……”

“這開出又開回來,開回來又開出去,山路颠簸,疲勞駕駛,還帶個随時有可能逃跑的危險毒販……”

“我真的不會跑。”曾鵬有氣無力,說倦了,“我也不危險。”

“至于嗎?”兩警察面露窒息,“區區一座山,成了精,困得住你?”

“就算困不住我,我也回不去。”紀詢閑閑說,“我的車子給律師了,這裏又打不到車,到頭來還得麻煩警察來接我,你說我這一趟趟110報警,多不好意思?要不,你們還是等等吧?”

大高小高實在無話可說,紀詢單方面宣布勝利,他抽出手機,對兩位警察晃一晃:“行了,我上山去,到時候電話聯系——你們注意村子裏的動向,如果人突然少了大半,記得給我電話。”

兩警察木着臉,倒是曾鵬,很認真點頭:“放心,我一定眼睛不錯地看着。”

“提高警惕,随時準備,關鍵時刻,記得保護我。”

紀詢留下最後總結,推開面包車的門,好巧不巧,狂風大作,飛沙走石。

紀詢朝天空看去,不知什麽時候,天色全線陰沉下來,風在野外呼呼地刮,吹得枯枝敗葉全在風中肆意搖擺,發出“唰——唰——”的怪聲,像掐着嗓子的笑。

這個預兆,不太美妙。

紀詢真覺得有點危險了,手伸進口袋,想給霍染因發信息打個伏筆,指頭剛摸到手機,突然記起來自己沒有霍染因的電話微信——本來是有的,但他們杠着杠着又雙删了。

聯絡霍染因,還得通過譚鳴九,或者袁越。

……算了,太麻煩了。

他将放入口袋的手抽出來,繼續向前,走着走着,又忍不住琢磨。

這個虧,好像在上次小巷追擊時已經吃過一次了,難道今天還得吃上第二次?同個坑裏栽兩回,不至于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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