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 28-31

都是一個家屬院的,陳敏猜測着紀從雲是哪個同事的女兒。

紀從雲溫和地笑了笑,露出一副驚喜的表情:“好呀,正巧我父母今天不在家,打發我一個人去食堂吃飯呢。”

陳敏沒有多想,攬着她往我家走去。

當然,她也沒忘了叫上顧柏川——近來顧嚴回家的次數很少,有時候一整個星期也不見人影。偶爾我在聽牆角的時候,會聽見陳敏嘆氣,像是在抱怨也像是另有所指,跟黎正思聲讨顧嚴不着家的事跡。

顧柏川前兩天告訴我,顧嚴已經辦好了自主擇業的手續。

如果一定要我說出陳敏什麽優點,那我想,她做的糖醋排骨特別香應該算是一點。深棕色的醬汁包裹切成小塊的排骨,放在大骨瓷盤裏滿滿當當,一人一碗悶得軟爛的米飯,随便吸一口氣都能聞見空氣中那股米肉的香氣。

顧柏川和我忙着大快朵頤,就留下陳敏和紀從雲在旁邊說話,話頭不知怎的就繞到了今年升學的事。

雖然我們是九年一貫制學校,小升初可以直接升到學校初中部,但陳敏就是不放棄想讓我進重點班,對此我感到非常不解:即使我的語文英語成績都還算好,可光是一科不及格的數學就足以将我踹出重點班的門檻。

我從來沒想過要進重點班,但紀從雲卻忽然說,也并非沒有辦法。

“我的成績也一般,所以我爸媽給我報了京劇課,聽說是近些年的新政策,把戲曲特長算進加分裏。”紀從雲慢悠悠開口,沖着陳敏眨眨眼,有點人小鬼大的模樣。

“特長啊……”陳敏陷入沉思,目光在我身上轉了又轉,半晌,一巴掌拍在大腿上,“還是人家小雲父母對這事上心,我之前怎麽沒往這裏想呢!生生,媽下周就去幫你問問籃球班的事,反正你原本也喜歡,咱們争取突擊一下,也弄個特長生啊。”

沒等我做出任何反應,陳敏已經自顧自說下去,她說,哎呀,生生你也學學人家川兒,從來沒讓他爸媽在這件事情上操心過。

又說,真好真好,小雲這個辦法也是好的,這樣等回頭你還能和川兒一個班,多好的事呀!

我扒拉着碗裏的飯,心想着,其實我對籃球班也不怎麽感興趣,不過,相比起什麽奧數班、英語班,或許籃球還能讓我的日子更好過些吧!總歸陳敏說的有一點我同意——我想和顧柏川繼續同班。

我低着頭,偷偷擡眼瞥了眼對面坐着的顧柏川,卻恰好和他對上了眼神,他似乎是被我看得一愣,嘴角一粒飯沒來得及舔進去,挂在那裏傻兮兮的。

我抿着嘴笑起來,下一秒就見紀從雲撞了撞他的肩膀,顧柏川從善如流轉過去,随後只見紀從雲伸手在自己的嘴角點了點,顧柏川後知後覺用紙巾擦了嘴。

米粒不見了。

我不知道為什麽,心裏突然覺得很不舒服,像是有只聒噪的蟬一樣叫得我心煩意亂。

陳敏對于三個孩子的小動作沒怎麽關注,她還沉浸在報籃球班的事宜裏,臉上難得挂起明媚的笑容,我看了是慶幸的,這證明我今晚應該能好過,至少不會被她再耳提面命揪着數學成績不放。

然而,餐桌上的和諧氣氛卻在提到紀從雲父母的時候戛然而止。

“你說……你是張協理員家的孩子?”陳敏夾菜的手停下來,她看向紀從雲的眼神沒來得及掩飾,詫異清楚寫在臉上。

紀從雲臉上的笑容變淡了,她點了點頭:“我跟我媽姓。”

“那你媽……”

“阿姨,我吃飽了,就先回家去。”紀從雲站起來的動作很突兀,就連我也意識到氣氛的不對,我将碗筷放下,關于楊辰那夥人說的什麽“有病”之類又回到我的腦子裏。

顧柏川安靜坐在對面,垂眼看向自己的飯碗,很明顯準備置身事外。

“哎。”陳敏應了一聲,似乎是意識到自己的态度不對,轉而又揚起笑臉招呼,“這麽快就走啊,不多留一會嗎?”

我聽出了她的客套,每次都是這樣,她如果真要留人就會直接說接下來能做的事,比如留下來吃點水果、看會電視……總之,她也成了躲着紀從雲走的人,哪怕在上一秒她還在熱切拉着紀從雲的手,一口一個“小雲”的喊。

但當她送走紀從雲和顧柏川之後,關起門,陳敏将所有用過的碗筷都堆進洗碗池裏,鋼絲球、海綿刷了一遍又一遍,如果不是條件有限,我看她恨不得是要将碗筷一股腦塞到紫外線消毒箱裏。

我倚在廚房的門欄旁,抱臂看着她,不知道是怎麽想的,突然就開了口,我說,你難道不知道艾滋病只有通過體液接觸才傳播嗎?

