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3 終章(中)

在這禮貌問話之前,許今朝幾乎就要顫抖開口呼喚她“姣姣”了。

過往的記憶歷歷在目,兩年中許多她曾自以為已經忘卻掉的相處,随着別離的發生,而忽然變得清晰起來。

這些天她不斷回憶她們的曾經,回憶屬于許今朝和宋姣的美麗時光,每一個細節都閃着溫柔明媚的光芒。

許今朝不允許自己錯過分毫,拼了命追憶,将擁有時并未太過珍惜的褪色物品一件件俯身重拾,擦去灰塵,重新渲染,陳列在她記憶的展櫃裏,作為未來維持自己呼吸的寶貴養料。

所以她能夠清晰記起她們關系剛開始和緩的時候,自己在秋天傍晚收到來自宋姣的第一份禮物,記得那時候高興到無以複加的心情。

她們本來保持着互不幹涉的默契共識,即便共處一室,也各自做着自己的消遣。

直到一支掉落地板的自來水筆,如眼下這支般向自己輕巧滾來,矜持停在觸手可及的地方。

Omega指尖按著書頁,向她詢問:“可以幫我撿一下筆嗎?”

這是正式開啓她夢幻旅程的美妙信號,從那之後,距離逐寸縮短,冰川涓滴融化,她在旅途中看到盛放的花海,藍空飄起比翼雲間的風筝。

當旅行結束,美夢碎成泡沫,途中的所有見聞又被她珍藏心底,陪伴那個帶來這一切的人。

許今朝真的險些呼喚出那名字,自己孤身返家後日夜思念的小妻子,舌尖含上因這個人變得意義非凡的疊字。

可對方的态度卻讓她的喉舌重新窒住,方才一瞬失而複得的狂喜,突然凝滞在心頭。

她呆呆看着面前人,把妻子的乳名重新咽回腹中。

原來,原來不是她的姣姣,只是一個無比相似的陌生人嗎?

她茫然想着。

許今朝還是撿起了那支筆。

腳下大地被陽光炙烤到發燙,她握着被地面熱意染上些微溫度的筆身,遞還給對方。

她仍抱着一絲希望,期盼問道:“你……你認識我嗎?”

許今朝渴望看到一個點頭,或者突然綻放的笑容,聽對方笑着說“傻瓜,我在和你開玩笑呀”。

然而,坐在輪椅上、面帶少許病容的女孩兒接過筆,投來疑惑視線,沖她輕輕搖頭。

許今朝心頭最後的熱血也涼了。

謝珺在看清輪椅女孩臉龐後,同樣大吃了一驚。

她從其他人口中知道了許今朝半年來對那幅畫的癡迷,也聽說了許今朝畫出它的離奇經歷。

謝珺本來疑心過,許今朝是否當真有了個昵稱叫姣姣的新戀人。

種種跡象又表明,對方當真只是日夜守着畫癡看,完全脫離社交。

現在突然之間,畫中人走進現實,因為出自許今朝之手、而被謝珺記到腦中的女郎活生生坐在眼前,容不得她不驚。

驚吓過後,謝珺的第一反應是:

這女孩才是《姣姣》真正的模特,許今朝先前的話只是托詞。

可将視線轉給許今朝後,謝珺又不确定了,因為對方臉上有顯而易見的失望。

許今朝面頰上激動泛起的紅暈,像潮水似的退卻了下來,她喃喃道:“哦,那抱歉,是我認錯了……”

許今朝再次看了輪椅女孩一眼,便強迫自己收回視線,她不該把任何人當成宋姣的替代品,哪怕只是睹容思人也不可以。

她對謝珺說:“沒什麽事情的話,我就先走了。”

謝珺卻還想再跟許今朝說些什麽。

這些天,謝珺一直生活在自我譴責和越來越重的悔意裏。

她也說不清自己是在後悔什麽,剽竊了許今朝的創作?對許今朝的傷害?又或者……又或者被她親手毀了的感情。

謝珺從前不覺得自己的取向是女性,她和許今朝攪在一起本身就是個烏龍,讓她寝食難安。

她自己覺得糾結苦悶,對許今朝的态度就越發惡劣無禮,把自己內心的情緒發洩出去,也希望讓許今朝先喊終止。

可等當真跟對方分開了,她卻感受不到任何釋然。

自己終于解脫開一份自認為并沒有真心的戀情,卻又抑制不住頻繁去想過往的許多事情,輾轉反側。

謝珺鼓足勇氣看過去,或許……

但她只在許今朝眼中看到了徹底翻臉那天感受過的平淡。

除此之外,再沒有別的。

這就像一盆冷水潑在了謝珺身上。

她難堪地低下了頭。

許今朝默認師妹沒有話要講了,她想要離開,又忍不住側過身。

輪椅女孩還沒走,她正拿一本雜志擋在眉前,遮住過分熱烈投下的陽光,擺弄那支被自己遞還的水筆。

許今朝把手中的折疊傘遞給她:“日頭毒,送給你。”

