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 26-28

“走吧,走吧!”楊辰最先反應過來,拽着那倆人的衣袖。

我想是因為上次有過那麽一遭,他已然了解顧柏川的厲害。

為首的高個兒似乎也是在害怕的,但礙于面子還是惡狠狠瞪了顧柏川一眼。

那三個人跑了,臨走的時候留下了什麽“等着瞧”“真晦氣”之類的辱罵,但這些對我來說已經無關痛癢,我盯着顧柏川手裏的那柄軍官刀,見他将刀刃收回去,這才讷讷開口:“你哪來的這種東西?”

顧柏川将刀刃疊回刀柄裏,沒理我的問話,目光在我的耳廓上停留一會,又徑直走到那女孩面前,問:“你怎麽樣?”

幾分鐘後,我們出現在學校禮堂後面的化妝間裏。

我在這個學校待了六年,還從來沒去過這種地方,畢竟化妝在我印象裏本來就是女孩子的事,那屋裏頭一大股脂粉味聞得我暈乎乎的。

那姑娘說她叫紀從雲,在學校京劇社唱旦角,下午才去試了演出的服裝,出來見有瓶可樂放在禮堂門口的階梯上,擋了道,這才剛往旁邊挪了一下,就被那幾個男孩呵斥,她本來不想理他們,才往外跑了沒兩步就被他們堵在小徑裏,然後的事情就是我們知道的那樣。

我坐在化妝鏡前頭的椅子上,看她一邊絮叨一邊翻箱倒櫃拎出來一個醫藥箱,直到紀從雲蹲到我面前,離我只有那麽丁點近的時候,我突然紅了臉。

這還是頭一回有姑娘離我這麽近,細聲細氣,跟我說,耳朵上的傷口要好好消毒,畢竟那掃帚上又是灰塵又是細菌,萬一感染可就糟糕了。

我“嗯”了一聲,見她從醫藥箱裏撕開棉球的袋子,沒話找話:“他們說你有什麽病?”

紀從雲拿鑷子的手頓了頓,說:“我沒病。”

“那你媽……”

“黎海生。”那頭顧柏川忽然喊了我的名字,從旁邊的座位站起身,接過紀從雲手裏的鑷子,扭頭看了看她,“我來吧,他皮糙肉厚的傷不着,你自個兒收拾收拾。”他是指紀從雲亂了的發型和花了的臉。

我不高興,語氣裏冒着酸:“怎麽着,漂亮姑娘髒了點就是大事,我流血了也頂多算個皮糙肉厚傷不着?”

“……你呀。”

我不知道顧柏川在嘆什麽氣,我只疑心他也覺得紀從雲好看——雖然她确實好看,尤其是那一雙眼睛仿佛會說話似的,光是眨巴眨巴我心頭就軟。

我本來是想再說些什麽的,但是顧柏川已經用鑷子夾着酒精棉球碰上了我的耳朵,突如其來的刺激讓我沒忍住一激靈,顧柏川另一只手撫上我的後頸,像是撸貓一樣用大拇指蹭了兩下。

我安靜下來。

顧柏川抓着我的耳朵,我不敢動,生怕他棉簽一歪戳進我的耳道裏,只能坐正身子目視前方。

傍晚最後一點日光從敞開的大門照進來,橙黃的,那陽光靜靜地在空氣中流淌,牆角放着些唱戲用的道具,刀啊、棍啊、桌圍椅披之類,那頭紀從雲一邊卸妝一邊哼着抑揚的調子。

時間好像過得很慢,我的思緒飄得很遠,可真要深究也沒在想什麽,或許就是希望這樣的時間能再多停留一會——顧柏川已經很久沒這樣跟我親近,我的心情好似那破冰的河面,有些抓不住的想法又如潺潺細流冒出。

“好了。”顧柏川出聲打斷我的胡思亂想,他往我耳朵上粘了一塊創可貼,礙于耳骨的溝壑,那塊創可貼皺皺巴巴,好似很不情願待在我耳朵上。

我扭過頭望了眼鏡子,忽然笑起來。

顧柏川跟着我一起轉向旁邊的鏡子,從鏡面裏盯着我的眼,嘴角微微上翹:“怎麽,讓人刮一下耳朵給刮傻了?”

“去你的。”我說,緊接着又扭頭看了看還在整理東西的紀從雲,見她沒往我們倆這裏看,連忙趴到顧柏川耳朵邊,用氣音發問,“我們……這算和好了嗎?”

顧柏川沒看我,一直望着鏡子,半晌他才開口。

“我們不是一直好着呢?”

“那就一直好着,你自己說的。”我答應得飛快,也不知是不是錯覺,在那一瞬間我忽然聞出脂粉味裏頭一股花香,玫瑰,又或許是什麽別的。

我從椅子上躍起,問紀從雲她家住在哪裏。

“我和顧柏川先把你送回去。”

“不用啊。”紀從雲已經卸掉妝,露出一張清秀的面孔,她長着一顆虎牙,笑起來的時候會從兩瓣唇中間悄悄鑽出,“我就住你們家前面的樓,早上還和你們一趟班車,你怎麽一點都沒印象呢?”

