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8 放映

放映廳裏燈光已經暗下。

何平衛等在門口，耳邊除了叽裏咕嚕的英語忽然響起自己爛熟于心的剪輯音樂，他依靠在牆邊，對着正在擺弄手機的陸川：“你怎麽不進去。”

陸川擡起頭：“不是看過粗剪了嗎？”

他有點懶得面對大屏幕前的自己，瘦得怪醜的。而且他怕自己看哭了自己，哭得眼紅鼻子紅，一會兒怎麽和別人交流。

林鳴用人情找了個剛好在電影節的圈內人士兼職他們的翻譯，眼下就對着他們微笑：“陸哥進去吧，粗剪和實物還是有區別的。”

陸川思考片刻站直身體把手機丢進口袋裏：“行，那我進去了，辛苦你們了。”

起承轉合，無論是文章或者電影的慣常思路。

《沉淪》以一場火開始嚴沉的半生颠沛，以另一場火結束他的一生流離。兩場爆破的戲雖然不如大手筆電影特效來得震撼，但勝在了真。當火光燃起時觀衆更關注演員本身而非場景。陸川在其中突破自我的演技，超越屏幕的限制，被何平衛用小心機從頭到尾逐漸浸染到觀衆的心裏。

陸川用審視的眼光看待，他能夠明白上回到首藝請教陶丁蘭所說的他的演技瓶頸問題，雖然何平衛很巧妙地掩蓋了它們，但他作為當事人自己還是清楚的。

故而電影中間許多人擡起手擦去眼淚，陸川卻面無表情。

一個小時多的電影很快結束，影院裏此起彼伏的輕輕嘆氣聲，陸川不知竟有些想笑，趁着黑暗先出來找到何平衛等在門口。

成年男人正常的體重基數浮動不大，陸川為此前前後後付出的努力不可謂不痛苦，離場的來賓多為西方人，對于亞洲人的面孔本來不太熟悉，再加上陸川戲裏戲外極大的差異，幾乎所有人只和何平衛這位導演簡單交談幾句表示自己的欣賞，公然表示男主角沒有到場很可惜。

明明就站在一邊當壁花的陸川：“……”

“陸，是你嗎？”終于有人認出了他，一個老外一口不标準的普通話，“你和電影裏的反差真大。”

幸好說的是塑料普通話而不是英文。

陸川在心中松了一口氣，立馬揚起禮貌的商業性微笑；“是，我為了拍這部戲減了二十幾斤。”

難得有人認出自己，陸川興致很高昂。

老人誇贊：“你有一雙很美的眼睛，我靠着眼睛認出你的。”

每一個觀影者的情緒不約而同在鏡頭特寫下那雙眼裏迸發的火與血感受到生命輕飄飄的墜落。

電影節的第一天，如潮水般的影評靜悄悄在一夜之間發表在互聯網上。

“男主角成就了這部電影，他的淺棕眼睛仿佛盛來一碗琥珀光，映照優美的詩篇。”

“一直以為陸川更适合小屏幕，沒想到大屏幕能将他最突出的優勢發揮到淋漓盡致，他随意一轉眼珠輕輕眨眼我就跟着陷入擔心他被懷疑的緊張情緒裏。”“之前陸川被拍到狀态不好的照片時網絡上有許多風言風語，看完電影才知道他付出多少，我很高興青年演員能夠有這樣的擔當和魄力認真演繹一部電影。導演的敘事手法很質樸，主人公的結局在意料之中向着悲劇一步一步走入泥沼，我卻無能為力。時間有限只看了一場放映，期待國內能夠上映，我會再次支持的。”

“不同人的眼中有不一樣的解讀，但我認為不應該僅僅将它定位為一部愛國緝毒片，電影裏主人公的掙紮和困窘更知道我們思考。”

