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 微醺

這是什麽?

藺逾岸好奇地低下頭,看着大門前腳墊上放的紙箱——他很确定自己沒有寄送任何快遞到這裏,聞一舟本人更是不可能網購。他彎下腰,查看紙箱上面的收件人姓名,一瞧卻驚出一身冷汗。

“聞一舟!聞一舟聞一舟聞一舟!”

“幹什麽!”聞一舟火大地推開門:“你不是有鑰匙嗎?那麽大聲敲門幹什麽!”

“啊啊啊啊!你看這個是什麽!”

“什麽啊……”聞一舟看清快遞貼單之後,也愣了一下。

“嗚嗚好恐怖啊,為什麽會有謙哥的快遞。”

“呃,不知道,可能別人寄給他的吧。”

藺逾岸眉毛瞬間耷拉得更厲害了:“怎麽可能,這都過去多久了,怎麽會有給他寄禮物但是卻還他已經不在了。”

“拆開看看不就知道了,”聞一舟沒好氣地瞪了他一眼,“也許是預售的什麽東西呢,話說你那麽大個人,嗚嗚個屁啊。”

“嗚……”

兩人把快遞盒放到飯桌上——相當之沉甸甸,很難判斷裏面是什麽東西。聞一舟去拿了剪刀,藺逾岸如臨大敵地扶着盒子,好像裏面會有什麽活物突然蹦出來似的。

剪刀劃開外層的塑料膜,打開木箱子,再掀開泡沫盒,六支細長的玻璃瓶頸露了出來。聞一舟伸手抽出一瓶,玻璃摩擦泡沫發出咯吱咯吱的聲響。

“這什麽啊……”他把酒拖在手中轉了半圈,露出瓶簽。

“咦?有點眼熟吧。”藺逾岸也湊近看,反應過來:“啊!這不是那個嘛!”

去年秋天臨近國慶的日子,何謙一個開葡萄酒莊的朋友邀請他們到自家酒莊參觀、品酒,順便還體驗了一把采摘葡萄,酒莊在一個開車四小時距離的郊外,雖然路途遙遠,但好在能夠遠離城市和工作,更別提酒莊那邊借着美景修了不少漂亮的民宿,還有露天泳池,足夠使人放松心情。只不過藺逾岸依稀記得那次旅途到一半時間,就因何謙和聞一舟的大吵而急轉直下,最後聞一舟自己先行一走了之。

何謙沒有去追,其餘幾人還是住滿了一個小周末,誰也沒敢細問兩人吵架的細節。回城前,幾人都預定了一些當年采摘的葡萄做的酒,想來這一箱就是何謙當時預定的。

聞一舟果然一臉複雜地看着手中的酒,已故男友的“遺物”時隔十幾個月才送到家裏,何況對于他而言那也根本算不得什麽美好的回憶。藺逾岸想來他鐵定沒有心思喝酒的,不如說以他的脾氣就地砸了也不奇怪。所以當他聽到聞一舟問“要喝嗎?”的時候,吃驚極了。

“啊?”藺逾岸呆了,“你和我說話嗎?”

“不然呢?”聞一舟不悅道。

“哦哦,”藺逾岸點點頭,還是止不住地困惑,“我也可以一起喝嗎?”

“不喝算了。”聞一舟果斷把酒摁回泡沫裏。

“喝的喝的,”藺逾岸急急忙忙去拿紅酒杯——酒杯太久沒用,杯壁略有些渾濁,他洗了好幾次,再拿廚房紙巾擦幹,發出滑稽的聲響。藺逾岸意識到自己太不淡定了,不由得有點發窘,聞一舟看不下去出聲道:“別折騰了。”

“哦好。”

聞一舟從抽屜裏順手摸出一個紅酒起子,一點一點旋轉進木塞,藺逾岸想要幫忙,被瞪了一眼又收回了手。随着輕快的一聲“啵”,木塞被完整地拔了出來,聞一舟給兩個杯子各倒了一點。

藺逾岸把杯子湊到鼻尖,輕輕抿了一口,香氣後卷着一絲酸澀。

藺逾岸:“怎麽樣?”

聞一舟直白道:“不怎麽樣。”

藺逾岸笑起來:“畢竟剛打開呢,要醒一下嗎?”

“算了,懶得麻煩,就這麽喝吧。”聞一舟說,“杯子。”

藺逾岸雙手捧着杯子伸向前,這次聞一舟給一人分別倒了足足半杯。

空氣回歸安靜,平時藺逾岸手裏總是一刻不停地忙着什麽,今天要他老老實實地對着聞一舟喝酒,他緊張得不得了:“你餓嗎?要不吃點什麽,零食什麽的?配紅酒要什麽,家裏沒有橄榄或者奶酪……”

“閉嘴。”

藺逾岸秒答:“好。”

兩人默不作聲地喝了一會兒酒,小區裏不知哪家孩子放學了,在練習笛子版的哈利波特主題曲,斷斷續續地一直錯一直重開,聞一舟聽得鬧心。

“所以那一次你為什麽提前回家?”藺逾岸忽然開口。

“哦?”聞一舟意外地擡起單邊眉毛——大概是酒精放松了神經,對方臉上不再挂着那讨人厭的小心翼翼,單純是想到這一茬往事而好奇罷了。

“不為什麽,不想呆了。”聞一舟說。

“哦。”

他都準備好面對喋喋不休的提問了,尤其喝過酒之後,這家夥不應該更纏人才對嗎?沒想到對方輕易接受了這個答案,他不滿意了:“就這樣?”

“很正常吧,對你而言。”藺逾岸說。

“什麽意思,你說我脾氣很差嗎?”