“啊?”我被她看得心裏發虛。

紀從雲笑出聲:“我早聽說你們倆跟連體嬰似的,只沒想到是真的,一點都不關心同學。”

我鬧了紅臉,又不好意思跟女孩嗆聲,只能轉過去拽着顧柏川大步流星往外走,頭也不回。

“喂!說走就走啊,好歹等等我……”紀從雲帶着一串銀鈴般的笑,從後面追了上來。

紀從雲沒唬我,她家竟真在我家前面那棟紅磚小樓裏。

不知道是不是所有男孩都會有這樣一個時期,姑且稱它為“英雄時期”吧,對我來說,考一張滿分數學卷遠沒有救下紀從雲來得痛快,尤其是紀從雲長得這樣好看,靈動的眼,英氣的眉,我們班那個柔柔弱弱的班花簡直沒法同她相比!

可不知道為什麽,這樣一個紀從雲卻被許多學生避之如蛇蠍,我可憐她,卻也佩服她,因為即便是在這樣的處境下,她還總是笑得開開心心,好像什麽煩惱都沒有。

這樣的紀從雲,實在是讓我沒有讨厭理由,所以,我決定将她納入我的“庇護”下——那是我為“自己人”劃的線,從前只有我和顧柏川兩個人,現如今多了個她。

從那往後,只要紀從雲沒有京劇社的訓練,她就會跟我們一道回家,顧柏川默認了這樣的模式,就這樣,兩人行變成三人行。

窗外那棟紅磚小樓也仿佛有了特別的意義,在每個晴朗的午後,我照例拿着“潛望鏡”偷偷看完顧柏川午睡,就會拖着腮幫子将目光投向那棟攀着爬山虎的紅樓,我數着究竟有幾只家鴿從那樓後飛出,又數究竟幾行幾排是紀從雲的窗。

不久之後,陳敏也聽說了這件事。

本來我對于跟女同學交往的事情慎之又慎,在家裏一個字都沒提過,但不知道她究竟是千裏眼還是順風耳,總之是被她攔在了回家的路上。

那時我正走在顧柏川和紀從雲中間,三個人并排在青石板路上走,距離陳敏下班還有半個小時,我并不擔心被她看見,嘴裏還叼着根老冰棒,嘬得啧啧作響。

“黎海生。”顧柏川在旁邊叫了我一句。

我毫無知覺,還在滿嘴跑火車,說那個數學老師出的卷子怎麽怎麽刁鑽,又說袁小方那個書呆怎麽怎麽死板,不肯把作業讓給我抄。

“黎海生!”顧柏川提高了音量,“陳阿姨。”

說到一半的話卡在嗓子裏,我擡眼就看見陳敏那張熟悉的臉,她滿是笑意,眼神正好落在我旁邊……那是紀從雲的方位。

我支吾起來:“媽,這個是,這個是我同學。”

“哎呀,我看出來啦。”陳敏說着,又問紀從雲的名字。

紀從雲大大方方介紹了自己,跟我碰了碰肩膀,暗示我趕緊把陳敏手裏拎的袋子接過來。

我“哦”了一聲,将陳敏裝滿果蔬的布袋子拎到手裏,我不知道為什麽自己這樣慌張,分明我和紀從雲之間清白得像泉眼裏冒出的水,但我對“早戀”這個罪名聽聞許久,它響在同學的口耳相傳裏、響在電視屏幕裏、響在青春雜志的每一頁……它是一頂偌大的帽子,扣在誰頭上誰就成了“壞”這個字的代言人。

在還懵懂的年紀,但凡是男女交往好像就成了壞事,我驚恐于被陳敏撞破,甚至在某一個瞬間忘了顧柏川的存在。

是呀,我們之間是有第三個人的。

我定好了神,卻見那頭紀從雲已經和陳敏聊得熱切,好像女孩子天生就比較會讨長輩喜歡,這才多一會,陳敏已經熱切稱呼起了“小雲”。

我長舒一口氣,偏頭卻突然發現顧柏川在看我,可就那麽一瞬間,當我轉頭過去,他的目光已經重新落在遠處的槐樹上。春回大地,槐花将開,丁點糯白隐沒于樹冠,也許是打過藥了,我聞見空氣中那股苦味,再次偏頭看向陳敏和紀從雲,忽然生出幾分莫名的焦躁。

“阿姨,那我就先走了。”紀從雲兩只手搭在身前,壓低連衣裙的裙擺,十幾歲的女孩已經開始抽條,她像是一支剛出水的芙蓉,站在那裏,陳敏怎麽看怎麽喜歡。

“別着急走呀,阿姨買了排骨。”陳敏拉住她的手腕,将她往我家的方向帶,“你跟你父母說一聲,今天就留在阿姨家吃飯吧,對了,你說你住在十號樓,你媽媽是誰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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