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8 藏錢

邵耀宗好笑:“給你徒弟的信,還不是想怎麽寫怎麽寫。”

“給徒弟的才不能胡扯。”杜春分看一眼四個孩子,“能跟她們瞎扯嗎?”

“不能。”

這麽小的孩子對世界懵懵懂懂,宛如一張白紙。父母在她們的世界裏增添什麽樣的色彩,她們便會認為世界是什麽樣的。

“還沒說咋寄。”

邵耀宗遞給她一個玉米餅,先吃飯,吃完再說。

“我喝點湯就飽了。”杜春分沒接。

邵耀宗吃過一個,打算再吃一個,看到地上的鍋裏有不少湯,就把餅放回去,道:“郵遞員經常過來送東西送信送報紙,你看見給他就行了。”

“那你別忘了買信封和郵票。”

邵耀宗很想把他再婚的事告訴爹娘。否則總覺得想瞞了父母一件天大的事。所以什麽都能忘,這事也不能忘。

飯畢,他就把郵票和信封、信紙記本本上,“看看還缺啥,一并買齊。這個月是一營長帶隊執勤。下個月是我們。我不在家,你忙不過來,買什麽都不方便。”

四個孩子只有三周歲,洗衣做飯全她一人幹,确實很麻煩。

“我看看。”杜春分屋裏屋外打量一番,“黃瓜。”

邵耀宗:“黃瓜?”

“黃瓜得搭黃瓜架。你回頭去山上弄幾根長樹枝,再買一把麻繩。”杜春分說着把“麻繩”寫下來。

邵耀宗上午幹太多活,下午不想動,“明早就去掰樹枝。”朝東邊努努嘴,“江鳳儀嫂子是城裏人,跟陳月娥嫂——跟她不一樣,不會挑水。我以前聽政委的意思,打算自己花錢打壓水井。下個月我發工資,我們也弄個壓水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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杜春分不由得多看他一眼。

邵耀宗不禁說:“不打也行。”

“你可真慫。”杜春分無語又想笑,“我是沒想到你能這麽為我着想。”

邵耀宗尴尬心虛,他是怕杜春分太忙顧不上孩子,四個閨女都成了“小乞丐”。

“你我現在是夫妻。”

杜春分聞言心裏舒服,道:“不用等你發工資。用我的錢。下月工資給我,算我私房錢。”

邵耀宗非常非常不想花女人的錢。他一個大老爺們,讓妻子補貼算什麽男人。

壓水井貴,杜春分給平平和安安買衣服買鞋,又給他買衣服,為了這個家又添置不少小東西,花了不少錢,他一個月工資不一定夠。

邵耀宗:“下下個月也給你。以後不能全給你,得給我爹娘一點。”

“你之前說工資我看着辦,不包括給你爹娘的?”

邵耀宗脫口而出:“當然。”

應的倒幹脆。

你要能給他們,我杜春分的名字倒過來寫。

杜春分嘴上說:“行吧。”

邵耀宗眉眼帶笑。

笑吧,笑吧,現在不笑,以後可就沒機會了。

杜春分瞥他一眼迅速收回視線,發現四個孩子趴在堂屋的爐子上,一人一邊,也不知道勾着腦袋看什麽。

堂屋靠西牆有個四四方方的火爐,正是邵耀宗說的,冬天燒的爐子。鐵皮煙囪通到外面,以免煤煙中毒。

“這個爐子可以燒木柴吧?”

邵耀宗順着她的視線朝屋裏看去,“可以是可以,安東沒有賣柴的。”

“山上那麽多亂七八糟的樹,随便弄一棵死的就夠了。”

邵耀宗順嘴問:“你劈?”

“你幫我弄個鋸和斧頭,其他的不用你管。”

邵耀宗愣住——她居然拎的動斧頭?

“沒想到?邵耀宗,我當了十年學徒。”杜春分伸出手指比劃,“廚房的活,沒我不會的。”

邵耀宗:“沒你不會的?”

口氣可真大啊。

“仔細想想也有。”

邵耀宗直覺不是好話,“鋸和斧頭沒問題。”

杜春分詫異,他居然不繼續?害得她準備好的話沒說出來,差點嗆着自己。

“那啥有問題?”

邵耀宗想想:“別人管你借,或者要跟你一塊上山撿柴呢?”