“是很差沒錯……”

聞一舟豎起眉:什……”

但藺逾岸已經接着說道:“但是你肯定想和謙哥兩個人過周末吧。他公司創業之後,本來私人時間就很少,周末和晚上也經常加班,平時還總出差。我記得那段時間你應該也才剛結束巡演,好不容易輪到一個兩個人都空下來的周末,結果又要面對一大堆人社交,肯定很不爽吧。”

聞一舟慢慢放下杯子,眯起眼——雖然并不完全是這個原因,但這家夥說的竟然也一點沒錯。至是對方并未察覺,抿了一口酒繼續說道:“本來謙哥就喜歡和朋友一起聚,經常把我們召集到家裏忘記提前給你打招呼的時候,你也很想發火吧。而且我們有時候還會喝太多滿地亂睡,鬧到半夜害得第二天不請阿姨都下不了腳。”

“你也知道啊。”

聞一舟卻忽然想到,似乎在過去的這些場景裏,總有一個人在背後默默幫忙收拾垃圾,扶起易拉罐,或在午夜前試圖勸走太在興頭上的朋友。他以前沒注意過,那人不就是藺逾岸嗎。

“雖然謙哥的這一點你也很喜歡吧,”藺逾岸說,“天然的社交能力,不,應該說是社交能量吧,人總是喜歡自己沒有的東西。”

“什麽,想說我社交技巧很差嗎?”聞一舟輕飄飄地說,“你今天膽子很大嘛。”

藺逾岸聞言一滞,似乎才反應過來自己就着微薄的酒意說了什麽。他慌張地擡起眼——更令他驚訝的是聞一舟看起來并沒有生氣,反而一臉無所謂地淡然:“雖然也沒錯吧。我當然知道很多人說我不屑和別人打交道,但我自己知道,比起‘不想’,更像是‘做不到’吧。和人打交道也太累了吧,而且不論努力怎麽也不可能做到完美,根本就是無用功。不像樂器,只要你花更長時間練習就能進步。不過就和人相處、受人喜歡這一點而言,你不也挺厲害的嗎?”

聞一舟說完之後,毫無所察地喝了一大口酒,直至看見對方半張着嘴、雙眼渾圓的模樣才意識到自己竟然說了這麽大一段話。他掩飾般地把瓶裏剩餘的酒全倒給了藺逾岸:“喝你的。”

“你,你覺得我讨人喜歡嗎?”藺逾岸滿頭冒傻氣,結結巴巴地問。

“我只是指出你有很多朋友這一事實,”聞一舟幹巴巴地說,“我可沒有誇你的意思。”

“哦,哦。”藺逾岸把臉埋在杯子上,眼睛濕漉漉地轉來轉去。

聞一舟有些惱火:“害什麽羞啊,你好惡心。”

藺逾岸根本聽不進他的毒舌,老實點頭:“嗯。”

聞一舟沒脾氣了,索性不再管他。然而這氣氛在藺逾岸眼中可全然不是一回事——窗外天色漸暗,單薄燈光鋪開在聞一舟面無表情的側臉。今天的他不如往日帶着全然的排斥,只餘下一層若有似無的疏離感,就像舊年舊歲裏的每一天。

但也正是因為這份清冷禁欲的氣質,讓人心癢難耐,更別提他偶爾卸下防備時在何謙面前露出幾近可愛的天真,叫藺逾岸窺見過一次,便再也欲罷不能。

他好像一條蠢笨的狗,悄悄羨慕着別人盤子裏的肉骨頭,但連羨慕都不敢露出。

但是現在……肉骨頭的主人不在了……

藺逾岸頓時被自己這個想法吓了一跳,更可怕的是,他發現他硬了。

心跳加速,手心冒汗——緊張,羞愧,情欲,懊惱,複雜的情緒比夜色更加濃稠,一瞬間便吞噬了他。

他呼吸起伏太大,連聞一舟都注意到他的不自然,狐疑道:“你怎麽了?”

這簡單的問句宛如平地驚雷,藺逾岸好像被踩了尾巴,重重将杯子落在桌上,玻璃杯發出不妙的脆響,

“我……我沒,我……”

聞一舟皺起眉,不明白這人又犯什麽毛病,但還是努力耐心地安靜着。

只是他的目光對于此刻的狀況毫無助益,藺逾岸頭深深埋下去,毛茸茸的頭頂露出兩只通紅的耳朵。“我忽然想到我還有事!”

“哈啊?”

他一瞬間站起來跑到門口抱起外套,頭也不回道:“我今天就先走了!再見!”

管不了身後一頭霧水到光火的人,藺逾岸一刻不停地逃回家裏,把自行車騎出了油門的速度。冬夜的冷風飛速掠過,源源不斷帶走皮膚表面的溫度,卻好像鼓風機一樣将內心深處的躁動越吹越烈。他回到家關上門的一剎那,便丢開背包,跌坐在玄關處。他抱着最大限度的自我厭棄和最低限度的肮髒羞恥,抵着門板,抖着手摸上褲腰。他覺得自己好像被幻想組成的地板吞噬包裹,不可自控地重重下墜,又深深沉溺。

只是當快感褪去的一剎那,那些熱血沸騰的歡愉一走而空,頃刻間便只餘下無盡的折磨。

他終于明白了。

“你的人品我最了解,我信任你,對你再放心不過。”

藺逾岸終于明白,他那看似和善卻聰明過頭的學長,那沉重又狡詐的托付其背後的真相。他是在用信任綁住他,再給他套上枷鎖。

他像一條看門的蠢狗,脖子上拴着一條不長不短的鎖鏈,既不能離開家門,也走不到主人的卧室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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