陸川一覺醒來被何平衛激動地無聲用手機怼臉，茫然地接過刷新幾下咂舌，以為鄭成為他買通稿買脫了。

“你醒一醒，看看發評論的都是誰？”何平衛急了。

陸川揉揉眼睛，往下扒拉。

嗯？這位是國內最犀利的毒舌影評人，著名編劇。

嗯？這位是本次電影節的評委主席，老牌導演，電影界泰鬥級人物。

嗯？這位是A國的知名影帝？

嗯？？？

當信息量過于龐大時，一般人會先選擇懷疑真假。陸川也不例外：“P圖了？”

直到何平衛憋紅了臉，眼睛冒出淚花，才把他的瞌睡蟲吓得飛到九霄雲外。

“怎麽……怎麽了？”陸川結結巴巴，尋思自己沒做錯什麽啊？難道說P圖了打擊到何平衛的自尊心了？

何平衛堪比水漫金山：“我就是太開心了……陸川，謝謝你。”

在何平衛颠三倒四的敘述中，陸川勉強弄懂何平衛究竟為何哭泣以及他們吃瓜小分隊猜測的他在大學畢業之後神隐的原因。

當年何平衛算是導演系的天之驕子，畢業之後和同學合夥拍攝幾部微電影的反響都不錯。當他志滿意得決定拍攝新電影時，劇組出事了，男主演因為這部電影入戲太深自殺了。

男主演很年輕，和編劇一樣是他的同學，他和編劇跪在醫院承受男主演家屬的厮打一聲不吭。電影不能拍了，而寫劇本的同學因為目睹整個過程徹底封筆。

那時林海生作為他的戀人，步入娛樂圈後身為英俊的新銳導演，春風得意，身邊出現各式各樣的緋聞對象，終于在何平衛頹喪又歇斯底裏地懷疑中爆發争吵後分手。

雖然很狗血，陸川面對哭得眼睛都睜不開的何平衛心裏很不是滋味。

何平衛哽咽得不成聲：“當初的男主角是個天才，他入戲快出戲快，每天一下戲樂呵呵和我們打招呼，然後跑沒了影。後來我們才知道他入戲深到以為自己真吸了毒，難受得用頭撞牆……他出事以後我一閉眼全是他血淋淋的臉……幸好你沒事……”

藝術家的瘋狂與普通人的良知。

陸川在何平衛身上看到了這兩樣東西。

不管他哭得多慘多愧疚，他最終仍然堅持拍攝。

幸好他沒事。

如果不是他有意識地積極自救，如果不是林鳴時時刻刻盯住他，如果不是偶然遇見了秦期，他可能現在和那位男孩兒一樣吧。

陸川靜靜地等他哭完。

何平衛似乎平緩了情緒，重重深呼吸幾口氣清醒自己缺氧的腦袋。

“林海生告訴我幾萬分之一的概率被我碰上了，娛樂圈多少年都找不出這種案例，我知道他只是在安慰我……這事兒導演的責任肯定最大……”

“怎麽會沒有呢？”一直沉默的陸川終于開口。

“什麽？”何平衛擡頭。

他感覺到陸川的情緒逐漸變得很不好，輕描淡寫的冷嘲，但似乎并沒有朝向他。

陸川的聲音含着冰碴，磨得人耳疼心也疼：“演員也有責任，只不過人死了，沒人願意去細翻她的底細了。”

何平衛腦子一時轉不過來，直瞪瞪一雙眼向前看。

“我出門走走。”陸川不知何時換好出門的衣裳，平靜地和他打了聲招呼。

何平衛愣愣地點頭：“那你早點回來。”

門哐當落下，風吹起屋內的窗簾，有光懶洋洋地攀上窗臺。

何平衛坐在地板上很久很久，将擦淚的紙張揉成一團，腦中的思緒一片混亂，慢慢整理好發生的事物與對話。

驀然，他忽然明白陸川的那句話。

娛樂圈還有誰因戲凋零了呢？

塵封在記憶中的消息吹去面上的塵埃，遮遮掩掩露了半張臉。

那是一名美得端莊極富盛名的影後……

作者有話要說：  我說它是伏筆以後有用那它就一定有用的一章！┗|｀O′|┛