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 小事

藺逾岸和隊伍吃完飯道別時也才不到九點,節後還有賽季,運動員們不會放縱飲食和飲酒——至少不會在同事和經理面前這樣,所以早早散夥,分道揚镳。藺逾岸在街上漫無目的地亂轉,冷風繞過後脖頸短短的發茬,他後知後覺地意識到了冬天的來臨。

如今他日常的運動量不如往常,但數十年來的訓練記憶卻難以改變,所以一直保持着晨跑或夜跑的習慣。前段時間每日急忙往返于廚房和聞一舟家,今天反倒捏了一把空閑的時間在手,不知怎麽打發才好。

他腦子放空地溜達了一會兒,回過神來時,發現自己已經轉到了聞一舟樓下。

藺逾岸站在公寓大樓前雙手插兜,仰着脖子看了一會兒,從上往下、又從下往上數了一遍樓層,面對黑黢黢的窗戶盯着瞧了半晌,終于還是朝前邁開了步子。

電梯門打開之後,藺逾岸果然在門把手上發現了原封不動的外賣。他嘆了口氣,還是先敲門兩次,然後再拿鑰匙開門。

一如既往地,客廳只亮着一盞落地燈,沙發上的人這次卻回過頭來,眉毛微微揚起,顯出驚訝的樣子。藺逾岸愣了一下才反應過來:雖然沒有回複,但他看過我的消息了。

藺逾岸晃了晃手裏的外賣袋子,聞一舟幾不可聞地“啧”了一聲,但在這寂靜中相當清晰。這間公寓此前對于兩個人居住而言已經過大,畢竟當初是為了何謙和聞一舟分別都有獨立的工作空間才租下的。如今只餘一個人,簡直可以說是空蕩冷清,好像何謙留下的那些物件也在逐漸失去生命力,只變成浮在表面的基塵。

藺逾岸看了一眼聞一舟的studio,那扇門已經很久沒有打開過了。

他将冷掉的外賣從包裝袋裏拿出來——蔬菜基本算是浪費了,其他的或許還可以加熱一下。微波爐亮着暖光嗡嗡作響,他漫不經心地瞥向照片牆,記憶中聞一舟沉浸音樂的高光時刻和幾個小時前孫燕齊的話纏繞在一起。靈動,專注,光彩照人,所有外表上的冷漠和疏離都被沖散,所有因為他別扭個性而産生不快的人,對舞臺上的他也很難繼續讨厭下去。

藺逾岸裝作無意地開口搭話:“對了,你……有和其他人聯系過嗎,比如以前的同事?”

他左思右想,也想不出一個合适的方式切入,索性直接了當地問:“你樂團和工作,之後打算怎麽辦?”

不出所料,屋裏的另一個人沉默以對。

“我今天剛巧遇到孫燕齊了,在餐廳,也真夠巧的,他還朝我問起你。”藺逾岸把湯盛到碗裏,“話說上次你寫片尾曲的那部電視劇,最近正好在播出了,叫什麽來着……”

“他為什麽要問你?”聞一舟忽然打斷他。

“啊,也沒有為什麽,只是碰巧。”藺逾岸驀地頓住了。他意識到對方話中的意思——為什麽,要朝“你”,這樣一個毫不相關的人,問起我的事。

真夠殘酷的啊……這份認知。

忽然,藺逾岸感到從內心很深的地方湧起一陣疲憊。在過去七年裏,那難以啓齒又毫無指望的暗戀不曾讓他疲倦,在過去幾個月間,那卑微到無異于熱臉貼冷屁股也并未叫他疲倦,但這一句簡單的問話卻輕易做到了。

他垂下肩膀,低聲說:“沒什麽,先吃飯吧。”

“不想吃。”聞一舟冷冷道。

“別這樣,我不問了還不行嗎,飯還是要吃的。”他深吸了一口氣複又擡起頭來,露出與往日無異的笑顏,眉毛微微耷拉着,看着就很好欺負的樣子。

“你怎麽這麽煩?”聞一舟莫名有點上火,“羅裏吧嗦的,你就不能一天不來煩我嗎?”

藺逾岸雙手撐着飯桌,好脾氣道:“我說了,等你之後,如果能連續一個月照顧好自己,好好吃飯,正常工作……”

“行了行了行了別說了。”聞一舟粗暴地打斷他,走到飯桌邊,将凳子拖拽出不悅的聲響。

藺逾岸見他落座拿起筷子,便不再多言。他收起雙臂抱在胸前,背靠着吧臺望向照片牆神游天外:何謙讓他“照顧好”聞一舟,他這樣算是照顧好嗎?

