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 老歌

藺逾岸騎車穿過市中心,路過滿大街聖誕節的促銷、情侶晚餐的海報和成片連開的星星燈,很突兀地背着一袋子生鮮雜貨——運動類的公路自行車沒有前後車筐,大蔥和蘿蔔的腦袋從他背包裏探出頭來。百貨商場門口架起了琳琅滿目的聖誕集市,大聖誕樹前站了幾個拍照的姑娘,手裏拎着一些禮物包裝袋,藺逾岸趁着紅綠燈的功夫停下看了一會兒——禮物啊,不管是什麽聞一舟都不會收吧。

他仍是先敲兩次門,等待一會兒,再用鑰匙開門。将新一周的蔬菜和雞蛋放進冰箱,洗好手戴上圍裙,拿出之前加工至半成品的肉化凍,再焖上米飯。

冬天裏要做好菜再帶過來實在是不太方便,尤其是某次聞一舟小聲嘀咕了一句“有保溫桶的味道”,雖然不知道那具體是一種什麽味道,但藺逾岸立刻就改為攻占這邊的陣地,把聞一舟家的廚房塞得滿滿當當。

他在廚房裏乒乒乓乓地忙活,洗好的水果盛在玻璃碗裏擱在飯桌上。聞一舟像是終于意識到家裏來人了一般,遲緩地放下腿站起身,走到廚房門口靠着牆。

從背後看去,标準尺寸的流理臺對于藺逾岸的身高似乎矮了一點,他在切菜的時候不得不躬起身,看着有些憋屈。此前超市采購時附贈的小熊圍裙貼在他身上更是捉襟見肘,只有腰部的細帶處略有富餘。見藺逾岸脫下外套之後裏面只剩一件長袖單衣,聞一舟不由得好奇道:“不冷嗎?”

“唔?!”

藺逾岸猛地回過頭來,“居然主動和我搭話所以受寵若驚”這一行字完全寫在臉上。他傻笑起來:“啊?嘿嘿,我體溫一直偏高呢,而且家裏暖氣又一直把開這麽高。”

他存了點壞心思,刻意把“你家裏”三個字省略成了“家裏”且暗自竊喜。

看見對方過于明媚的笑容,聞一舟不舒服般移開目光,丢下一句“切菜的時候別東張西望”又走回餐桌邊坐下。他蜷起腿踩着凳沿,撐着下巴,一臉放空的樣子。藺逾岸看了心裏覺得有點好笑——好像已經被養了一陣的貓,雖然還是不願意和人親近,但到了開飯的時間,仍會不自覺地徘徊在飯盆前。

今天他看起來心情還不錯,藺逾岸放慢了手中做飯的速度,随意閑聊道:“對了,你記得張明遠嗎?我剛在超市碰到他了,他說最近要結婚了。”

張明遠是彼時大學裏學生會的副主席——何謙是主席,和聞一舟沒太多交集,上一次打照面也是挺久之前的事了。

“結婚……啊。”聞一舟沒什麽感想地重複了一聲。

“嗯,我還記得畢業的時候他在鬧失戀嘛,因為當時的女朋友要回老家了。感覺昨天他還拉着謙哥喝酒啊哭啊什麽的,今天突然聽到結婚的消息,感覺有些意外,新娘子是一個我之前完全不認識的女生,好像是相親認識的。”藺逾岸說。

比起最初的憤怒,之後的頹喪,聞一舟現在一天大部分時間都是在發呆,最多只在藺逾岸說何謙一些鮮為人知往事時才會提起興趣,畢竟藺逾岸比他早認識何謙兩年。但年代久遠,素材總歸也是有限的,他已經快要走到編造的邊緣了。

很顯然,聞一舟對張明遠的事并不感興趣,這個話題也就輕飄飄地落在了地上。藺逾岸心不在焉地做飯——通過廚房門正好能夠看見飯桌邊的聞一舟,對方把下巴擱在膝蓋上,擠出了一點臉頰肉,但雙眼漠然、表情呆滞,一副沒睡醒的樣子。

有點可愛,他心漏跳了一拍。

他忽然想到,意識到自己喜歡上聞一舟那時候,也是這樣一個平平無奇的瞬間。

“話說又快要聖誕節了呢,時間過得好快。我看街上全都布置起來了,怎麽樣,家裏也要布置一下嗎?”

“不要。”

“哈哈哈,也是。”藺逾岸笑起來:“你以前不是很愛喝熱紅酒的嗎,那個可以做吧。我記得是用肉桂和糖,還有檸檬橙子什麽的?明天如果看到有賣便宜的紅酒我就來試試吧。”

聞一舟頓了頓,說:“3瓶不能超過100塊。”

“哈哈哈哈是的,你還記得啊。是之前謙哥在家煮熱紅酒時發現紅酒不夠了,給我們定的采購預算來着。”藺逾岸笑道,“說是什麽用好酒拿來煮會很浪費,什麽啊,不管怎麽喝不還是都喝到自己肚子裏嗎。”

“哼。”

身後傳來輕輕的一聲,輕到幾乎要融化進電飯鍋上空充滿米飯香味的水蒸氣裏,但藺逾岸還是聽見了。他震驚地回過頭,但對方好像尚未意識到,嘴角仍挂着若有若無的淺淺笑意,落地燈的暖光把他框在一個毛茸茸的虛影裏,桌上果盤外壁的水珠“啪嗒”一聲清脆地墜落下來。

但擡頭看見他見鬼般的表情那一剎那,聞一舟睜大眼,瞬間繃起了臉,兩人大眼瞪小眼。

“啊……”藺逾岸備受沖擊,說不出話來。

“糊了。”

“啊……啊?”他仍在發懵,聞一舟露出有點受不了的表情,手指點了點自己的鼻子:“鍋,要糊了,我都聞到了。”

“啊啊啊!!!”藺逾岸慘叫起來。

但是……

笑了吧?聞一舟剛才是笑了吧!