“要去我就帶?她們誰呀。”杜春分不屑地嗤一聲。

邵耀宗想撓頭,“春分,你這樣不行。”

杜春分轉身去堂屋。

“生氣了?”邵耀宗跟上去。

甜兒和小美拉住平平和安安:“快走!”

娘的熱鬧不能看。

拽着平平和安安就往西卧室鑽。

邵耀宗不禁說:“吓着孩子。”

“哪只眼睛看到我生氣了?”

這個邵呆子,不光傻,眼神還不好。不怪至今看不清他爹娘的真面目。

“隔牆有耳!”

邵耀宗恍然大悟,遞給她一個小板凳,請她慢慢說。

杜春分矜持地坐下:“那我就好好跟你說道說道。”

邵耀宗瞧她這番做派又想笑。可這個節骨眼上,不敢吶。低下頭,忍着笑,裝洗耳恭聽。

“你領導的愛人,比如隔壁江嫂子肯定不屑燒木柴。再往上,找上我也不好意思占我便宜。畢竟我是他們下屬的妻子。

“其他人要是跟你同級,或者級別比你低,你跟他們是競争關系,我跟他們的妻子再好也白搭。上不去只能回家。人家讓給你?”瞥他一眼,做什麽春秋大夢。

邵耀宗:“你怎麽連這也懂?”

“姜玲說的。”

邵耀宗不禁朝西看去,“她?”

“沒想到吧?”

邵耀宗确實沒想到,短短兩天姜玲連這事都告訴她。

杜春分:“需要搞好關系的除了你直系下屬,就是你的領導們。”

邵耀宗忍不住打量她。這麽看也不缺心眼。

“難怪你幫西邊殺魚,給東邊送菜。”

“殺魚是覺得姜玲那麽大肚子辛苦,她還給咱家平平和安安縫衣裳。送菜是江鳳儀大方。”杜春分說着,不禁朝東邊看一眼,“她家是不是特有錢?”

邵耀宗:“沒送幾家。姜玲就沒有。”

那換作她也送的起。

“還好——”

“娘!”

杜春分嗆了一下,扭頭看去,小美頭上包着一條粉色毛巾。本來是洗臉用的。邵耀宗買毛巾了,她就拿來當枕巾。

“看我!”小美的小手捏住枕巾,露出一張小小的臉蛋,烏溜溜的眼睛眨呀眨地等着誇贊。

杜春分想說什麽,門框邊多出三個小腦袋,等着有樣學樣,“娘沒看清,過來讓娘好好看看。”

小美往前邁半步,猛地停下,“我傻呀?”扭身跑屋裏,扯開姐姐們,砰地一聲把門關上。

杜春分:“邵小美!”

“我睡覺啦。”

邵耀宗好笑:“別管她。你剛才想說什麽?”

“到嘴邊被她吓回去,忘了。”杜春分說的是實話,“晚上吃魚丸面?”

邵耀宗愣住。

“不想吃?”

話題跳的太快,邵耀宗一時沒反應過來,“不是。剛吃過午飯。”

“咱家沒挂面。”杜春分朝西卧室努一下嘴,“不能整天餅和粥。”

邵耀宗很喜歡,聞言也怕孩子膩的不好好吃飯:“我去買?”

“買兩把。你不在家,我忙得沒空,就給她們煮面條。對了,再買點黃豆。”

邵耀宗:“黃豆面?”

“黃豆!”

邵耀宗想了想,“沒磨。”

“讓炊事班給我捎個小磨盤。”杜春分寫在本子上,加個青石板和一些磚頭,遞給邵耀宗,“磚頭上放青石板,留着放洗臉盆牙膏牙刷那些東西。擱地上洗,地濕了她們幾個又得和泥玩兒。”

邵耀宗看了看,種類雖多,在安東都能買到,也不占地方,“确定沒了?”

杜春分也沒置辦過家當。

小時候跟爺爺奶奶,大一點跟師傅,後來跟公婆一家住,再後來跟她二叔二嬸。小時候用不着她,結婚後她出錢就行。

“先這樣。一個新家,要置辦的東西多着呢。”

邵耀宗也想不出還缺什麽,“我給炊事班送去。”

——

“小邵,小邵,等等!”

邵耀宗循聲看去:“政委?找我?”

“不是我找你,師長找你。”

邵耀宗看了看手裏的東西,又看看廖政委:“急嗎?”

“拿的什麽?”廖政委看一眼,“鐵鍬、掃帚”,“找炊事班?趕緊送去,我去師長辦公室等你。”

“哦,好。”邵耀宗跑步去炊事班。

班長見他大喘氣,不禁問:“出什麽事了?”