大概因為對方和姣姣的相貌神态真的太像了,讓她忍不住給予一點關注憐憫,但也不打算和她過多接觸。

宋姣接過遮陽傘,看着老婆毫不留戀就要走,終于叫停:“等一等。”

她已經看完了這邊的戲,可不能把送上門的人再放走。

宋姣還算滿意自家老婆對最可惡3.0的态度,瞧吧,許今朝對此刻身為‘陌生人’的自己都比對3.0親善。

她問:“能加個微信嗎?”

宋姣知道這軟件差不多是許今朝世界的快通,人們普遍用它來聯絡朋友。

但她只收到了一個歉然的微笑與搖頭拒絕,許今朝顯然不準備和自己交換聯絡方式。

宋姣便也笑起來:

“好吧,那我想問一下,你知道華城怎麽走嗎?我想去萬物通的總部找個人,她對我很重要。”

從地獄到天堂,只需要幾秒鐘。

許今朝錯愕睜圓了眼睛,她像個傻瓜似的站着,眼見已經撐開遮陽傘的小妻子沖自己狡黠微笑,把她從冰冷煉獄中救贖出來。

天啊,這可真是——

許今朝簡直要大聲埋怨對方的惡劣玩笑了,她擡手抱住了頭,又驚又喜,一時竟不知該做什麽。

宋姣打開自己的二維碼名片,再次問:“加個微信?”

許今朝拿出手機,她握着機身的手不住輕顫,掃瞄二維碼,等屬于宋姣的微信小窗口出現在她屏幕中時,才終于有了把一切重握掌中的真切感。

她問宋姣:“你在這家醫院住院?”

宋姣對她眨了下眼睛:“據說躺了三年,之前是植物人,近期才醒來。”

許今朝說:“外面太熱,你小心中暑,我們到室內去。”

宋姣理直氣壯要求:“你推我。”

許今朝當然會照做,別說是推輪椅,哪怕姣姣現在要她去摘天上的星星,她也會拚命一試。

她立刻上前,推着宋姣的輪椅,上斜坡往病房樓裏去。

“你病房在幾樓……”

兩人旁若無人般離開了,空餘謝珺站在原地,看許今朝推着那個跟《姣姣》畫裏一模一樣的女孩兒,消失在病房樓門口。

謝珺心中迷茫一片,但她清楚,自己跟許今朝,是徹底結束了。

她被陽光晃得眼疼,再次低下頭。

許今朝把宋姣送回所在療養病房時,護工正在着急她的去向。

沒等護工松口氣,宋姣就宣布:“我要辦出院手續,到女朋友家住,不在醫院待着了。”

她對護工說:“幫我收拾下行李,衣物用品,一會兒帶走。”

護工還想提那位宋先生,宋姣道:“他還有一周就回國了不是嗎?到時候我會和他說清楚,有問題也不是你的責任。”

她表現出了前所未有的強硬态度,護工無法,只好幫宋姣收拾行李箱。

宋姣現在的身體狀況恢複得很不錯,體征平穩,不需要用藥,除去長時間行走還比較困難外沒有其他問題。

辦完手續,許今朝臨走前把自己的手機號給了護工,好叫人家放心。

她拖起宋姣的行李箱,讓宋姣在樓門前等着,自己開車過來接。

宋姣坐輪椅是因為要方便從醫院偷溜,她現在身體孱弱,走個幾百米就要坐下歇一歇,卻不是完全不能走。

許今朝的車到樓下,宋姣就站起身,自己把輪椅推過去,利落折疊。

不過她現在可拎不動輪椅,許今朝打開後備箱,下車把輪椅提進去,宋姣已然非常有女主人風采地坐進了副駕駛。

載着失而複得的妻子往家裏走,在醫院裏人多耳雜,許今朝控制着自己情緒,并沒有拚命問宋姣問題。

現在兩個人處在小小車廂內,她再也忍不住了,大堆問題一股腦問出口。

宋姣當然理解對方有多困惑,一一為許今朝解答。

她這具身體的背景非常蹊跷,宋姣這些天仔細翻查,手機裏通訊錄和微信列表空空如也,除去父親、房屋管家、各種吃喝玩樂地方的負責人,沒有一個朋友的號碼,筆記本電腦更是嶄新。