我其實并不知道“體液”具體都是指些什麽,只是那日我自己在網上查的,上面清清楚楚寫了:日常接觸并不會傳播艾滋病。況且,紀從雲也已經說了,有病的只是她媽,她自己沒有病。

我是如此不理解陳敏的态度!

陳敏扔下洗碗布,說:“黎海生,你少用這種語氣跟我說話!你還小,你懂什麽!”

“你大,你懂什麽?!”

我為紀從雲感到委屈,我又想起陳敏之前跟我說的,少交那些不三不四的朋友,現在,恐怕紀從雲也被她劃到了那個“不三不四”的隊列裏。

我的房門“嘭”一聲關上,把陳敏的叫罵全都擋在外面,我推開窗戶,探出頭去想要透透氣,卻還是只能聞見空氣裏那股農藥殘留的苦澀氣味。

我其實一直都覺得,這個世界有太多讓我難以理解的事情,比如這群大人,嘴上說着“歧視”有錯,又可憐電視裏那些不受歡迎孩子,可真落到他們自己頭上,他們比誰都不能接受……如果,我是說如果,如果我有一天也成了和紀從雲一樣的“少數派”,被所有人繞道走,陳敏,我的母親,她還會接納我嗎?

我想不出來,于是只好将頭埋進枕頭裏,就好像埋進沙子裏的鴕鳥。

陳敏在外面的說教聲小了,我久違聽見窗口傳來一陣敲擊的聲音,幾乎是在瞬間,我将蒙在腦袋上的枕頭扔下去,坐直身子,看到顧柏川正蹲在我的窗口,沖着我挑了挑眉,比劃一個“開窗”的口型。

幾秒之前,我還沉浸在自己的世界裏,然而就在看到顧柏川的時候,那些想法又通通不見了,我從床上躍下,将窗戶打開接他進來。

顧柏川從懷裏掏出兩根巧克力外皮的冰棍,一根塞到我手上,他自己留下另一根。

我倆默契地撕掉外包裝,并肩坐在我的床邊啃冰棍,我留了窗戶,春風穿過紗窗進入我的房間,苦澀的藥味被巧克力的甜味蓋過去了。

“紀從雲讓我跟你說,等我們放暑假的時候,她帶咱們出去聽戲。”

“真的?”我把半化的冰棍抿在嘴裏,說話含糊不清,“她唔生我氣?”

“沒有。”

“夠局氣。”我笑起來,将吃完的冰棍棒扔進垃圾桶。

我們倆在房間裏沉默坐了一會,顧柏川忽然開口跟我說,顧嚴自主擇業的事情板上釘釘……而且,他要再婚了。

“和那個帶粉發夾的女的?”我始料未及,腦子裏翻出那些關于林慕妍(顧嚴的新老婆),又想起許芸阿姨,心裏不是滋味,“那女的才多大!二十幾歲,她嫁給顧嚴,難不成你要管一個只比你大了十一、二歲的叫媽?”

我憤憤不平,連帶着對顧嚴也生出幾分不滿,顧柏川卻反而笑起來,他說:“我不叫她媽,顧嚴讓我叫她妍妍姐。”

我沒來得及深究顧柏川說出這句話的心情,我驀地想起更重要的事,我抓着顧柏川的手,問他,那你是不是要搬家了?

現在我們住的房子應當是分給許芸阿姨的,而顧嚴工作變動又再婚,沒道理再住在這裏,如此一來,顧柏川豈不是要跟着他爸一起走了?

我緊張起來,渾身上下肌肉緊繃,脖頸上像是懸挂起一把鋒利的刀,随時随地可能落下,斬斷我與顧柏川之間的一切聯系……

顧柏川張了張口,似乎是要說什麽,可就在這種關鍵時刻,房門忽然被人敲響,我瞬間擡起頭,望向那扇門,故意揚起音量發問:“怎麽了?”

陳敏沒有聽出我語氣中的心虛,她在門外,語氣很疲憊:“生生,把門打開,媽跟你說兩句話。”

我扭頭看向顧柏川,現在讓他爬窗戶走好像來不太急,但我又要怎麽跟陳敏解釋他出現在我房間裏呢?

來不及思考,我一把将顧柏川按進我的被子裏,讓他躺在裏面別出聲,然後小跑着關掉房間的燈,在門口深吸一口氣,努力做出一副睡眼朦胧的表情,随後才開了門。

“什麽話?”我揉了揉眼睛,避開陳敏的目光。

陳敏擡起手腕看了眼表,對我的早睡頗為驚訝:“今天怎麽這麽聽話,這才幾點就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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