“這個麻煩你們。師長那兒還等我過去。有什麽事明天再說。”

“哎——”班長看到邵耀宗一溜煙不見了,不禁轉向其他戰友:“師長找邵營長?難道要升他的官?”

副班長:“邵營長不是才升幾年?還有空缺?”

班長想了想,“咱們師那麽大,不清楚。左右不可能讓邵營長轉業。咱們部隊人雖多,幹部人才稀缺。像邵營長上過戰場,給首長當過警衛員,還上過軍校的寥寥無幾。寥寥無幾啊。”

“難怪邵營長交代的事,班長特上心。”小兵說着,還用胳膊肘子搗搗他。

班長朝腦門上一巴掌,“你小子胡咧咧什麽。”看到紙上的字,“邵營長買磨盤幹什麽?他又不會做飯。”

“邵營長的愛人會啊。”正在洗菜的小兵接道。

班長:“你咋知道?”

“廖政委的愛人,江鳳儀嫂子剛才逢人就說,她做菜可好了。好像是哪個飯店的大廚。”

班長若有所思,“大廚嗎?”

——

“大廚?”師長看着手中的資料,“邵耀宗,上面寫的都是真的?”

邵耀宗勾頭看了看,是杜春分的資料。

要說杜春分還有一分真,那就是她的廚藝。

“是真的。她打小就在濱海市國營飯店學徒。”邵耀宗說着,想起一件事,“她當學徒的時候還不是國營飯店,叫濱興樓。”

師長驚訝:“濱興樓?”

“師長知道?”廖政委問。

師長感慨:“濱興樓在清末就是濱海最好的酒樓。”

廖政委想起什麽就看邵耀宗,你小子怎麽連我也瞞。

邵耀宗只知道濱興樓年代久遠,沒想到這麽遠,“難怪她要——”

“要什麽?”師長問。

邵耀宗想想,還是不說為好。

“邵耀宗!”師長瞪眼。

邵耀宗幹咳一聲:“她要,要當學校總廚。”說完,不禁看了看師長,“她年輕不懂事——”

“就這事啊。”師長擡擡手打斷他的話,“準了!”

“準——”邵耀宗驚得不敢信。

廖政委朝他背上拍一下,把人拍醒:“多大點事。你愛人又不是要當國宴大廚。”

國宴大廚還好辦呢。

做的不好別人也不知道是哪個大廚做的。

衆口難調。

杜春分做的他喜歡,孩子不喜歡,回家一說,她有可能失業。

可師長同意,他也不能不知好歹:“師長找我就為了這事?”

“這事很重要。”師長的小兒子過些天轉過來,下學期就得吃食堂。他愛人不同意,非讓孩子去部隊食堂。又不是兵,吃部隊食堂像什麽樣子。有了大廚,師長的腰杆子直了。

邵耀宗:“那我回去就告訴小杜,讓她好好準備。”

“去吧。”師長颔首。

邵耀宗去副食廠買挂面。

杜春分到東卧室翻出行李,塞在衣服裏面的錢拿出來分三份,用嶄新的手絹包好,拿着針線去西卧室。

甜兒直勾勾盯着她的手,

“娘縫被子。”

甜兒大失所望,從床上下來,趿拉着鞋接下平平和安安,姐四個朝院裏跑。

杜春分把鋪在身下的被頭拆開,三沓錢縫被面那邊,然後轉到床尾方向,反過來鋪床上,又鋪上毛線毯,跟之前一模一樣。

肉得吃,主食也得吃,孩子中午只吃菜和肉,杜春分才想到晚上用魚湯煮魚丸和挂面。

只放些許鹽,沒有一絲油,平平和安安愣是吃撐了。

兩天前小孩難受誰也不敢說。現在敢告訴甜兒和小美。

甜兒嘴巴快,平平和安安剛說:“姐姐,難受。”甜兒就嚷嚷,“娘,爹,妹妹難受。”

小孩吓得不敢看杜春分。

邵耀宗抱起平平,不巧碰到她肚子,小孩哼唧一聲。

杜春分拉過安安,溫和地笑着說:“小憨貨,娘跟你們說,跟着娘天天吃肉,當娘騙你?”