身體似乎一直跟父親工作所在的國家讀書生活,國內沒有任何熟識的人,回來極少,滑雪時受重傷成為植物人,卻突然又被送回國,在關城醫院住院維持生命。

一切都透出不正常,宋姣試圖跟列表中的父親聯絡,但跨洋電話打過去,接聽者卻一直是對方的秘書,告訴她對方在工作沒有時間接聽。

宋姣把摸清的消息告訴許今朝,也說出自己的猜測:“這好像是專門為我準備的身份。”

這個‘宋姣’的痕跡太幹淨了,幹淨到不像活人,空白一片。

起初宋姣還保持着警戒心,但越摸索調查,就越覺得根本不是真實存在生活的人。

許今朝意識到她的意思,在駕駛中抽空用餘光和宋姣對視一眼。

宋姣問她:“你的腺體還在,對不對?”

聽她問出這個問題,許今朝有點驚訝,她說:“是,但是……”

在《姣姣》世界中,她可以直覺分辨出每一個人的第二性別,這似乎是一種本能。

但在現實見到宋姣後,許今朝沒能辨認出第二性別,這也是她起先被宋姣一糊弄就信了的原因。

宋姣道:“我猜的,因為我的腺體也在。這個世界裏的人沒有ABO性別,但如果世界意志是想要給我們一個足夠好的安排,就不會只保留我的腺體。”

因此,即使宋姣同樣沒能辨認出許今朝的第二性別,還是猜測許今朝仍舊有信息腺。

宋姣慢慢說:“我想,或許我們也不會過多受熱潮影響,畢竟這裏可沒有抑制劑提供。”

她們兩個痛罵過無數次的世界意志,好像并不是想像中的大魔王,反而還……挺不錯。

許今朝一時間有點不知所措,駛過紅綠燈路口,半晌才道:“現在你到我這裏來,你爸那邊怎麽辦啊?”

宋姣笑了:“假如我沒猜錯,祂會給我個驚喜。”

她話說得意味深長,許今朝很快反應過來:“你是說——”

那位人在國外的宋先生,恐怕會是被一并遣送過來的宋以康。

許今朝連連說了好幾聲“那就太好了”,為宋姣感到喜悅,她太清楚被迫跟家人分離的感受,如果這猜想是真,她們之間将再無遺憾。

許今朝的房子在8樓,她幾乎迫不及待地帶宋姣上來,要她看自己的家。

宋姣可沒告訴許今朝,自己曾經以靈魂狀态跟在她身邊半天,早把她小房子裏陳設看了個遍。

她對此三緘其口,畢竟許今朝洗澡時自己抱着破罐子破摔的心态全程圍觀,要講出來,對方肯定會羞恥到不行。

宋姣120%發揮了自己的演技特長,把假好奇裝得像真的,開輪椅在客廳亂轉,還要求看許今朝卧室。

參觀完卧室,宋姣佯裝無知問:“另一間呢,是客房嗎?”

她當然知道那間屋子裏收藏了些什麽,現在明知故問罷了。

許今朝道:“并不,是收藏室。”

她有心讓宋姣看一看那幅畫,雖說是自己在沒有相關記憶的情況下創作的,但當真抓住了宋姣最初那會兒的容貌與神韻。

之前看《姣姣》肖像,許今朝心中充盈滿了悲傷,現在宋姣就在身邊,這幅肖像便成了可以拿來獻寶的可愛作品。

上頭描畫的形象能相當直觀展現出Omega那一階段的神态舉止,指不定能逗她的姣姣開心。

許今朝可不知道宋姣連自己對着畫崩潰大哭都見過了,興沖沖帶她去看。

她推門前一臉神秘:“你肯定猜不到裏面是什麽。”

許今朝表情這麽歡欣,本質心知肚明的宋姣起初覺得好笑,但想到妻子哭泣時痛苦到不能自已的樣子,心頭就萦繞出酸澀的愛意來。

這當真是她的許今朝啊,任何時候都願意讨自己開心,對曾經歷的煎熬思念閉口不提,只展露出最美好快樂那一面給她瞧。

宋姣努力配合着妻子故意設出的懸疑:“是什麽呀,和我有關嗎?你快打開。”

許今朝:“啊,我的姣姣就是聰明。”