他腦子裏好像碾過一個舞龍舞獅的隊伍,滿是敲鑼打鼓的嘈雜——好久,好久沒見過他笑了。

平時總是板着臉面無表情,可是一旦笑起來便大不一樣,好像周圍的空氣都變得柔和起來,充斥着甜蜜小孩的假象。藺逾岸不覺得只有帶上濾鏡的他自己這麽想,其他人但凡見過聞一舟的笑容,也必定會這樣認為,只不過“其他人”很少有機會能夠看見聞一舟的笑容。

可他不一樣,藺逾岸苦澀地想,因為他這奇怪又尴尬的身份,聞一舟對何謙笑的時候,他總能恬不知恥地分一杯羹。

啊……完蛋,就是這樣的瞬間啊,藺逾岸攥緊了鍋鏟。

一旦因為某個完全随機的契機開始在意某個人,就不可避免地越陷越深,奪人所愛撬牆角的事他做不出,盼人分手的念頭卻也按捺不住。普通人交往平均能堅持幾年呢?對吧,何況還是同性。

可惜聞一舟和何謙關系一直很好——何謙性格随和又包容,收放自如,把聞一舟收拾得死死的。

學生時期他便總是作為那奇特的第三個人出現在兩人相處的場景之下,這對他無疑不是一種甜蜜的痛苦。久而久之,他竟然已經能夠習慣和這樣的掙紮和平共處,要沒有聞一舟時不時在他眼前刺激一下,反倒還有些不舒服了。

藺逾岸本來以為就這樣了。

他如此擅長掩飾,以至于長此以往,他自己都要相信自己是真心實意希望那兩人天長地久了。曾經那些不切實際的貪婪幻想,例如以為聞一舟能改變心意轉頭喜歡上他什麽的,也不知遺落在了第幾年的時光裏。

于是多年來,他始終對自己的私情一語不發,不可謂不居心剖側地繼續待在二人身邊,扮演好友的角色。但很顯然他的祈願并不純粹,暗含了無數或許連當事人都不曾洞察的黑暗思緒。于是有一天,那些惡毒的隐喻終于化為實體——何謙得了絕症——他沒能等到生離将二人分開的一天,反而先一步見到了死別。

現在想這些幹嘛啊,藺逾岸有些惱火地搖了搖頭。

聞一舟看着他通紅的耳朵和手忙腳亂的身影若有所思。

一葷一素一湯很快做好了,藺逾岸的臉部溫度終于也回歸正常,聞一舟主動拿了碗筷擺在桌上,兩人相對而坐,不發一言地開吃。

聞一舟用筷子夾起一片包菜又放下,再選了一塊掀開,藺逾岸忍不住道:“你在找什麽?”

“在找糊了的那些。”

“我已經扔掉了!”

“哦,”聞一舟夾了一大筷子包菜到自己碗裏,“那麽大聲幹嘛。”

藺逾岸覺得自己血壓又要升高了。

平時總有藺逾岸一刻不停地說話,但今天他心思很明顯不在這裏,兩個人吃飯總是寂靜得太過分,空氣中一時間只有咀嚼的聲音。他随手按開遙控器,想要用熱鬧掩飾尴尬。

電視裏正在放一檔綜藝節目,正巧也是美食做飯相關的,藺逾岸心不在焉地看着這些明星認真又生疏的操作,忽然覺得其中一個有點眼熟。

“就是他就是他!”

“別用筷子指着我啊。”聞一舟不悅道。

“不是指你,那個明星,就是演那個電視劇的!”

一連串的“那個”讓聞一舟露出了無奈的表情:“完全聽不懂。”

“上次我和你說過的啊,叫做冰鋒少年的電視劇,”藺逾岸說,“片尾曲不是你寫的嗎?”

聞一舟卻并未顯出什麽激動或喜悅的表情,他頓了頓,木着臉:“那個啊。”

“對,A simple love song。”藺逾岸說,“好像之前有次演奏會,有觀衆安可的時候希望你彈過來着,但你幾乎不在現場演這首歌?”

“那首歌,”聞一舟放下筷子,“我不會再彈了。”

難得是個完整地句子,但氣氛驟然降至了冰點。

藺逾岸看着他,忽然說:“還會有新的歌的。”

聞一舟皺起眉頭,一臉不爽地眯起眼。藺逾岸想咬掉自己的舌頭——他後知後覺地反應過來,“A simple love song”,當時寫作的對象不是不言而喻嗎?而他自己的這句話不就跟說:忘了何謙,以後還會有別人一樣嗎?

“不,我的意思是……”藺逾岸結巴道:“我不是那個意思,我意思是……”

聞一舟表情複雜,但也沒出聲打斷,好像倒要看看他能說出個什麽來。

很多話到藺逾岸嘴邊打轉,又稀裏糊塗地被吞咽。最後,他還是像是肯定自己般地點點頭:“嗯,還會寫出更多、更好的新歌的,只要一直不斷寫下去。”

聞一舟輕哼了聲,表情淡淡的,帶着些許嘲諷,又或許有一絲釋然。

“怎麽了?”藺逾岸小心翼翼地問。

聞一舟凝視他良久,最終淡淡地垂下眼,重新端起碗。

“你真是個怪胎。”他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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