勉強能讓他每天吃下一兩餐食物,但既不出門,也不和人說話,更別提工作和事業,這真的算照顧好了嗎?

還是說,自己其實暗中有點享受這樣的時光,畢竟他從未有過機會能夠獨占聞一舟的機會。

雖然這根本就是自欺欺人,只是同處一個空間罷了,還是他死乞白賴偷來的片刻,并不代表兩人的關系發生任何有別于泛泛之交的變化。

“吃完了,你走吧。”

“啊?”藺逾岸回過神來,“啊,根本沒吃多少嘛。”

“哈啊——?”聞一舟不耐煩的眼神已經帶上了殺氣。

藺逾岸背後發毛,但還是硬着頭皮說:“至少再喝點湯吧。”

聞一舟站在桌邊,身子已經側了一半,擺出一副要走不走的拒絕姿态。

藺逾岸忽然福至心靈,覺得自己似乎無形中掌握了一點對付他的方法:“你把湯喝掉就行,我保證不說其他的了。”

聞一舟瞪着桌上的湯,好像那是什麽艱深的課題,或是巫婆的蘋果,糾結了許久最終端起碗來悶了兩大口。

藺逾岸看了一眼碗底,欲言又止道:“還有排骨和海帶。”

聞一舟終于忍不住了:“你他媽的!”

藺逾岸眨眨眼,滿臉無辜地回望他。

聞一舟拗不過他,只得又坐下來吃排骨。

果然,這人其實相當吃軟不吃硬,如果不一次逼迫得太緊,而是一點一點提出小小的要求,對方往往在沒有注意到的時候,就已經步步退讓了。

“你笑什麽?”聞一舟忽然問。

藺逾岸趕忙進行表情管理,脫口而出:“沒什麽!”

“我,問,你,笑,什,麽?”聞一舟一字一頓道。

藺逾岸意識到對方可能真的生氣了,眼珠亂轉,靈機一動:“我是想到謙哥有次想要炖排骨,結果一整根玉米根本沒有切就直接丢下去了。他大概是沒過腦子,又摁着玉米使勁壓了幾次,結果把玉米完全卡在了鍋裏的事,才笑的。”

他一邊說,一邊暗中觀察對方的表情,瞧聞一舟信了沒。

結果對方沉默片刻後,悶聲悶氣地問:“然後呢。”

“啊?”藺逾岸呆了一下才反應過來,“哦,然後他只得繞着玉米把排骨丢進去,直接那樣煮了。我當時極力反對,但謙哥卻說沒關系沒關系的,多加點水就好了。之後玉米炖軟後确實略微縮水了一丁點,他拿兩根筷子鼓搗了半天才拿了出來。”

聞一舟雖然沒說話也沒表情,但藺逾岸微妙感覺到他心情似乎好了一丁點。

“那應該還是高中吧,沒記錯他高三,剛巧也是很冷的一天,大概正逢什麽節日想慶祝一下來着。雖然當天是周五,但高三隔天還要上課呢,有同學是在校外租房住,一群人不知道哪來的想法決定跑他家去自己做飯,結果我們基本沒一個會的。”他笑起來,“連餃子要開水下鍋還是涼水下鍋都是臨時百度的。”

“那一頓飯說實在的水準相當不怎麽樣,不過成就感遠大于食物本身,我們都還吃得還挺開心。謙哥還四處推銷那根玉米,都沒有人願意支持他的工作,他最後賭氣自己全啃了。”

不是錯覺,聞一舟的表情久違地柔和了下來。

藺逾岸腦子轉了轉,又撿了些那天其他有關何謙的瑣事講——按道理如果他平時話這麽多,早該被罵煩了,但聞一舟卻聽得很認真。

不過是一次興之所至的聚餐,再怎麽巨細靡遺,所有相關的事情也很快說完了,屋子裏再次陷入沉默。藺逾岸遲緩地收拾桌子,将碗筷洗好倒置晾水,又檢查了一下冰箱裏的生鮮蔬菜和雞蛋牛奶,正彎腰收垃圾袋,忽然聽見聞一舟輕飄飄地自語道:“我之前都不知道。”

他彎着腰回過頭去看,聞一舟又說了一次:“之前沒聽過,還發生過這種事。”

“這種事”對于任何其他人而言,都是再無足挂齒、無關痛癢,排進三百集的八點檔裏也嫌冗餘的事。但對于聞一舟而言,卻是他難得能抓住逝去愛人過往的一絲珍貴回憶。

這次藺逾岸離開的時候,聞一舟不如往常一般早早把自己關進房門,仍然留在客廳。

藺逾岸關上門離開的最後一瞥,瞧見他孤零零坐在餐桌旁的背影,消失在走廊的燈光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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