她這口吻像是在誇小孩,擰動門把手,将門打開。

然而讓兩個人都大吃一驚的是,畫還在,只是裏面空留下背景與餐桌,桌後微笑持刀的Omega卻不在了。

人像占據的那片畫布填充好了與已有部分完美融合的背景,畫框中現在只有一張餐桌,放置餐盤兩邊的匕首與餐叉,以及曾經畫中人背後的玻璃窗。

沒有了‘姣姣’遮擋,陽光傾灑在餐桌上,原畫裏閉攏的窗子此刻在畫中敞開着,似乎用餐人已經放下刀叉,跳窗逃走。

許今朝半晌才道:“……原先不是這樣的,原先,這是你的肖像。”

她轉頭向宋姣解釋,又将視線移回畫上。

宋姣同樣在看消失主角的畫作,她微笑起來:“沒關系,我就在這裏。”

對比無法與愛人對話攜手,失去一幅肖像可完全不算事情。

她的話吸引回了許今朝的視線,宋姣輕快問:“你肯定願意再為我畫一幅,對吧?”

她還坐在輪椅上,向許今朝伸出手。

上一次在這房間裏,她沒辦法觸碰對方,沒辦法為她擦去眼淚,告訴她自己在,別傷心,她不能和她牽手出門,只好自欺欺人,僞裝出攜手同游的模樣來自娛。

現在,她終于能随心所欲啦。

許今朝握住這只小手,它現在的溫度有些陌生,不再是低于常人體溫的微冷,卻更讓她欣喜快活。

她說:“你的手好暖了。”

宋姣答道:“沒有吧?我還是感覺你的手比我熱。”

許今朝說:“是真的。”

一直讓她心疼的冷血小貓,終于擁有了常人的溫度,以後這雙小手再攀上她頸肩、腰脊,可不會感覺像有身體微涼的小蛇游走而過了。

宋姣藉着與妻子交握的力量從輪椅上站起身來。

這身體躺了三年,身體機能有所下降,不過支撐她獻上一個親吻可綽綽有餘。

愛人間的默契讓她們無需語言溝通,許今朝低下頭,被她的姣姣勾住脖頸。

時隔看似不長的時光再吻彼此,她們都珍惜無比,鄭重愛憐。

險些失去的寶物重回掌中,大約就是這種感受了,必然要柔軟碰觸,珍重摩挲,用誠摯愛意來洗禮。

她們竟從沒如此柔和的吻過對方,因為那時有想像中的利刃懸在空中,每一次親吻就都急不可待,充斥着末日臨頭的絕望。

當脫離将永久分別的威脅,這對愛人才發現,原來接吻還可以這麽慵懶随意。

畢竟她們還有大把時間可以揮霍,她們的未來長到擁有永恒。

當兩人終于舍得結束,宋姣将頭埋在許今朝頸窩間。

她嗅見Alpha那柑橘與海鹽清冽雜糅的信息素香,這美妙的香氛讓她的神經徹底舒緩,想沉淪進這漂洋柑橘的海洋中。

許今朝也在她發絲間感知到自頸後散逸而來的桃子香氣,它們真實存在,就甜蜜氤氲在身邊。

可這些暧昧缱绻的香霧不再能猛烈激發出過度的渴望,引她失控。

而像是——

像是世界對她們的溫柔饋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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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話要說:

帶惡人口碑大逆襲!!!

PS:嗚嗚這都快完結了,我也說句大實話,作者有一個月沒敢看評論了,總覺得自己沒能完全寫好,不夠精彩,怕被評價無聊或者節奏情節不好,到時候就心态拉胯,更發揮不好了。

68章我突然自己誇自己的作話,就是想像了滿屏差評而拚命給自己的鼓勁:要堅持住日更啊!

寫完這一章後,我想着,咬咬牙,看一眼評論吧,肯定不會全在指責我寫得很拉的,不會有那麽多意見不同讀者在打架的。

于是熬夜翻了這一個月的評論區,才發現居然都在誇贊我,表白我筆下的角色們,根據劇情造有趣的梗,氛圍像個快樂的大集體(這個比喻有點俗,但真的是!),作者現在激動到睡不着覺了。

真好,真好,謝謝你們,我其實寫文經驗不多,人也不博學,各種短板明顯,一小時只能寫不到一千字,碼字磕磕絆絆,卻有這麽多人贊揚。

我看評論區時候特別震驚和感激(我根據自己覺得沒寫好的部分腦補了很多差評),雖然知道自己德不配位,卻也為評論區的評價忍不住開心。

由于沒敢看評論,所以這期間捉蟲都是靠自己審,肯定有疏漏,等我睡醒爬起來根據捉蟲評再全文改一遍。

謝謝大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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