“娘不騙人!”甜兒大聲說。

杜春分把孩子抱腿上,慢慢給她揉,“今天吃這麽多,肚子鼓鼓的,明天吃啥。”

“明天吃啥?”甜兒好奇地問。

邵耀宗不禁看杜春分,也想知道明天吃啥。

“明天吃魚頭炖豆腐。”杜春分對邵耀宗說,“明天起早點,買條四斤重的,夠我們吃一天。”

小美不禁說:“娘,我不要吃酸菜魚。”

平平和安安同時看杜春分。

她倆想吃。

杜春分笑道:“不能整天吃酸菜魚。不知道的還以為娘就會做酸菜魚。”

“那還買什麽?”邵耀宗問。

杜春分想了想,“看看有沒有豆腐皮,南方管它叫千張。腐竹也行。腐竹貴,錢夠嗎?”

邵耀宗身上還有幾十塊錢:“夠。”

“安安,還難受嗎?”杜春分說話間手一直沒停。

小孩掙紮着坐起來,摸摸肚子,搖了搖頭。

杜春分把她放地上:“跟甜兒和小美玩一會兒,我和你爹去刷鍋封爐子。”

平平掙紮着要下來。

邵耀宗端着鍋碗,杜春分擦擦桌子就去廚房,“你這個倆閨女真乖。你前妻,還有你爹娘,是人嗎?”

這話其實邵耀宗內心深處也想問。

“拿你的錢,不幫你養孩子,還虐待平平和安安,你就不該再給他們錢。”

邵耀宗張張嘴,嘆氣:“他們……也不容易。”頓了頓,“他們不管怎麽說,都是我爹娘。”

杜春分明白——天下無不是的父母。

狗屁!

話說回來,小河村也有愚孝的人。

同住一個村,低頭不見擡頭見,杜春分了解這樣的人,也料到他會這樣說,所以一點不生氣。

“要不要我給你算一筆賬?一個月按三十算,十塊能買七八十斤大米,能買十幾斤豬肉,能買幾百斤青菜。一個月三十塊錢,甭說你父母,連你弟弟弟妹和侄子也夠了。你孝敬老人我沒意見。憑啥孝敬你弟弟弟妹。”

邵耀宗:“我——我……他們住一塊。”

“住一塊也花不完。”杜春分換個問題,“婚後給的少,婚前給的多吧?你我在這裏節衣縮食,啥魚便宜買啥魚,你爹娘兄弟手裏沒兩千,也有一千存款。”

邵耀宗不禁看杜春分。

“不信?濱海的東西可比這兒便宜。”杜春分提醒他,“這邊的豬肉七八毛錢一斤。濱海最貴的才六毛。豬腳一毛錢一個。”

邵耀宗遲疑,道:“我,我知道你心疼平平和安安,可我答應了,不給終歸不好。”

不好個鬼。

邵耀宗愚孝了幾十年,來硬的只會他倆兩敗俱傷,他爹娘兄弟得利。

杜春分問:“要不打個賭?回頭寫信先別寄錢,跟他們問好,然後在信上說,你娶一個離婚女人,對方帶倆孩子,我暫時沒工作,一個人賺六個人花,希望爹娘能理解。他們不罵你,以後你想給多少給多少。”

邵耀宗猶豫不決。

杜春分立馬激他:“不敢?”

“他們應該能理解。”邵耀宗說出來,語氣虛的連他自己都發現了。

杜春分故意裝沒聽出來,“你刷鍋,我去給她們洗臉洗腳。”

邵耀宗輕微點一下頭。

杜春分見他的表情有幾分嚴肅幾分凝重,扯了扯嘴角,拎着熱水去堂屋。

四個孩子到床上就蹦跶,咚咚咚的跟地震一樣。

“邵甜兒!”

杜春分大喝一聲,室內安靜下來。

轉瞬間,窸窸窣窣,小孩的低語聲傳出來。

杜春分不聽也知道,一定是甜兒和小美嘀咕,“娘生氣啦。我們快裝睡着。”

三四歲大的孩子單純,不像成年人想想這想想那,入睡困難。

杜春分和邵耀宗回卧室,四個孩子真睡着了。

跟之前一樣,杜春分睡裏面。跟之前不一樣的是裏面是安安。甜兒和小美在中間。

邵耀宗試探着問:“要不要把安安抱過來?小美跟你睡。”

“不用。好不容易消停,醒了又得哄。”杜春分給孩子掖掖被子。

邵耀宗見狀,心底湧出幾分喜色,躺下準備拉燈,“床尾被子底下好像有什麽東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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